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幼微带着林漪回了卿云斋。
孟观潮一面细细地品茶,一面反思,这一阵有没有惹母亲不悦的行径。
应该没有吧?
太夫人微笑道:“下午,常夫人、徐检去过卿云斋,前者,幼微好声好气地款待,后者则是在垂花门外的花厅见的。”
“嗯。”孟观潮颔首,“您想说常洛犯糊涂和徐家的事儿?”
“对。”
孟观潮笑一笑,“常洛那件事,不算什么。他就那样儿了,我约束着他一些,横竖不会在公务上继续犯糊涂。说白了,想当锦衣卫指挥的大有人在,锦衣卫与我交情不错的人,不只他一个,只是,别的都不便登孟府的门而已。”
“这些我自然清楚,料想着幼微也想见的到。那孩子,是真的聪慧识大体。”太夫人笑吟吟的,“我就是比较着你和常洛对岳父家族的态度,觉得很有些意思。”
孟观潮微微扬眉,“有什么意思?不外乎是有人上赶着找我玩儿命,常洛则替岳父的事儿玩儿命。”
太夫人轻笑出声,“你们要是能折中一下就好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孟观潮笑笑的,“人不同。”
“的确,人不同。”太夫人凝望着他,“幼微一定是已经知晓徐检做过什么事了,要不然,今日也不会让徐检在垂花门外的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去见人,又是片刻即回返,不需想,对徐检定是没好话。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孟观潮当然品得出,为此,心海就泛起了温柔的涟漪。
“她是为你着想,也打心底的体谅你。”太夫人道,“同样的事情,要是换了常夫人,你试试?打一开始,就跟你闹翻天了。”她在锦绣堆里这么多年,一般的门第中的事,都知晓一些。
孟观潮失笑,“幼微不是那种人。是那种人的话,也成不了您的儿媳妇。”
“这还用你说?我只是要你将心比心。”太夫人笑道,“你不能因为幼微懂事,就无所顾忌。正因为她的懂事明理,我们才要多为她设身处地地考虑。”
孟观潮神色郑重地望着母亲,“您说,我听着。”
太夫人道:“你爹爹在世的时候,做派跟你有的一比,我为了孟府与娘家的隔阂,着实生过几年闲气。那可真是两面不是人,两家哪个见了我,言语都像刀子似的。那滋味,不是狼狈、窝囊,是屈辱。
“你不在跟前儿的时候,我偶尔会犯糊涂,想着这一生到底图个什么?就图个活得不人不鬼的处境么?幸好,转眼就能瞧见你,便知晓我的盼头在哪里。
“再说你,千辛万苦地熬到现在,为的难道不是与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你们过得安逸,我才能过得舒心。
“四郎,琐碎小事、家长里短生出的矛盾,日积月累的,就会成为致命伤。
“幼微是你认准的人,没有她伴着你……我知道你的性子,没有她,这一生大抵都要孤孤单单地度过。不为这个,我怎么会同意这么亲事?又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些糟心的事儿……
“你晓得,我不是处处循规蹈矩之人,也并不在乎外人诟病你跋扈乖张得厉害,瞧着你难受的时候,总恨不得亲手把徐家多余的枝条减掉,给我的儿子一份清净。
“可是,那不行。
“连累的幼微疼一分,你就疼十分。我更疼。
“这些,你大抵没认真想过,我便与你絮叨几句。
“凡事往长远看,真不能由着性子来。你不能总是做着好人却落不到一声好。
“与家里三个房头不睦,不定何时就有人想找你拼命,若再与岳父家也闹得不成样,那或许就是我与你爹爹的罪过了——没教好你。
“长此以往,皇上能跟你学到的,怕也只有专横跋扈。”
语气很柔和,话却是很重了。
孟观潮敛目思忖多时,抬起头来,“娘,我记下了。日后,尽量吧。”
“话说三遍淡如水。”太夫人拍拍他的手,“这些事,我只望你不会再让我耳提面命。”
他嗯了一声。
“答应我。”太夫人神色郑重,“我所求的,也不是要你低声下气迁就谁,只是让你改改做派,手法柔和一些,大面上做得好看些。退一万步讲,多些耐心,循循善诱的本事,你总是有的。”
“……”孟观潮沉默多时,“我记住了。”
“只记住可不行,答应我。日后,把徐家不成器的人往正路上引。”
“……我答应您。”沉默之后,孟观潮终于给出承诺。
太夫人却还觉得不够,“若食言——”
“家法伺候。”孟观潮笑了,“说起来,有些年没挨过板子了。”
太夫人笑出来,“回房吧。得了你的准话,我也能睡个安生觉了。”
回卿云斋的路上,慎宇禀道:“大公子下午求见太夫人,在垂花门遇见了四夫人,请安行礼,说了几句话。”之后说了孟文晖找太夫人的理由。
孟观潮唯一颔首,“太夫人怎么说?”
