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对他而言,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前世带给他的,唯有死生相隔之前的短暂相处。
他与她道别,说走了也好,这尘世太脏了。
之后,他长期在外巡视或征战,每次回到帝京,总要到她墓前看看,静默地长久地站着,喝一点酒,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小五,我来看你了。
那一句喜欢,终其一生也不曾说。
不需要说。说了,带给他的,是更清楚地意识到错过并失去;带给她的,只有震动和困惑。
不曾对她细数以往,只叮嘱她,若是转世后再遇到同样的人,要擦亮眼睛,实在没有合适的人,不妨考虑嫁他。
到了今生,她嫁了他,带给他的是长达两年的等待、付出。
痛苦时,分秒都是煎熬,一日便如三秋。他却熬了两年。
她根本是他的灾星。
她轻声抽泣起来。
孟观潮不忍,叹气,强忍着无名火,由着她。
终于,她哭够了,安静下来。
孟观潮取出帕子,托起她的脸,“来,擦擦这花猫脸。”
徐幼微凝住他眉眼。
清清亮亮的眸子告诉他,她有话跟自己说,且是很重要的话。他却以指点了点她的唇,缓缓摇头,“不准说。”
骄傲如他,最不稀罕的就是她把感激当情意。她明白,可是——“我亏欠你,早已注定。”
孟观潮不以为意地一笑,在一旁落座,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道:“言之过早。
“已经说过,跟我相伴,委实不是轻松的事。我知道我的缺点,但不知何时才能改掉。
“更何况,你要和我一起孝敬娘、照顾孩子,往后若是情形允许,更要经受十月怀胎生产的辛苦。
“我心疼你,男人就该心疼妻子。但是,不会把你当孩子一样纵着,要让你逐步学会如何做孟夫人。
“你要明白这些。
“幼微,我们有如今,有此后多年,过去的事,不要再记挂于心。”
他要做她的夫君,而不是夫妻情分上的债主。
私下里说话,他很少唤她“幼微”,正如他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地给她摆道理。
到何时,他也会保持着一份近乎可怕的冷静,明明在当时,看到的却是经年之后,甚至更远。
但这些并不让徐幼微意外,正相反,这样子的他,或许才是她在梦中看得最多最熟悉的。
她敛目斟酌片刻,正色点头,“我明白。只是——”
他展臂将她带到身边,“什么?”
“可能,我是说如果有可能,可以尝试帮你改掉缺点。”
他笑开来,唇角延逸出风情的线条,“好事。我真缺这样一个人,但是——”
“但是,”徐幼微将话接过去,“要公私分明,我晓得。又没活腻,谁会掺和你在庙堂上的事?”
孟观潮笑着勾低她,吻一吻她的唇。
“那些首饰,”徐幼微转头看一眼黄杨木匣子,“难道你没打算送给我?”
“……”他蹙眉,又开始别扭,“原想着找合适的日子,一样一样拿给你,这倒好。怎么跟耗子精似的?没事儿乱翻什么?”
