心神完全放松下来,她便不再克制好奇心:“你们兄弟四个,到底有着怎样的仇恨?”
孟观潮语气淡然地讲述,似是在说别人的事:“我自出生后,父亲一直溺爱。习文练武之后,两位师傅都常在父亲面前夸赞。父亲自那时起,便开始为我筹划前程。
“他其余三个儿子,在有我之前,也并不是兄友弟恭。父亲觉得让哪一个顶门立户,别人都没好日子过,就一直没有请封国公世子爵位。
“从我六七岁起,兄弟三个才有了齐心协力的情形,父亲对我的溺爱,种种举措,让他们认定父亲会为了继室、幼子做糊涂事,给他们安排些德行有亏的罪名,将国公爵位传给我。
“我狠,我承认,却不会对妇孺下毒手。这一点,比不了他们。九岁开始,他们想方设法要我或娘亲的命。”
徐幼微听得心惊,身形一震。
孟观潮却仍是淡淡的,“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挨罚挨打,让父亲对四个儿子一碗水端平了。”
他笑一笑,给她举最简单的例子,将她的手按在心口附近,“十二那年,跟老大打架,被捅了一刀。他咽喉附近,被我用碎玻璃刺了个血洞。
“这算是好的,大多时候弯弯绕太多——都明着来,父亲一个都不会留,全部要逐出家门。我走至今时今日,其实也有他们不断摔打的一份功劳。”
他不在意,她一颗心却是突突地跳。徐幼微坐直了身形,继而探身看住他心口的位置,随即,抬手拨开他寝衣衣襟。
孟观潮颈子一梗,“嗯?”
“我,看看。”她慢吞吞地说着,手已滑入衣襟,寻到了那一处疤痕。
他看着她单纯出于好奇的表情,眯了眯眸子,“要不然,我给你脱了?”
第23章
徐幼微立时意识到不妥,腾一下红了脸,慌忙收回手。
他笑笑的,“又想招惹我?”
“……”她不理他的没正形,看住他星眸,“疼不疼?”
不可选择的出身,无法避免的手足相残,带来的伤痛,该有多深。
他知道她一语双关,却是毫不犹豫地道:“不疼。”
“嘴硬。”他揶揄过自己的话,她无意中还了回去。
“这话可就昧良心了。”他予以轻柔一吻,“又不是没尝过。”
“有你这么打岔的么?”说的又不是他的唇。她的心疼瞬间变成啼笑皆非。
孟观潮笑着揽过她,让她侧身坐到自己腿上。
徐幼微没有他的好心情,仍在头疼:“你们都到这地步了……那,要怎样安置那三个人?”
“安置?”孟观潮一边眉梢扬了扬。
徐幼微困惑,“我说错话了?”
“你真以为我会寻由头跟他们分家?”
“难道不是?”在她看来,孟观潮如今最棘手的问题是,兄弟三个需要太傅的权势,绝不肯离开孟府,这就需要用些手段,逼迫得他们胆寒,主动提出分家各过;而分家之后,他要再用些手段,让兄弟三个再无翻身的余地,不再对他有分毫威胁。
“父亲的遗愿就是孟家绝不能散,我们有生之年都不能分家各过。”孟观潮看着她,“分什么家?怎么分?”停一停,讶然失笑,“你不知道这事儿?”
徐幼微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孟观潮没来由地想笑,将兄弟四个发毒誓承诺永不分家的旧事告诉她。
“……”徐幼微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当着满堂亲友的面儿,对着弥留之际的父亲立下的誓言,怎么能反悔?”他说,“退一万步讲,我豁出去了,就是不孝,就要跟他们恩断义绝,却要带累得娘和你、亲友陪着我被人戳脊梁骨。那种事,我如何都做不出。又凭什么那么做?他们值得我不顾轻重?”
徐幼微讷讷地问:“所以——”
孟观潮委婉地诉诸实情:“我说孟家要散,就得设局把那兄弟三个顺理成章地——处置了,是痛快一死,还是苟延残喘,随他们。”
徐幼微全然明白过来,过了一会儿,缓缓吸进一口气,“这么多弯弯绕,对于你,简直比在庙堂还麻烦。”
孟观潮却好奇一事:“你一直不知道不能分家的事?”
徐幼微想一想,“外人提及孟家,总离不了你的杀伐果决、骁悍无匹。谁敢好端端地盼着太傅家宅不宁?府里的人更不消说,提这些不是犯忌讳么?”
