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他突然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那个荒诞的故事。
荒诞吗?
真的是荒诞的吗?
她明明已经被人救走,却为何偏偏还要再回到这庙中?
当日也是,她被人丢在那树上,离此处并不算近,她为何费尽艰辛,独独要爬到这里?
是因为这是座庙宇,是她前世唯一的依伴吗?
时晟越想越心悸,他想否认那劳什子前世今生的谬论,可偏偏眼前的一切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她不过是个女子,普通的女子,瞳孔已然彻底的涣散,如普通的死人一般,可为何她的眸底会刹那间涌过一道血色的流光?
那流光虽快,几乎眨眼而过,可他还是捕捉到了,绝对没有看错!
不止那血色流光,他还清楚的看到,她的胸前,有许多细碎的光点穿透了单薄的衣料,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那是何物?
漆黑的墨瞳微微睁大,他陡然探手扯开了她的衣襟!
【将军,这胎记是夙世缘印,是妾身的心,妾身前世欠了将军一命,今生便以身相许,死也不会背叛将军……】
她的话依稀还响在耳边,那无论怎么擦怎么洗都无法撼动半分的心纹胎记,此刻却如星尘一般,晕着细碎的青芒,缓缓地逸散,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眼前。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印,眼神微一游移,突然低头,生平第一次这般慌乱地拼命撕扯着自己的战袍!
湿透的布帛黏在一起,并不好脱,待他手忙脚乱地扯开衣襟,只看到了最后一抹青色的微茫闪过,那原本深入肌理仿佛天生天长的一般的心纹印记,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抬手,粗暴地在心口摩擦了数下,依然什么都没有显现。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这明明是她用了什么阴邪的手段涂在我身上的,怎么会突然不见?这不可能!”
头昏昏沉沉的,仿佛要炸开一般,他抬拳猛砸了几下自己的脑袋,依然止不住那一波接着一波的心悸。
“什么夙世缘结,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他突然抬手,带着几分惊恐拼命摇晃着已经了无生机的余小晚。
“贱妇!起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起来呀!!!”
单薄的夏衣如何能禁得起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刚晃了两下,便听呲啦一声,破了。
时晟这才发觉她身上穿着的,竟是一件男衫!
而且,十分眼熟。
似乎是……赵淳的!
赵淳的外衫怎会穿在她身上?!
一股无名之火腾地涌了上来!
他想都没想,抬手猛地扯开了那外衫!
余小晚的尸身摇晃了一下,半截身子立时便袒露出来。
他还要再扯,手却陡然顿在了半空。
那是什么?
她身上那青青紫紫的淤痕是什么?
那明显的牙印,不可能是野犬的。
那脖间的紫红斑块,也不可能是撞的。
再看她胸前,那最不能显于人前的两处,为什么会有青紫的手指印?!
庙外依稀响起了马蹄声,似乎是有人来了,他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慌张地掩好她的衣襟,觉得不够,又扯过被他丢在一边的斗篷帮她盖上。
他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如此,这贱妇就该千刀万剐,遭万人唾弃,为何他还要帮她遮?
他不懂,不懂啊……
侍卫们一个个抱手禀报。
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还是一无所获!
别说抓到那领头,就是普通的蓝衣手下,他们也一个都不曾捉到。
那些人本就不想缠斗,救了人便走,夜黑雨大,他们又是有备而来,逃亡路线早已定好,如何能抓得住?
不久之后,高德来了,依稀间,似乎姚氏也坐着马车回来寻她的女儿了。
高德抱拳禀报:“属下派人去了王家村,秀娥已经带了过来,将军要见吗?”
时晟站在庙门前,低头望着一夜未眠的姚氏几人抱着余小晚失声痛哭,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高德又报:“将军厢房的凤尾松已查看了,表面浮土确实有不少药渣,属下连夜找了仁医馆的刘大夫亲自甄别,确实与那药丸不无二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赵先生之前只是粗略一闻,并未细查,刘大夫说,这药看似是堕|胎药,可药量根本不足以小产,最多不过是紊乱脉象而已。”
时晟不语,可身形却似乎摇晃了一下。
高德等了会儿,见没有指示,便继续回禀。
“还有那药玉镯子,张梦婷也承认了,确实是她送给上官锦的,张梦婷自己手腕戴的也有,她显然并不知这镯子有异。”
时晟依然不语,一动不动地望着姚氏怀中那越发冰冷的面容,许久才转身迈出了庙门。
“派人前往前方的海棠林,看是否有异样,其余人等,收兵,回府。”
高德看了一眼地上的余小晚,迟疑了一下才问道:“那……她呢?”