慎宇回道:“太夫人没管,委婉地给大公子推荐了两个人。”
孟观潮嗯了一声,心里想着,孟文晖这一阵来东院的次数,是不是勤了些?过来的理由,是不是都是可有可无的?——分明都是派管事就能办的。
这小子……
他磨了磨牙。
回到房里的时候,他自然已神色如常。
歇下之后,孟观潮说起徐检登门的事,问她:“你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耍花招问出来的。”徐幼微道,“怎么,犯了你的忌讳?”
“不是。”孟观潮拥着她,“只是想,你又是何苦来,生那种闲气做什么。”
“只准你生闷气,不准我陪着么?”徐幼微蹭了蹭他肩头,“惹祸的可是我娘家的人。不让我知情,其实也有些不妥当——我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错,再遇到什么事,可能就有失偏颇,甚至误会你。”
孟观潮认真思量片刻,“有道理。往后只要不是让我家小猫跳脚的事,我都告诉你。顾不上的时候,你只管问我。”
她笑着嗯了一声。
“小猫。”他语气格外的温柔,“往后,我们帮着徐家把日子往好处过。这也是娘提点我的。”
“嗯!”她用力点头,却是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有些酸涩。只是想说:你们不是一直在那样做么?眼下,还想做得更好。
他吻上她的唇。
她回应着。
沉浸在旖旎之中的夫妻二人无从想到,同一时间的西院,正有人万念俱灰,要以性命做赌注:
各处已经落锁,各房的人已经歇下,内宅陷入一片昏黑。
两道纤细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溜出小院儿,转入夹巷,去往后花园。
光线昏暗,两个人又不敢用灯笼照亮,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着走。
走在前面的人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跟在后面的人毫无防备,也随之摔倒。
两个人一声不吭,默默地爬起来,相互扶持着,继续往前走。
一路所经的落锁的门,都有值夜的婆子看守。
两个人分明是早有准备,微声言语着,塞银子给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觉出落到手里的荷包沉甸甸的,轻声叮嘱着快去快回,便开门放行。
终于,两个人走到了后花园的湖畔。
夜色笼罩下,后花园里静悄悄的,只闻风吹过草木的声息。
站立片刻,一个女孩迟疑地道:“您……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回应的人语声低哑,“你也知道,我只有这一条路了,再没别的法子好想。”
“如果告诉太夫人或四夫人……”
“我是要告诉她们,可是,没个由头的话,怎么能到她们跟前?你也看到了,除了请安的时候,他们不准我去东院。就算有机会过去,我又从何说起?”
“……也是。但是,这样终究是太冒险了。”
“冒险?最凶险不过就是一死。到了今时今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不甘心罢了。”
“那您小心,千万估算好时间。”
“你也是,返回去的时候当心。”
这番交谈之后,一个女孩离开,一个女孩则留在原地。
留下来的女孩,良久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湖面,直到听到值夜的人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她咬了咬牙,纵身跳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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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多久,侍书就到了屏风外,用不高不低的语声禀道:“四老爷、四夫人,谨言来了,说三房出了事,四小姐投河自尽,幸好值夜的人还算警觉,将人救下来了。眼下少不得请太医,大老爷又不在府中——”
四娘投河自尽?徐幼微立时惊醒,坐起身来。她想到了早间所见,和小丫鬟打听到的消息。
怎么样的事情,能让那十三岁的女孩子寻短见?
