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观潮望着着她,终于出声道:“只有这些?”
太后点头。
孟观潮似笑非笑的,“倒是我想多了。我之前怀疑,你又要出幺蛾子。”
太后自己也没想到,闻言竟笑了,“怎么可能。除了犯蠢的那件事,我脑子还算正常。”
孟观潮和声道:“我没心结。归根结底,是先帝把皇上托付给我。如今想来,先帝驾崩之前,有些事我是做过了,譬如除掉先帝安排的其他的辅臣。你从那时起,心里就不踏实了吧?”
太后很诚实地点头。
“这就是了。”孟观潮凝视着她,“我做过的一切,你多担待。你做过的一切,我理解。”
太后的眼泪又一次掉落。
孟观潮拱手行礼,步履如风地离开。得知幼微还在别院,径自策马去往什刹海。
对于太后,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是几分理解。
常年在深宫的女子、孩子,地位越高,越容易钻牛角尖,选择了哪条路,必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以为太后会是个例外——可是,谁叫你那么以为了?谁叫你在某种程度上信任她了?
反过来,太后也一样,祸闯完了,要面对的就是他的翻脸无情,和日复一日的生不如死。
日子还要过下去,且要更好地过下去。如此,终将成为过去的人,他不记恨,也不宽恕,长久地搁置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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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幼微从马厩中选出一匹枣红色骏马,上马后吩咐侍书怡墨:“你们或是逛园子,或是喝茶吃点心,都可以。我去红叶林里转转。”
侍书怡墨笑着称是,“那奴婢就光明正大地偷懒了。”
徐幼微笑着上马,直奔后园。
刚刚交代完修缮的事情,看堪舆图的时候她才知道,红叶林几乎占去了后园一半的面积。管事说,林子尽头是三间房,房间里面放着四老爷历年来的文章画作。
她立刻问自己能不能去看看。
管事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得却更加和善,说夫人自然能去,四老爷早就交代过,这里的一事一物,夫人都能过目、处置。
她满心懊悔:怎么没早些来这里?
她怀着迫切的心情策马到了后园。
林中有三条宽阔笔直的林荫路,按照管事先前说的,她选择了居中那条。
轻快迅速的马蹄声中,阵阵秋风袭来,让她心情无端地明朗许多。
她抬眼望向高大的树木,连带地望见被树木隔成一条的湛蓝天空,眯了眯眼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来到三间小屋前。
室内外有固定的仆人一早一晚过来打扫,其余的时间,没人服侍。
她用了些力气,推开紧闭的房门,走进去。
室内有淡淡的书香、花香——窗台上的花瓶中,盛开着颜色各异的香花,以花香代替熏香。
书架、书柜都不算大。书架上摆着的书,更像是做样子的,全不符合他平时阅读的喜好。
她打开书柜,见上方是似乎很随意地堆放在一起的画轴,下方则是一摞摞写满字的纸张。
“这个人……”她摇头嘀咕着。怎么能这样怠慢这些笔墨呢?
她逐一取出画轴,展开来观赏,便看到了他年少时画过的兰、竹、花鸟、山水、猫咪。
最让她意外且惊喜的,是两幅小老虎、小豹子的画。两个小家伙跟大猫似的,憨态可掬,看背景,分明是宫中万兽园一角。
这些画作,哪一幅拿出来,都与她珍藏的月下花鸟不相伯仲。
少年孟观潮,当真是光风霁月。
生平第一次,她有了如获至宝且要全部据为己有的心思。
但是,那样不大好。偶尔,他也会想回顾一下过往,说不定,每一幅画作,都能让他想到一件往事。
那……好吧,明明不应该,但她真的肉疼的很,非常不情愿地把画作放回去。
随后,她取出他昔年所作的文章。
看了几篇,唇边的笑意就没散过。
他写过的文章,有规规矩矩的,有表述抱负的,也有言辞辛辣之至的,更有纯属玩儿文字技巧的制艺。
单纯玩儿技巧的,给她的感觉,就像是顶级绣娘手里的一件衣服,把对接镶掐的技巧做到了极致,难得的是还能言之有物。
她忍不住想,往后就算这位爷改了坏脾气,也要记住,一定不要跟他斗嘴吵架——八个她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想把她绕得晕头转向,容易得很。
