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家却不肯成全,每晚都要念叨几遍:“就让南哥儿歇在我们房里吧。”
今晚亦如此。
原冲几乎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双亲,“我就半个月的假,回衙门之后就是年关,要忙的四脚朝天,你们哄南哥儿的日子多的是。”
李之澄瞧着他那样子,差点儿就笑出来。
老爷子与老夫人也笑了,心知儿子说的不假,自是能体谅。老爷子笑眯眯地说:“那你们就带着南哥儿回房吧。”
老夫人则叮嘱之澄:“早点儿歇息。”
夫妻两个称是,携南哥儿一同行礼,道辞回房。
老爷子瞧着三个人离开,喝了一口茶,对发妻道:“我瞧着,南哥儿比阿冲小时候还聪明。”
老夫人颔首,“的确是。之澄也不是一般的人,随谁都不能是寻常的资质。”
老爷子笑眉笑眼地嗯了一声,“你多留心,看看母子两个有没有短缺的东西。”
“我翻来覆去地想,还真没有。”老夫人笑起来,“接南哥儿过来当日,随他一起过来的,就有足足十二个箱笼,全是婆媳两个和观潮给南哥儿置办的衣食起居用得到的物件儿。
“之澄的嫁妆,是观潮出银钱,婆媳两个置办的,明面上的一百二十四抬,已不输郡主出嫁的规格,其余的产业,也是全然应对着孟府的门第,且周到得很。”
老爷子听了,想到眼前儿子的婚事,再想到宫里那档子事,感触颇多:“观潮那孩子……这林林总总的算下来,最不好过的反倒是他。”
老夫人神色一黯,“谁说不是呢。”停一停,又道,“观潮喜欢孩子,看重林漪,过几日,就让之澄继续指点林漪的功课,教观潮媳妇一些养身之道。”
“这是自然。”老爷子颔首,“阿冲也跟我提过了,该当的。内宅有你和老大媳妇打理诸事,已经足够。之澄的才学,就该用到刀刃儿上,她肯收林漪,林漪定是资质不俗。我们太傅的长女,就该是方方面面都出众。”
老夫人心安地一笑。
那边的原冲和妻儿回到房里。
南哥儿住在东厢房,夫妻两个径自送他过去。
经过东次间的时候,原冲瞥见炕桌上竟放着一本《芥子园图谱》,不由停下脚步,“哪儿来的?”这图谱,很珍贵的。
“孟伯父给的。”南哥儿立时答道,“伯父说,我要多听故事,多看这样的图谱。”
小皇帝倒是让观潮积累了不少带孩子的经验。原冲笑着抚一抚儿子的小脑瓜,“伯父说的没错。”
南哥儿抿了嘴笑。
进到寝室,原冲亲自照顾着儿子洗漱,给他擦脸,给他洗小手,末了,洗那对白嫩嫩的小脚丫。
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小脸儿还没有一个巴掌大,小手小脚托在掌中的时候,亦显得特别小。
三岁了。
两岁、一岁、出生的时候,又是怎样的?
牙牙学语的时候,该有多可爱?
迟了,他没能迎接孩子的到来。
错过了的时光,再也不能寻回。
如果当初多一点坚持,多一点信任,是否就能寻到之澄?
是否就能……
一只手落在他肩头,轻轻柔柔的手势,却带着安抚的力量。
同时,南哥儿仰着小脸儿望着他,“爹爹,你怎么啦?”
原冲有些狼狈,知道自己又不自主地出神了,“没怎么。没事。”
“你不开心。”南哥儿澄澈的大眼睛仍旧看着他,“爹爹,又伤心了。”
“不是,我只是太高兴了。”原冲给儿子擦干双脚,心里则想着,情愿你笨一点儿。
“爹爹怕我吗?”南哥儿望向母亲,“他……嗯……太小心了。对我,总是太小心。”
爹爹不像孟伯父,不像祖父和四位伯父。别人待他,都不会这样小心。
李之澄看看儿子,又看看夫君,心酸不已,面上则是不动声色,“爹爹这一阵太忙,还没缓过劲儿来,等他缓过来了,有你头疼的。”语毕,笑着点一点儿子的额头。
南哥儿便笑了,“那……爹爹还是小心些吧。孟伯父,就让我头疼。”
末一句,惹得夫妻两个笑起来。
原冲问:“但是,孟伯父很招人喜欢,是不是?”