孟观潮则已吩咐道:“立刻去请太医。今日当值的是院判和他徒弟,哪个来都够用了。”
侍书称是而去。
孟观潮若有所思,“如今只是老三吃了哑巴亏,关四娘什么事儿?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徐幼微想了想,把所见所闻讲给他听。
孟观潮扬了扬眉,继而起身穿衣,“走,我们去看看那孩子。”
“好。”
夫妻两个匆匆穿戴齐整,去了西院,到了四娘房里。
第39章
路上, 夫妻两个遇见了太夫人。
“娘, 怎么连您都惊动了?”孟观潮问太夫人。
太夫人解释道:“四娘贴身服侍的丫鬟找我来报信。”说着话,抬手抚了抚幼微身上的斗篷,见很厚实, 便放心地笑一笑, “走吧。”
婆媳两个分别上了青帷小油车, 孟观潮则带着谨言慎宇, 步行去往西院。
徐幼微的脑筋一刻都不得闲, 竭力回想着前世的事。预感告诉她, 前世的一场风雨,大抵是提前到来了。
回想的结果却让她无比懊恼:一无所获,蛛丝马迹也无所获, 对眼前情形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东西相隔, 她那时又是混吃等死的心绪,别说太夫人房里的风吹草动了,就连孟文晖几个妾室很不成体统地撒泼吵架,都是充耳不闻。
算了,不想了。
踏入三房居住的五进院落,徐幼微就感觉怪怪的。不知道是今日出了是非,还是这里的氛围一向如此:三房的下人, 越是二等丫鬟、大丫鬟、管事这样的,越有点儿像木偶,等级低的小丫鬟、婆子反倒是正常的。
因何而起?
前世,她只在五娘出嫁的前后来过几次。应该是人多热闹的缘故, 并没察觉到今日察觉出的反常。
说起来,那一世,四娘一直未嫁。大夫人背地里幸灾乐祸,说再醮的人的女儿,落入的门第再高,也要落得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
出事后……三房就没有人了。
遐思间,徐幼微跟随在太夫人、孟观潮身侧,走进四娘的居处。
四娘住在三房正屋的东小院儿。
二老爷、三老爷俱是阴沉着脸坐在外间,孟观潮自是不便看望四娘,也就在次间落座。
寝室中,大夫人、二夫人已经到了,三夫人神色呆滞地坐在女儿床前,要在两个妯娌提醒之下,才知道婆婆到了,起身行礼。
太夫人匆匆摆手,走到床前,看到了面色惨白的四娘。
四娘已醒转,头发仍旧湿淋淋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目光空茫地望着承尘。
“四娘,祖母来看你了。”太夫人在床畔落座,握住四娘的手。语声格外轻柔。
四娘眉梢微动,过了片刻,视线才有了焦距,缓缓移到太夫人脸上。
“这是怎么了?”太夫人柔声问道,“怎么就做了这等傻事?为何?”
不待四娘说话,三老爷的语声传入室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竟然胆敢自尽!不孝的东西!明早就把她逐出孟府!”
四娘的身形剧烈一颤。太夫人连忙握紧她的手,无言地安抚。
随后,是孟观潮凉凉地一句:“你闭嘴。”
徐幼微见四娘双唇干燥得厉害,便亲手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面前,柔声道:“要不要喝点儿水?”
四娘这才发现,小婶婶也来了。犹豫片刻,轻轻点头时,豆大的眼泪无声地掉落。
将她从湖中捞上来的,是长房的人,自然是先绕过三房,禀明大夫人。
大夫人命有经验的婆子给她排出腹腔中的积水,陪同着下人将她送回三房。
被救的及时,她意识恢复了清醒。
二夫人不知为何也得到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催大夫人快遣人去请太医。
大夫人一脸难色,说大老爷在家的时候还好些,如今长房派人去太医院,太医总是磨蹭大半天才肯动,更何况,这大半夜的,更行不通了。说话间,却是眼珠子一转,当即遣人去知会四房,“于我是天大的难事,于四弟,却是小事一桩。再说了,三房这事情,可当真不小。”
母亲当即阻拦,得到的是两个妯娌看疯子一般的眼神。
之后,她面对的是三个长辈委婉或直接的责怪。
于她们,这是有辱门风的事。
门风么?这两个字,真是让她一听到就觉得讽刺。
直到此刻,祖母和小婶婶、四叔来了,她才得到了符合情理的出于长辈的关心。
她喝了两口温水,又听到了三老爷斩钉截铁的语声:“不管如何,我要将她逐出家门!四娘的名字还没上族谱。这事情谁也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