说话间,念及前世,也真没听说过这档子事。他与三个兄长不合,是在逐年争端中品出来的。
惨案之前,甚至之后,老国公爷原配所生的儿子都要依仗着他,利大于弊,根本不会动那个念头。
惨案当时、之后,官员们怎样弹劾、旁人如何议论,都不会对孟府女眷提及。
太夫人出殡之后,进内宅的客人寥寥无几,徐家的人也被吓破了胆,双亲来看她,总担心隔墙有耳,只字不提他的事。
而当时孟府上上下下,全被他吓得噩梦连连,加之诸多下人被锦衣卫带走,又添一份惊惧,只恨自己不是哑巴。
“说的是。”孟观潮颔首,“这可真是两眼一抹黑地选了我。”语毕笑起来,拍着她的背,将她的小脑瓜安置在肩头。
她懵懂是必然,左不过是为了家族出嫁。可徐家呢?
只要稍稍打听,便能知晓他们兄弟四人发毒誓的事——如果兄友弟恭,长辈怎么会在离世之前召集亲友立下那等遗愿?
到如今,徐家竟然还没重视这问题并提点她:要在孟府步步为营,不要卷入两方争端。
什么破门风?
随即,想起一件让他非常不快的事,唇角的笑意迅速消散,目光森寒。
“怎么了?”徐幼微察觉到他情绪骤变,不由坐直身形看他。
他及时错转视线,调整心绪,下一刻,搂紧了她,勾过她索吻,炙热的,霸道的。
徐幼微低低呢喃一声,很有些晕头转向。这阴晴不定的脾气……唇齿之间,他坚定的攻城略地,很快让她脑海混沌一片。
热烈缠绵,却不掺杂欲念的亲吻,一点点抵消了他心头的阴霾,双唇移到她耳际时,已然心绪平和。
“刚刚到底怎么了?”她问。
“没事。”他语气柔和,“我这脑子不听使唤,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想到上火的事。”
想到的,应该与徐家有关。但是,她选择从善如流,哦了一声。好些话,在他的位置,不能与她说。
“睡吧。”孟观潮安置她躺下,熄了灯,转身把她松松地圈在怀里。
随着时日增长,徐幼微已习惯了他的怀抱、气息,寻到合适的位置,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他腰际。
“热不热?”他问。
“不热。”室内放了足够的冰,于她是刚刚好,“你呢?”
“我?三伏天满街转也没事。”
“习武的好处可真多。”她有些羡慕。
“这是自然。”他突发奇想,“等你痊愈之后,给你找个师傅?只当个活动筋骨的消遣,学学马术、一些适合女子的小绝招。”
徐幼微笑出来,“好啊。总归是好事,只怕我不是那块料。”
“怎么会。”他微笑,“我们小五,灵得很。”
徐幼微可没他那么瞧得起自己,“让太傅笑了大半晌的人,还灵得很?”
孟观潮想到下午的事,轻笑出声,又疼惜地吻了吻她的唇,“房里的事,偶尔粗心大意的。”
“难免的。”徐幼微念及一事,“说起来,你作画的功底那么好,是谁指点的?”
“娘指点的。”
太夫人善画,也是闻所未闻。“怎么没人知晓呢?”对他的画作,她一直相见恨晚,“在京城的名家,都不如你。”
他解释道:“在孟家,习文练武是根本,历代长辈都不喜子嗣碰关乎风雅的学问,倒不是轻看那些,是怕子嗣一染指就沉迷其中,误了正业。
“我年少时不乏被禁足的时候,娘为了缓和我的心境,才要我学画,悉心指点。瞒着父亲学的,也只当个静心的事由,没必要让外人知晓。
“那张斗方,谨言慎宇不知怎么与一幅名作弄混了,作了贺寿的礼物。后来,你也知道,苗维退还,我转手送了你。”
又揉了揉她的脸,“夫人青睐,荣幸之至。”
徐幼微释然而笑,手动了动,到了他背部,情绪低落起来,“你是不是有好多伤?”
孟观潮如上次,又打岔:“去把灯点上,服侍着你家太傅宽衣,自己瞧个清楚。”
她不自在,又忍不住笑。
“迟早能瞧个清楚。”他额头抵着她额头,“急什么?”
此刻看不清楚他表情,但一定坏坏的。徐幼微闭上眼睛,“我要睡了。”
孟观潮笑,轻抚着她缎子般的长发,亲了亲她脑门儿,“睡吧。”
.
