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或许他更像是白蚁,一点点将原本坚不可摧的高楼腐蚀成渣,一推就砰然一声倒塌。
如果自家爹爹吩咐他找郭家调货。
那么白泰仁……
肯定不会老老实实这么做,那笔钱,他一定会私吞。原温初知道他好赌,外头欠了一屁股债,几乎是个填不满的窟窿,他挪用这笔钱,又要给自家父亲一个交代,多半会去找人做假货!
他根本不考虑后果。
万一这件事情被捅出来。
会对原家的声誉造成怎么样的伤害,他根本不会管那么多。
白泰仁做事从来顾头不顾腚。
原温初越想心里头那条线索越是清晰,港城之中造假货的工厂虽然多,但是有名气的不过那几家——她若是朝着这个方向查,抓住机会,说不定能把白泰仁从银行逼出来。
但是……
这样一来,郭家那批货又派不上用场。
若是白泰仁不肯交钱,那批货又怎么办——原温初的头脑飞速转动。
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狠狠地坑华必文一把?
……
当天下午大约两三点钟。日头尚且热烈,灼热的大太阳下,一辆车停在城北偏远工厂前头。
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滑稽西装的男人点头哈腰。
“白经理……这里就是我们存放货物的地方。”
“您放心,质量肯定有保障!哪怕拿去验货,也根本验不出来真伪。我们这是拿原版打样,照着原本模样订做的——动手的都是内地老师傅,根本不会有破绽。”
白泰仁随意抽出一只手表。
那只手表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看着感觉颇像那么一回事。
反正购买名表的客人,也不会拿去检验。只要肉眼看不出破绽,这事儿多半便能够办成。
等到过了数年,出了问题——纵然客人找上门,也可以推辞说是客人保管不善,让手表浸了水失灵,终归有的是法子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
白泰仁点了点头。
“价格方面……”
压价这件事情他擅长。
对面的工厂主人用袖子擦了一把汗。
“白经理,我已经给的是最优惠的价格了……”
“毕竟你要的数量巨大,师父得加班加点的干活,我也得开工资,这些原料也不便宜,白经理,我这里一只表只要原本价钱的三分之一……”
白泰仁却不假思索地说道。
“原价的十分之一。这批货我通通都要。”
那工厂主有些愕然。
“不成……这样根本没有利润……”
白泰仁的眸子却闪烁着精明光芒,然后他直勾勾地看向眼前的工厂主人。
“你不要想瞒过我。”
“我知道你成本根本没有那么高,这些工人都是熟练工,零件都是你自己买了旧机器生产出来,就是表芯贵一点,但是你用的都是回收回来不值钱的表芯,你成本很低的,我已经给你钱赚了,不要说我不让你发财。”
“我知道和气才能发大财。”
“你这次让我利。”
“我以后还从你这里拿货,细水长流的大生意。”
“这样还不够?”
白泰仁弹了弹手中的烟头,他的语气,带了极强的诱导性。
“做人眼光要长远,你想想以后有多少生意让给你做,我带你发财——你还跟我计较现在这点蝇头小利?”
那工厂主看着白泰仁,他踌躇着问道。
“那……这批货主要拿去做什么啊?”
“你吃下这么大数量的货,会不会惹上事啊……”
“我们做水货的也有规矩,不能踩过界,尤其不能得罪洋人。得罪洋人,不要说厂子开不下去,我们自己都跑不掉。”
白泰仁吹了一下烟灰。
“怕什么。不会得罪洋人。”
“有什么事情我担待着。”
“这批货我三天之内就要,你帮我装起来。”
“找几个信得过的人,送到我给你的地址,然后用船运到码头,假装是从外头调过来的货。”
“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仓库,然后拍了拍这工厂主的肩膀。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我后头再跟你联系。”
这桩事情已经办得八九不离十,白泰仁打算找个地方快活一把。他觉得自己当真是个做事的奇才,这样一来,账也平了,大部分钱财都进了他自己腰包,他想先给自己提一辆最新款式的洋车。
哼,郭家算什么。
他这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大笔钱都攥在手里头。
让原实牧当着他姐姐的面教训他——他原实牧没个儿子,原家的钱,日后还不是白家的?