不佩服是不行的。
她选出了自己格外喜欢的两篇,又按照顺序选了几篇,找出一个公文袋收进去,要带回家细细地看。
走出室内,回手带上房门,瞥见门口有一把折伞,顺手拿起来——万一下雨了,把手里的宝贝淋湿了怎么办?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往回返的路上,天气晴好,一如来时。
瞧着天色还早,她跳下马,把折伞挂在马鞍桥上,抚了抚马儿的鬃毛,“我们溜达回去吧,我看看咱家四老爷的文章,你可以边走边玩儿,吃点儿草。”
马儿很乖顺,并没像随风一样淘气地跟她起腻、故意打喷嚏。
见马儿乖乖地跟随在身后,她愈发心安,拿出公文袋,抽出一篇文章,边走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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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观潮赶到别院,就听管事说了幼微的去向,当即策马寻到后园。
到了树林外缘,他将马交给随行的小厮,“带着其余的人回前面。”
小厮称是而去。
他信步踏上林荫路,负手前行没多久,便看到了幼微。
她穿着一袭月白深衣,腰封将纤细的腰肢勾勒出来。
面容微垂,不妨碍他看出她清减了几分。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手中的纸张,视线灵动地游转。
不出意外,那应该是他存放在此间的文章。年少时有闲情,偶尔会为了一片文章几日不眠不休,那年月的自己,真不乏闲得横蹦的时候。之所以保存下来,只是为了一些在当时灵光一现所得的技巧、感悟。
对于做文章,他有时也是很矛盾的:非常腻味八股的条框、局限,但另一方面,倒也乐得把那些条框局限琢磨透,权当手艺活儿了。
他倒是没想到,幼微也会喜欢这类东西,还……喜欢得眼角眉梢都含笑,根本没察觉到他正走向她。他原本以为,她会立时三刻带走的,是他历年来的画作。
她喜好怎么一会儿一变?
幸好东西都是他的,不然,真要自干一碗老陈醋了。
渐渐地,他心境平和安静下来,缓步走向她期间,细数着结缘至今的点点滴滴。
已到如意时,过往的煎熬,在回忆中便是锦上添花。
所以,这是他很愿意回顾的。
他的小猫,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恃宠生娇,一直按照他的意愿,在学在尝试很多事,不声不响的,从不说辛苦。
其实,他又当真给过她什么宠爱?
一个月少说要有十来天不能回房,但凡遇到大事,便是他气得找不着北需要冷静的时候,不能见任何至亲至近的人,见了一准儿没好脸色更没好话。
她都了解,也都纵着他。从不曾抱怨。
离家这么久,她和母亲安安生生地留在家中,有条不紊地循着他的心思做了太多的大事小情。从不曾邀功,信中只是一笔带过。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缺点在哪里,发妻会因自己吃的苦又有哪些。都是无形的,可如果换了任何旁的爱计较的人,便不会有今时今日。
可是幼微,这一切的根本,还是只出于喜欢么?
对于她,他早已知足,很多时候也完全不能知足。
遐思间漫步前行,他留意到慢悠悠的马蹄声消失了,忙抬眼望去。
徐幼微正困惑、惊喜交加地望着他,留意到他的视线,急匆匆拎起衣摆,快步跑向他。
他在脚步顿住之后,加快脚步迎向她。
徐幼微直直地扑进他怀里,呢喃一般地唤道:“观潮?”
“嗯。”他抚着她修长的颈子,俯首吻一吻她头顶的发丝,“小猫,我回来了。”
“孟观潮。”徐幼微双臂紧紧地搂住他,下一刻便和他拉开距离,睁着大大的漂亮的眼睛,问,“你怎么不出声喊我?你……”她眨了眨眼睛,显得惶惑不已,“是我出了什么错处,还是你……”
“傻小猫。”他万般怜爱地把小妻子拥进怀里,紧紧的,“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瞧着你全神贯注地看东西,没忍心打扰。”
“哦,那就好。”徐幼微仍是挣脱了他怀抱,和他拉开距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眼中有了泪意。
“怎么了?”孟观潮手势温柔地抚了抚她眼角,打趣道:“夏日没在一起,你就捡起了哭鼻子的本事?”