时晟头也不回道:“随她们去吧。”
一路回了将军府,还未进门,便见赵淳心急火燎地等在院中。
“将军,你可回来了!刚刚……”
时晟一挥手,先于他厉声问道:“你的外衫为何会在她身上?”
赵淳一僵,抱着手中的包布,嗫嚅了半天,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是小人没有禀报清楚,昨夜小人赶去验胎之时,正好撞见……”
“撞见什么?”
“撞见数名叫花子正在……正在……不恭……”赵淳实在说不出口那种残忍的话,“小人立时便让侍卫将他们拿下!”
“你说什么?!”
陡然的一声暴喝,时晟一把揪住了赵淳的前襟,一双眼猩红似血,额角的青筋毒虫一般,根根暴起!
“那些暗卫都干什么吃的!把他们统统给我推出去,统统五十军棍!”
高德见状,赶紧上前求情。
“没人来救,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予理会!这是将军亲口下达的指令!他们并未犯错,求将军收回成命!”
是啊,这的的确确是他亲口说的。
这该死的就是他亲口说的!
时晟紧紧攥着赵淳的衣襟,牙根几乎咬断,之前一直隐忍的情绪,仿佛再也隐忍不住,急需发泄!
他陡然甩开赵淳,沧啷一声,拔出长剑,迈步便往外走。
“那些叫花子关在何处?!”
赵淳被甩出,倒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见他要走,赶紧上前拦住。
“将军!有什么待会儿再说,小人有要事禀告!”
没有要事,赵淳也不敢在他盛怒之下阻拦。
时晟勉强压抑着怒气,顿下了脚步。
“说!”
赵淳这才抖着手揭开了手中的包布,露出一只绣鞋。
“将军且看,这是什么?”
时晟转头望去。
那鞋只是普通的绣花鞋,鞋底满是泥泞,鞋面也脏污的几乎辨不出底色,然而在鞋底的泥污中,依稀有细碎的红光闪动。
时晟瞬间一凛,抓过那脏污的鞋子凑到了眼前。
手指细细剥落,那点点碎渣与他之前在密室发现的一般无二!
“珊瑚?”
赵淳颌首,“正是!”
时晟猛地攥紧了绣鞋,“这是谁的?!”
“这是薛姨娘的。”
“把她给我带过来!”
赵淳闭了闭眼,咬牙抱拳道:“将军恕罪,她失踪了。”
“什么?!”
赵淳也不抬头,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薛姨娘平日里疯疯癫癫的,整日在府中游荡,府中诸人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她,平日里她到了吃饭时候便会自行回房用饭,可昨日整整一日都不见她,到了傍晚也未回转,丫鬟这才急了,四处寻她都未找到,只在后院的梧桐树下发现了这只绣鞋。”
“薛!姨!娘!”
泰山压顶都不会有丝毫动摇的时晟,突然摇晃了一下,砰地一声撞在门板上。
“将军?”
赵淳与高德同时上前,抬手便想扶他,却被他狠狠甩开。
时晟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突然喃喃低语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海棠,她为何要说海棠?若不是她偷的,她为何要说海棠?”
他猛地转身,摇摇晃晃地奔了出去,高德赶紧跟上,出了将军府,他翻身上马,直奔城郊!