他想要怎么开销,都随他心意!
第45章 这条路走不通的
白泰仁走了没有多久,这座工厂便迎来了新客人。
坐在车上的原温初眼下好似有淡淡青影,她毕竟不是钢铁铸就,总会感觉到疲乏。
但是即便如此,她依然是精神奕奕地看向前方,开口问身旁的人。
“就是这里?”
回她的是陈实。
陈实对于这些三教九流的事情最清楚。
他当年在跑马场当侍应,接待过形形色色客人,又从小打码头一点点跑生计,对这些小事反而知道很清楚。
“这里的货最真。”
“而且整个港城,能造水货表的工厂也不多,这一片,水货皮包水货表,本来是在城西那一块,但是被查缴过一次,才搬到这里来,看中的就是地租便宜,又偏僻。”
“这里的工人,很多都是南下来做工,都不怎么说话的。很好糊弄。”
原温初看了一眼陈实,陈实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这个清秀少年的表情有些踌躇,但是隔了数秒钟,还是忍不住主动开口对原温初说道。
“大小姐,你拿钱想要开厂做水货啊?”
原大小姐之前说要自己做赚钱生意。
所以她问陈实,哪里有水货表,他就想到这一重,忍了一路,终归还是没有忍住。
“大小姐,你不要怪我讲话难听,但是这一条路行不通。”
“虽然一下两下能赚到钱,但是被抓到,名声扫地不说,还要坐牢。”
“跑马场里头都知道,有的钱只能赚几次——长久不了。”
“做水货,万一被人拿住把柄,那就没有以后,名声臭了,也没有人会再同你做生意……”
他这些话虽然说的直接,但是却小心翼翼地观察原温初的表情。
他生怕这美艳大小姐生气。
但是她刚回港城不久。
对生意场上的事情,或许也没有那么了解。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大小姐名声扫地的。
原温初勾了勾唇。
她笑起来像是春风掠过。
陈实瞧着她艳若桃李的脸庞怔了一下,但是他咬紧牙关,却继续说道。
“真的。”
“我当年在跑马场,见过一掷千金的客人,转眼就身陷囹圄,就是干这个的。”
“好多事,都是表面风光一时。”
“真的不能做。”
原温初她瞥了一眼这个涨红了脸的清秀小伙计,然后她说道。
“你放心吧,我不是做生意。”
“我找这个工厂,是因为另外的事情。”
陈实听见原温初这样说,才安下心。
原温初脸上的笑意也愈发清楚,那种笑容浮现在她脸上,着实灿若玫瑰,自信张扬,无人能比她更加灼眼艳丽,然后她说道。
“我是为了对付一个人。”
陈实啊了一声。原温初说得浅显直白,他盯着她的笑容,脑子里头却有点浑浑噩噩。
“对付……对付谁?”
“是不是那个,那个大小姐你做证人,送他弟弟坐牢的华必文啊?”
他能想到的,原温初唯一的一个敌人,就是此人。
而原温初却摇了摇头,她语气平静得很。
“不是。”
她打开车门下了车,陈实跳下车就跟在她身后,这个少年心里头好奇地像是有火在烧灼,然后的听见原温初问他。
“你怕不怕惹事?”
陈实犹豫了一下,摇头。
“我不怕。”
“我反正出身就是最下等人,光脚不怕穿鞋。”
而且他都跟着原温初办事,他知道这个大小姐身旁也没有什么可以借用的力量,空有家世——她父亲却好像也没有那么宠爱她。
这种情况下,他当然豁出性命帮她办事。
当年若不是她。
他还在码头扛大包。
做人要懂得感恩,这是陈实从小就懂得的道理。
原温初瞥了一眼陈实清秀带了几分灵动的脸庞,然后她说道。
“我要对付的,是我继母白秀岚的弟弟,白泰仁。他如今是原家银行的经理。但是我怀疑他给原家银行制造了大笔亏空,用假账本欺骗我父亲。”
“你知道表行失窃案吧?”