徐幼微却不回答,而是踮起脚尖,双臂缠扰住他肩颈。
“好了,好了,乖。”孟观潮柔声安抚着,下巴亲昵地蹭着她额头、面颊。
“我只是太高兴了。”徐幼微轻声道,“也,太想你了。”
第71章
“我也想你。”孟观潮抱紧了怀里的人, 温柔低语, “想得抓心挠肝的。”
徐幼微绽出甜美的笑靥。在他怀里腻了一会儿,转头唤上马儿,与他一起走在林荫路上。
孟观潮一臂拥着她, 空闲的一手握住她的小手。
“外面的事, 都安排好了?”徐幼微问道。
孟观潮嗯了一声, “老五和苗维选出了两个得力之人, 两个人赶过去交接之后, 我看了三两日, 的确是办实事儿的做派,就放心了。”
徐幼微很为他高兴,“这次随行的金吾卫、锦衣卫, 也是功不可没吧?”
“的确。”孟观潮眼角眉梢有了笑意, “一个个的,不论是为了什么前去,到了灾区,都是不遗余力,尤其康清辉、林筱风,得给他们记一功。”
徐幼微并不意外,“你看中的人, 自是差不了。”
说笑着往前走了一阵子,徐幼微担心他累,建议道:“我们骑马出去吧?”
孟观潮笑着说好。
于是,夫妻两个先后上马, 共乘一骑。
徐幼微说了整治静宁的事。
孟观潮笑出来。
徐幼微半开玩笑地道:“喜欢你的人,算是被我灭了一个,作何感想?”
“与我无关。”孟观潮笑道,“不相干的人的所谓喜欢,我才不要。”
“那你要什么?”
“有你喜欢,便足够。”
“可是……”徐幼微敛目,握住他把着缰绳的手,“我,不喜欢你了。”
“嗯?”孟观潮立时拧眉,怀里的人却慢悠悠地继续道:
“如今,我爱你。”
“小猫……”莫大的喜悦占据了他心海,他板过她身形。
终于,他等到了。
徐幼微主动吻上他。在被他炙热的气息迫得透不过气之前,轻轻地推开他,然后看着他,少见地俏皮地眨了眨眼,“两个字换成一个字而已,可是,有了好些不同。”
是真的,有了好些不同。本该全然信任他的时候,也会瞻前顾后;本该视为小事的事情,也会患得患失;本该心安理得的事,也会生出忐忑——比如这次灾情的事,总怕他察觉到什么,从而疑心她不是全心全意待他。所以,在林荫路上看到他垂眸思忖的模样,竟有些彷徨无措,怕极了他察觉到了端倪,所以不悦,所以没有及时唤她。
他是不信神佛的性情,却不排斥一些奇闻异事。如果彼此前世的情形稍稍好一些,她都会告诉他,尝试着让他相信她对一些事情的所谓先见之明。
可是,前世那般情形……
她的经历倒也罢了,她做不到回顾并告知他前世生平。
重生越久,想起前世的时候越少,可每次想起,对他的心疼只有更深更重。
不要,也不能让他知晓。
就想这样过下去,就想让他做这样的,绝无仅有的孟观潮。
她爱的孟观潮。
孟观潮不知妻子心里的千回百转,笑问:“怎么说?”
“就是好些事情都不一样了。”徐幼微如实道,“喜欢的时候,也担心一些事,却相信你无所不能,现在却知道,你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管什么事,都怕你会出岔子,而每次听到好消息,又都会打心底以你为荣。”
“不管什么事,都怕我会出岔子?”孟观潮蹙了蹙眉,“那你岂不是要经常担心我喝酒、喝水的时候被呛死?”
“乌鸦嘴,闭嘴。”徐幼微又气又笑地掐了掐他唇角,“要是到了那地步,我岂不是把你当傻子了?孟观潮,你这是埋汰谁呢?”
他眼中笑意更浓,再一次的,紧紧的,把她拥到怀里,“我也爱你。谢谢你。”
谢谢她的好转,给他生涯注入最璀璨的一道光;
谢谢她的陪伴,让他枯燥无趣的时日中增添了数不清的温馨欢笑及至极致的快乐;
谢谢她在结发为夫妻之后,仍旧愿意进一步了解他,否则,不会有今日的——
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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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两个回到家里,走进垂花门,便看到四娘拎着裙摆小跑过来。
“小叔!”四娘笑容璀璨,“您可算回来了。”
孟观潮笑微微地打量着她,“你倒是过得真不错,起码胖了五斤。”
四娘轻笑出声,走上前来,给小叔小婶行礼,随后道:“我就说,小叔一定会打趣我。”
徐幼微则斜睇着孟观潮,“四娘以前太羸弱了,我和娘好不容易才让她长了点儿斤两。”说着携了四娘的手,“我们不理他。眼下这样,其实还有些偏瘦。”这是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