徐幼微笑起来,双手搭在他肩头,“你啊……”他啊,有时候,最是内敛、腼腆。可以地痞似的耍无赖,却不愿意郑重地表露心迹。
“李嬷嬷她们跟你说什么了?”他仍在计较这件事。
徐幼微不接茬,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孟观潮的眸子瞬时闪烁出悦目的光华,“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没见我都喜欢得哭鼻子了?”她说着,抬手蹭了蹭鼻尖。还是很有些不好意思的。
他哈哈地笑,只觉她这样子可爱极了,用力亲了亲她面颊,继而拍拍她的背,“快去洗洗脸,省得等会儿难受。”
“好。”徐幼微转身,脚步轻快地去了盥洗室。没叫丫鬟服侍,不想让下人看出自己哭过。
孟观潮低头看了看被她的泪浸湿一大片的衣襟,苦笑,起身去换了身半新不旧的锦袍。
有心提点李嬷嬷几个几句,很快打消念头。他说的,她们要对幼微唯命是从,她问起,她们不说也不妥。
再者,有时候,他无意中的一些言行,也会让她想到那两年里的他。其实是难以避免的事。
只能等待幼微释然、看淡。迟早她会明白,为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该漠视,但也不需看得太重——他没可能总给她惊喜或感动。
世俗男女,大多数的日子,总离不了那个俗字。俗得甘愿、欢喜就好。
而今日的事,结果是她有了满心满意喜欢的首饰。
好事。他赚了。这样想着,就由衷地笑了。
因着这份愉悦,当晚,徐幼微就遭殃了。
旖旎之后,他不离开,反反复复温温柔柔地吻着她,没多久,又要,且理直气壮,“省去了一次沐浴的工夫,你能早点儿睡。”
她一面难耐地挣扎着,一面气鼓鼓的抱怨:“信你的话,我一晚上能气死好些回。”
他笑,咬着她的耳垂,“你又不是不想。”
“我只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
他哈哈地笑。
她就更觉难捱,一只脚贴着他的长腿蹭着,恨不得把他踹下床。
“等会儿就好了。这不是难受。”他说。
比她还懂她感受的样子。抱怨归抱怨,今晚,她对他多了些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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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中秋,明月高悬,幽幽地洒落清辉。
原冲策马走在街头。
巡城的官兵见到他,远远瞧清楚的,赶紧避开;走到近前才看清楚的,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仓促离开。
都知道,原老五最近一直气儿不顺,还是躲远些为妙。
原冲一直在心里盘算着一件事:她在哪儿?
帝京这样大,不通过锦衣卫的话,他能否找到她?
她与他说过,在京城的李宅、李家别院,都留着。李宅自是不需说,他知道地址,至于三处别院,她则细细告诉过他,说是她和母亲私下置办的,因为俗话不都说,狡兔三窟么。
他不想记得,却记得清清楚楚。
既然是私下置办的,那么,锦衣卫应该不知情,因为观潮没让他们跟着她。
如此,她的住处,应该就是别院中的一所。
他算计着路线,猜测着她用怎样的路数甩掉锦衣卫。
有了定论之后,却带住马缰绳,在原地徘徊很久。
过了子时,他终于是策马扬鞭,驰骋在寂静的街巷之中,最终,停在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门前。
他没下马,盯牢了那两扇黑漆木门。骏马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
过了很久,他听到轻缓的脚步声,过天井,走上甬路,进到门洞,最后,站在门里。
他下巴抽紧,想即刻离开,又想立刻前去叫门,实际所做的,却是一动不动。
门里门外的两个人,不知道在静默中僵持了多久。可是时间越久越能确定,对方是谁。
到底是他打破了这份带来压抑甚至愤怒的静默,跳下马,从容不迫地把马拴在门前高大的白杨树干上,走上石阶,站在门前。
门在这时候,缓缓打开。
李之澄出现在他面前,安静,悠然。
原冲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然后,语气平和地说:“瘦了。”
“嗯。”
他眯了眯眸子,又说:“丑了。”
第35章
李之澄微笑, 侧转身, 打个请的手势。
原冲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走进院落, 在花架子前的石桌落座。
李之澄关上门, 径自去了耳房, 稍后, 亲手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有一壶酒、一个酒杯、两盘点心。她为他斟满一杯酒, 抬手相请,随后在他对面落座。
院中植着茉莉,在午夜, 那清香格外怡人。
原冲自斟自饮了三杯酒。酒一般, 但他需要这东西缓一缓。
放下酒杯,他凝视着李之澄,看着这个在他生涯中消失了四年的女子。
李之澄若无所觉,抬眼望着深蓝夜空。
原冲问道:“令堂——”
“两年前病故了。”
“你表哥——”
“不知下落。”
“有没有要与我说的话?”
李之澄这才望向他,柔和地说:“没有。”
原冲咬牙。想发火,但竭力克制着,一再用观潮对自己说过的话劝慰自己。
没错, 有个相识多年、记挂多年的女子,不容易。
这一生,只能有一个。
她没有话与自己说,兴许是有难言之隐。有口难言罢了。
一定是。
那么……
他看牢她, 又问:“这四年,就当做了一场梦。四年前你答应嫁我,再不分离,今日怎么说?”