一路疾驰,途经破庙,庙里已没了人,只有一个小乞丐站在门前翘首眺望。
时晟片刻未停,朝着不远处的海棠林子抖缰而去。
还未到近前,远远便见数名侍卫正在四处搜寻,还有一辆马车停在林旁。
侍卫一见他过来,赶紧小跑着上前抱拳禀报。
“报将军!没有任何发现。”
其余侍卫也过来禀报,均称没有任何发现。
时晟翻身下马,身子说不出的沉重,竟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他没有理会那些侍卫,抬步走到了马车近前。
马车的马已经不在了,赶车的小厮也不见了踪影,不知被差去了哪里,独剩姚氏一人坐在马车里,抱着余小晚冰冷的尸首,不停地抹着眼泪。
喜儿与翠儿两人,挥着不知从哪儿寻来的木头锄子,还有一个破筐,正在不住得挖着一个土坑,两人一身泥泞,边挖边哭。
时晟停在车前,直勾勾地盯着余小晚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普通人若死了,脸是青白的,她却……一片惨白。
这是失了多少血,才会连浮青都显不出来?
“你,为何不带她回上官府?”
听到声音,姚氏这才发觉他来了,赶紧抱紧了怀里的女儿。
“你这畜生!你又来做什么?她已经死了,你还要如何?!”
时晟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又问了一遍。
“为何不带她回上官府?”
姚氏突然笑了,笑的说不出的凄凉。
“你竟问我为什么?你竟问得出口为什么!一边儿是皇上,一边儿是你,上官明那懦夫,如何敢替她收尸!”
“你这话何意?”
姚氏不再理他,抱着余小晚,眼泪依然汩汩而流,神情说不出哀戚,嘴里依稀喃喃着。
“傻锦儿,娘的傻锦儿,你当初就该应了你爹的!你只道你心悦将军不肯背弃他,可你看看你如今落得什么下场?你爹恨你惘顾上官家得罪了皇上,你心悦之人又弃你如敝履,你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落得如此凄惨……”
罔顾上官家?
皇上果然让上官明找过她吗?
她……拒绝了?
时晟依稀有些恍惚,耳边又传来喜儿的啜泣声。
“小姐,你岁前还一直念叨着,说想再来这海棠林子看看,今日喜儿便将你葬在这里,让你永远守着,想看多久便看多久,待春上,喜儿会再过来,帮小姐折一支最艳的海棠,喜儿保证,喜儿每年都来!”
折海棠?
时晟转身,恍恍惚惚的一步步向那林中走去。
八月中旬,正值果期,树梢枝头结着累累的海棠果,红艳艳的,恍惚间,仿佛一簇簇娇艳的海棠花。
他记起来了……
终于记起来了……
这海棠林子,是他当年初遇她的地方。
那日,不是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襦裙,就站在这一簇海棠间,一颦一笑都如这海棠花般,娇柔温婉。
他记得清楚,他是刚从边关回京述职,为防皇上以论功行赏为由给他赐婚,尚未进城,便先绕到了这海棠林,刻意折了一支海棠送予她,不为旁的,只为赶在皇上开口之前,以心有所属为由,先求旨赐婚。
礼部是六部之中最不起眼的,以他的身份,这样的联姻已是最低调的了,皇上该是明白他的忠心吧。
起先确实安稳了数年,可随着战事的结束,皇上对他越来越不放心。
伴君如伴虎,他心知肚明,他不愿造反,也不愿束手就擒,只能……周旋。
她做了他多年的挡箭牌,也曾一度被传为佳话,说他铁骨柔情,独宠她一人。
独宠?
为何他突然想不起她的模样了呢?
明明方才才见过……
才停了不大会儿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冰冰冷冷的,不断打在他的脸上,模糊着他的视线。
他仰头望着天,昨夜发生的一切,突然毫无预兆地疯狂涌进了他的脑海!
【那药玉镯子可以紊乱脉息……】
【孩子四个月了,是将军的……】
【受过重创,胞宫脱落……】
【秀娥还活着,将军要见吗……】
【那堕|胎药小姐本可以服了……】
【这不是堕|胎药,只能紊乱脉息……】
【我的傻女儿,你为何不与九殿下走……】
【小姐早料到会有今日……】
【小姐说,心悦一人,不是得到他,而是要处处为他着想……】
各种声音、不同的脸,昨夜的画面轮番交替,越换越快,恍得他头晕目眩,脚下不住地踉跄。
突然!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画面停留在那只污秽的绣花鞋上,鞋底泥污埋着细碎的红色珊瑚。
【这是薛姨娘的绣鞋……】
“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