随后几日,孟府风平浪静,只有大夫人总是郁郁寡欢。
到了初十休沐,孟观潮没与皇帝狩猎,而是陪幼微回了徐家。
这一阵,徐家伤了、病了好几个:
徐检自不必说,废掉的双手都不能请太医大夫医治,靠着有经验的护卫处理了伤口;
徐老太爷满心愤懑:孙女婿的至交把长孙弄残废了,过后连登门致歉的门面功夫都不做,于他是奇耻大辱,心火旺盛,病倒在床;
徐二老爷被孟观潮罢黜官职,儿子又成了那个样子,觉得日子没法儿过了,每日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诟病侄女婿的残酷绝情;
徐二夫人与夫君情形相仿,几日吃不下饭,偏又被婆婆指使着出了趟门,回来就中暑了。
几个人一听孟观潮与徐幼微来了,态度一致:病着,见不了人。
徐老夫人倒是心宽,躺了两日便一切如常,听得消息,遣人去唤夫妻两个。
徐如山和徐夫人陪着女儿女婿前去给老人家请安。
徐幼微恭敬行礼,“祖母,孙女不孝,到今日才能过来给您请安。”
徐老夫人抬一抬手,笑眯眯的,“快来祖母这儿。”
孟观潮也是仪态恭敬地行礼,却是神色清冷,道:“问老夫人安。”
以往相见,他总是随着幼微身份唤祖母,今日却是不肯了。徐老夫人的笑容僵了僵,“免礼,快坐吧。”
孟观潮落座。
徐如山和徐夫人已经知晓事情原委,理解他的态度。
有些下作东西,把历代权臣佞臣枭雄沉迷女色荒淫无度的野史典故套用到了观潮身上,加以润色,写成了打油诗、文章。
徐检不知阻止,反倒以警醒之名送到了孟府,简直要不得。
不要说堂堂帝师,便是换了任何一个男人,也决不能不计较,只是没有将事情在发生之际便尘封的权势罢了。
之于徐检,回想起来,幸亏是原冲先一步得知,断了他手筋,也就是断了他前程。若没这件事在先,观潮即时看到那些腌臜东西,徐检少不得去诏狱开开眼界。
考虑到这些,夫妻两个自然要帮着打圆场。
闲话一阵,徐老夫人道:“我想和幼微说几句体己话。”
徐氏夫妇与孟观潮闻音知雅,起身离开。
徐老夫人望着侍立在幼微身侧的侍书、怡墨,问道:“你那些陪嫁丫鬟——”
徐幼微一笑,含糊其辞:“另有差事。”
徐老夫人点头,对两名丫鬟摆一摆手,“你们也下去吧。”
侍书、怡墨全无反应,只看着徐幼微。
徐幼微和声道:“祖母,我还没好利落,身边离不了人。”
徐老夫人面上的笑容不减,眼神却冷了冷,“随你。说起来,端午节当日,你不回娘家,却怎么去了宁府?尊师重道也不至于如此吧?”
徐幼微笑盈盈的,强调病情:“祖母,我身子骨还没好利落。既怕过了病气给人,又怕人过了病气给我。师母医术精湛,过节当日,我也借着拜访之名去麻烦她老人家了。这两日好了些,才强撑着来给您问安。”
“原来如此。”徐老夫人叹息一声,“我只是想着,你小时候,你祖父、二叔、二婶、大哥,都待你不薄,一连出了那么多事,你却始终不声不响,不免多思多虑。”
徐幼微道:“祖母说的是,家中长辈手足待我都特别好,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有嫁入孟府的福气。”
徐老夫人一哽。
侍书、怡墨瞧着徐幼微,心生笑意:娇娇弱弱的四夫人,应对人的方式很是有趣,像是什么都没说,却让人碰了软钉子。徐家孟家结亲,谁不知道因何而起?
徐老夫人又一声叹息:“细算起来,我们祖孙未相见的时日已久,每每想起你,一颗心总是悬着。偏生你祖父不准我前去看你,说是隔了辈分,去看你等于减你的福禄。”
徐幼微语气诚挚:“祖父说的极是。”这是心里话:徐家这两尊佛,见她总没好事,总让她头疼,能免则免吧。所以,并不计较这理由根本是胡扯。
“你小时候,喜欢莲花,我和你祖父便命人在你院中建了个莲池。插花、烹茶,也是我手把手教你的。”徐老夫人笑吟吟的,“回想起来,恍如昨日,可你又分明已经长大。”
是很温馨的回忆,但在此刻提及,不免让徐幼微心生警惕,面上不动声色,静待下文。
徐老夫人道:“依俗例,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住上几日。你当时情形特殊,自然就要一再推迟。
“眼下总归是好了,今日回去后,便请你婆婆选个日子,让你回娘家,与亲人好生团聚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