李之澄不急不缓地回答:“不嫁。”
如昔美丽的双眼,目光平和;如昔美丽的面容,神色平宁。像是在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她就是这样的人,为你付出多少,将你伤到多深,都是平静的理所当然的态度。
“好。很好。”原冲笑了,自己也没想到能笑出来,“我没想过再见到你。”
“是不该相见。没法子。”
“既然见到了,日后,不论我做什么,别怪我。”
她一笑,“怎么会。”
原冲起身,居然客客气气地说:“叨扰了。”
李之澄起身送他,待到他策马绝尘而去,关拢院门。
一大早,原冲到孟府找孟观潮,交给他三个人名及相应的肖像,“这回你得帮我。找到他们。事成后,我重谢出力的锦衣卫。”
孟观潮过目之后,颔首,“找到之后——”
原冲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反常,“找到之后,告诉我就行,余下的事,我派人接手。”
“行。”孟观潮心知,原冲是真动怒或伤心了。
他们是一样的,真气极恨极了,面上反倒是彻底没了脾气的样子。
他不由担心,自己是否好心办了坏事,要害得好兄弟陷入一段最难捱的岁月。
原冲看出他的担忧,拍拍他的肩,目光真挚地道:“别多想。什么事儿,总该有始有终,有个了结。先前倒是我意气用事了,就放在那儿,拿不起也放不下。”
“别总跟一件事情较劲,平日让自个儿过得舒心些。凭你作出个大天来,我陪着你。”
原冲哈哈一笑,“越来越矫情了。你要是个女的多好,我要死要活娶进家的一定是你。”
“滚。”孟观潮笑着,作势要踹他。到什么时候,原冲那张嘴都不饶人。
原冲笑着避开,“一道走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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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徐幼微回了趟娘家,顾忌着祖父祖母和二房的人,没带林漪。聪慧的女孩子有一些很敏感,大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说不定就会伤到小孩子。等林漪全然习惯了新的身份、环境,再随着她走亲访友也不迟。
进到徐府,先去给祖父祖母请安。
徐老太爷、徐老夫人还没从被打脸的沮丧中缓过劲来,态度淡淡的,说了几句话,便让她去与明微说话。
徐幼微求之不得。二房的人都没露面,她权当他们不存在:仍惦记着徐检埋汰孟观潮的事——要不是太过分,观潮不会那样说的。
徐夫人与两个女儿说了大半晌体己话,随后亲自下厨,做她们喜欢吃的菜。
徐明微留意到妹妹手腕上的珍珠手链,仔细瞧了瞧,“真好看,难得的是珠子大小相同,质地也无差别。样式与寻常所见的不一样,这会儿想想,只那么一环戴在腕上,单薄了些。”
徐幼微婉转地道:“我想做个手串,观潮听说了,便着人办妥了。他要是不知情,也就送你了。”
“我照猫画虎就是了。”徐明微笑道,“知道你夫君对你好,比什么都强。”
午间席间,徐明微说起孟府的权势,“我是不是得提醒婆家,让他们不要动与孟府做生意的心思?现在,恨不得满天下的人都在议论太傅对小五的好,他们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意思。”
徐幼微不好接话,低头吃菜,却是腹诽着:给她寻了两个名厨而已,至于议论这么久?
徐夫人思忖后道:“该当的。权势、财势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以孟府如今的地位,私下里,稍微挑拣着做一些干净的生意,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更何况,先帝、皇上一直赏赐不断,就算只靠着那些皇庄的进项,便能维持锦衣玉食的情形。
“章家在当地显赫,到了京城,便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门第。万一行差踏错,碍了孟家兄弟四个的眼……”
徐明微连连称是。
徐幼微则在心里叹气:什么孟家?什么兄弟四个?孟家的权势,是孟观潮的,不关其余三个的事儿。
章家能主动回避着孟家,但是,如果孟家哪一房主动找他们做些生意呢?怕是不会拒绝。
她斟酌之后,打定了主意,饭后,与母亲、姐姐说了孟府的实情。
母女两个瞠目结舌,紧随而至的,是一阵阵后怕。
“幸亏太夫人和观潮能护你周全,要不然,你……”徐夫人看着小女儿,“谁都知道,你是太傅的软肋。”
徐明微携了妹妹的手,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徐幼微叮嘱姐姐:“等你回到婆家,只提一提孟府老国公爷临终前要四个儿子发毒誓不分家的事情就行。不论是谁,稍稍琢磨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行事自会拿捏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