“是呀。”南哥儿诚实地点头,“他好看,还送了我小金鱼、玻璃鱼缸。”
“……”原冲没来由地有些吃醋,“我不是也送你小金鱼了?”
“孟伯父先送的。”
“……”原冲在儿子手里吃瘪了。
“爹爹,过两日,我可以见孟伯父吗?”南哥儿小身子柔软,很轻易的,便能扳着自己的小脚丫,“我想他了。”
“……”原冲嘴角明显地抽搐一下。这个小人精,可从没说过想他的话。
李之澄笑得不轻,却也没忘了打圆场,“孟伯父忙,怕要等他休沐时才能见到。眼下,南哥儿听故事、乖乖睡觉,好不好?”
“好!”
她把儿子安置到小小的特制的千工床上,用眼神示意原冲。
原冲也已敛去吃醋、吃瘪的拧巴,坐在床畔,取过《山海经》,翻了翻,开始给儿子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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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四,靖王寻了个不敬先帝的由头弹劾宁王。
十六日,宁王畏罪自尽。皇帝顾念手足情分,吩咐礼部照规格安排丧葬事宜。
十七日,靖王联合三名官员,齐齐弹劾太傅长兄意图谋反的折子送到了龙书案前。
皇帝大惊,“四叔,这厮是在唱哪一出啊?”
孟观潮只是道:“我没想到,也不想徇私,照章程办就是了。”
“……哦。”皇帝迟疑地道,“真追究的话,结果不好可怎么办?”
“若是罪有应得,谁也没法子。迟早会发生的事,不如早一些。查吧。”
皇帝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不够用了。有很多疑问,却又说不分明。遇到这种情况,他一概放弃思考,遵循太傅的意思。这次亦然。由此,小手一挥,吩咐下去:“着锦衣卫彻查孟观楼一案。”略顿一顿,忙又补充,“千万拿捏好分寸。”
太傅的手足,若真是奸佞之辈,太傅自会循例处置,若是靖王污蔑,那就又是一个情形。不管怎么着,太傅的手足,都不该在定罪前受没必要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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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花园中的一所小院,是周千珩的居处。顾鹤安排了四名人手,轮班照顾,所谓照顾的主要职责之一,是防着这人自尽。
这日午后,太后前去看他。
终究是不甘,终究要再一次确认。
周千珩躺在临窗的大炕上,身上盖着锦被。
室内收拾得很干净,空气中有淡淡香气。
目前而言,宫人照顾得很周到,是因为知道,还不到蹂/躏他的时候。
太后走进门内,静静审视着他。
他面容干净,发髻整齐,只是面色惨白,眼神空洞。
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又分明不是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太后出声道,“跟我说说她吧。”
周千珩不看她,过了许久,见她很耐心地等着,分明是不等到答案便不离开,才出声道:“由来已久,说不清楚。很确定的是,这些年,无法去看别人。”
太后道:“我曾数次借故去李府见你,你从未推脱。”
“那时年少,幼稚得很,想利用这种事,引起她的注意罢了。”周千珩自嘲地笑了笑,抬眼望着上方,“可她根本不在意,忙着学这学那。从没见过那么好学的女孩子,在街头遇见变戏法的,也能兴致勃勃地看上大半晌。她小时候,很活泼的,从十二三岁起,才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对谁都是淡淡的。”
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语气柔和,神色柔软。提起心里的人,想到心里的倩影,就算身陷囹圄,也是愉悦的。
而这也是怎么样的人都做不得假的。
又一次的,太后想杀了他,转念一想,便恶毒地笑了,“好,得遇你这般的痴情种,我当真是开了眼界。日后,你只管在这深宫之中追忆她。但是,奉劝一句,不要提及。她最大的耻辱,便是有你和李之年这等畜生一般的所谓亲人。
“想当初,你小小年纪就成为两榜进士,何其风光。
“而今,我们的两榜进士却已成了太监,要在宫中度过余生。世事无常可是?