“我父亲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调用银行资金,去郭家调货。”
“虽然郭家在这个节骨眼上肯定要涨价,但是表行遭灾,肯定是稳住人心,稳住那些老客人最重要。”
“但是我怀疑白泰仁偷偷吞下这笔钱。”
“想要用水货冒充正牌,送到表行,糊弄那些客人。”
“所以我才要和你一块来调查。”
“我这么告诉你,你可明白了?”
她把始末说得清清楚楚,陈实也不是个傻子,否则当初也不会在跑马场混出名堂。他怔怔点头。
这些事。
涉及原家内部纷争。
她原本应该谁都别告诉的。
他在脑子里头想着原温初方才的这番话,许久,这少年才呐呐地说道。
“我以后不问了。”
“原大小姐你吩咐我做什么,我直接便去做。”
“你让我做的事情,肯定有道理。”
原温初的语气,却显得温和。
“你替我做事,心里头存了疑惑,事情也未必能够办得妥当。你若是好奇,来问我,能告诉你的话,我必定告诉你。”
“我既然选了你,就定然信任你。”
她的眉眼之中,涌动的是淡淡的自信。
那种光彩,熠熠生辉,极为动人。
“你若是因为其他原因背叛我,那也是因为我让你觉得不值得追随。”
“可我值得。”
“旁人可以给你银钱。我继母白秀岚,若是想要收买你,可以拿出比我眼下可以动用的钱财多得多的银钱。”
“可是我给你的——是更璀璨的未来。”
“是教会你怎么赚钱,教会你如此思考,如何应对这个世上的惊涛骇浪——如何成为人上人。”
这是原温初第一次开诚布公地同陈实说这些话。
她一点不忌讳谈论这个话题。
“陈实,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这个少年看着她侧脸,心里头的滋味一时之间复杂无比,他张了张嘴,握紧了手掌。
他第一次。
听到从原温初口中,说出这个。
他怎么……
怎么舍得背叛原大小姐。
他当年在码头第一眼,看着那个璀璨如光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就想着——若是能够在她身旁,哪怕只是替她跑腿打杂也好。
他开口说道。
“我……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人上人?”
原温初的回答却让陈实极为诧异,同时愈发心潮澎湃起来!
“你知道,殷家的管家殷惜么?”
陈实的确隐约听说过他。
原温初平静抛出她的话。
“你且等两年,等着看他。如何从管家翻身。”
“若是殷惜能做到。”
“你就也能做到。”
陈实看得出她眼眸里头的认真。他牢牢记住殷惜这个名字,大小姐说得对,若是如此,那么至少两年后,他至少不能比殷惜差。
被撩动的热血沸腾的少年,随原温初走入工厂之后,迅速冷静下来,又恢复成那个跟在原温初身旁,低调的样子。
而原温初则是打量这座工厂。
规模比她想象中稍微显得更小一些。
里头没有很多工人,因为现在不是旺季,但是气氛倒是热火朝天,她还能看见一些散碎零件散落一地。
工厂主人匆匆走出来,看见年轻的少女,带着一个跟班模样的少年,有些诧异,但是挥了挥手。
“我们这里只批发不零卖的。”
“我不知道谁告诉你这个地址,但是你还是回去吧。”
他把原温初当成那种听到风声,前来添置假表的了。
毕竟的确是有那种虚荣名媛,买不起昂贵名表,又要充台面。
他把原温初当成了这种人。
原温初却瞥了一眼这工厂主人。
她看着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一眼,却威势极重。
虎父无犬女,虽然原温初同原实牧闹得不愉快,几乎断绝父女关系,但是原温初看人的时候,这股威势,却像极了在商场上搏杀的原实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