“好生过,我在一日,你就要在一日。我还要尽心竭力地做一段太后,而你,周内侍,过些日子,我会让顾鹤给你安排些差事的。宫里可不养吃闲饭的。”
语毕,她转身出门。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慈宁宫的。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寝宫,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她的手,死死掐住手臂,恨不得扯下皮肉那般的用力。
先帝待她如珠似宝,太傅待皇帝亦是如珠似宝。
偏生还不知足,还在那人的诱导之下,生出本不该有的担忧,再生出本不该有的憧憬。
没有人害她,她亲手把自己推入了人间炼狱。此后每日,要在无从宣泄的悔恨、憎恶、歉疚中度过,要自今日起,便开始珍惜与儿子每一刻的团聚。
因为,别离已有期。过一日,便离儿子远了一步,便离黄泉路近了一步。
毁了拥有的最好的一切,更要带累得已知晓人情世故的儿子承受生死离别之痛。
很多时刻,又何尝不想杀了自己。何尝不想用利刃一刀刀刺伤、惩罚自己。
可那是不被允许亦不能做的。
眼泪,掉下来,模糊了视线。
过了一阵,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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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三日,徐幼微白天留在梧桐书斋,帮孟观潮合账。这样一来,孟观潮只需过一遍清算出的数目,见一见管事,问一问比之往年盈、亏的原由,商议出来年经营的章程。
他立时觉得轻松许多,心绪完全明朗起来。
他犒劳小妻子的方式很实惠:当晚,带回去一个盛着一叠银票的荷包,说:“给你的辛苦钱,自己去买些喜欢的物件儿。”
“好俗啊。”徐幼微打趣他,倒也没推拒,笑盈盈的收起来。
孟观潮神色更添三分愉悦。他喜欢妻子心安理得的收下自己赚来的银钱。本来么,赚钱的原由之一,就是让母亲与妻子衣食无忧。
歇下之后,徐幼微建议道:“今年是应付过去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总要找个最可靠的人,帮你打理庶务,不然,太辛苦了些。”他是断然不会让女眷打理庶务的,要不然,也不会只让精明干练的婆婆打理一小部分产业,于他,那是他长年累月的分内事,肯让她和婆婆帮衬的,有限。
“我也想过。”孟观潮说,“谨言慎宇随意选一个就行,但是,算术这东西,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教他们,法子总是不得当——皇上的算术,都是另寻了官员指点。”
“也容易。”徐幼微道,“这两日,我给师父师母写了封信,想请他们指点一个人手的算术,他们答应了。你若是同意,明年过完年,就让谨言或慎宇每日前去求教,若不同意也没事,我另寻个人去就是了。”
竟已安排好了,还是可进可退。孟观潮心里暖暖的,“就照你的意思办,明儿我问问那俩小子,看谁愿意去,抢着去的话,就抓阄。”
徐幼微笑出来,“好啊。”
“休沐时,我们去师父师母家里蹭饭。”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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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皇帝授意刑部压下与大老爷相关的案子之后,大老爷与孟文晖便忙碌起来。
到如今,又一次被弹劾,心弦紧绷起来,愈发忙碌。
明里暗里的,见了很多人,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徐老太爷、徐检、两广总督长子康清辉。
如今的徐夫人,对家中诸事了如指掌,得知老太爷、侄子见孟府长房的人,摇头叹息一番,唤人去告诉徐幼微。她答应过女儿,留意着那些人的风吹草动,并及时告知。
徐幼微这边,在见到传话的人之前,便从侍书、怡墨口中得了这类消息,有些意外的,是逢氏也参与其中。
她只是替孟观潮不值。先前他还想过,只要老太爷与二房不作妖,就往正路上带他们。
可眼下算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根本就是没心肝。在家中闷了这半年多,不知反思,遇到机会,竟又想掺和一脚。
观潮的负累已经太多,徐家么,算了。
从她这儿,就不准他再予以宽和纵容。
她问传话的管事妈妈:“大老爷可知情?”
管事妈妈颔首,“大老爷知情。”略一犹豫,如实道,“大老爷已着实生了一阵子气,跟夫人说,不管了,也不让太傅管了,另做打算就是。”
徐幼微心里松快了些,笑着端了茶。看起来,父亲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一味尽孝的人了,最在意的,是护着母亲、姐姐和她的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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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孟文晖在院中来回踱步,若有所思。
这一阵,他先后几次在酒楼定了席面,宴请徐老太爷。另一边又吩咐逢氏,多花心思在徐老夫人身上,尽量争取到相遇、相识再私下相见的机会。
没成想,逢氏竟很堪用,不过三两回,便得到了与徐老夫人一同去寺里上香、在别院品茶的机会,且收买了老夫人出行时便跟车的尤婆子。
一来二去的,她无意中听尤婆子说了一件事。一件与他、徐幼微有关的事。
她觉得好笑,转头与他说了。
他起初不大相信,便在宴席间试探徐老太爷,态度却是言之凿凿。
徐老太爷的反应,证实了那件事属实。
那一刻,他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