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可惜了。”
动手杀晁错的时候汉天子没有手软,事后也不曾后悔。但不后悔不代表他会高兴,更不代表他不会可惜!他是真的欣赏晁错的,不然也不会当年给予晁错那样大的权柄!
至此,晁错成了大汉政坛一个禁区,说好也不行,说坏也不行。说他好,那杀了他的皇帝成了什么人了?诛杀贤臣的昏君吗?说他坏也不行,无他,天子不许。
如今的周亚夫也是一样的道理,天子动手何等轻易,就连一个体面一些的理由都不肯给这位老将军!刻薄寡恩到了极点!但真等到人死了,天子的心情也不会太美妙——当年吴楚七国叛变事前,天子心有不安,还是去周亚夫驻军的细柳营一趟,这才内心安定。
有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军队在手,总算是有底气做事了!
曾经也是君臣相得的...人死了,也就只剩下一些好处了!
但是这个话天子不能说,甚至不能对外表达他对周亚夫的赞赏,不然之前表示处理周亚夫岂不成了笑话?
好不容易一场朝会散去,朝臣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其中熟识交好的也会在宣室殿外台阶上寒暄一两句,或约着宫外见面。
“说起来天凉了,上计吏也该来长安了吧?今年有轮到青徐之地么?”有官员隐晦发问。
说是问上计吏们什么时候抵达长安,实际上是想问去青州度夏的不夜翁主什么时候回来。
本来天子就够难伺候的了,天子心爱的嫣翁主还不在长安,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步条侯周亚夫的后尘啊。
可怕。
第5章 蓼莪(2)
西汉早期实行颛顼历,这一历法最大的特点就是每年年初在十月,十月为岁首,相当于后世的正月!而这种‘别扭’的历法转变成更适应逻辑的那种,还要等到后来者——历史上正是汉武帝刘彻在朝期间进行改革,这才改颛顼历为太初历。
而按照颛顼历,十月份就要过年,那么一年的工作总结当然也是在十月。历法这种东西,有变化没变化,总归不耽误大家过年加班。
西汉‘上计’制度下,地方郡县、诸侯国得在十月大朝会的时候报告治下人口、赋税等方面的情况,这也是沟通中央和地方的好办法。只不过受限于此时的交通条件,以及普查工作的难度,负责到长安来进行工作汇报的上计吏不可能每年都来。
三年一次,每年都是一部分地方轮着来,报告的是过去三年的情况,而今年正好是青州、徐州等地来长安。
但对于长安的王公大臣来说,今岁来的是徐州的人,还是冀州的人,这又有什么差别呢?之所以要提问,只不过是想借机说起‘不夜翁主’而已。
这都快要十月过年了...不夜翁主也该回长安过年了吧。
王公大臣这样想着,未央宫上万的宫人更是这样想着,他们甚至更加迫切。毕竟王公大臣不可能时时需要应对君王,也没有一旦应对不当就要丢掉性命的风险——王公大臣并不是天子的家奴,而是国家的柱石。
事实上,因为病痛以及情绪不佳等方面的问题当今天子已经让未央宫的宫人们连续三四个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此时的温室殿宦官和宫婢听到宣室殿那边宦官传递过来的消息,知道天子已经下朝,立刻准备起来,务必使天子回到寝宫时没有任何一处不好。
而天子回宫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用一顿饔食,候在一旁的侍医先来请脉。几名侍医先后看过脉象,又询问了宦官这些天天子的饮食起居,然后就到温室殿旁的静室商量接下来的养身方去了。
这毕竟是给天子侍疾,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一道又一道宫廷美食被端了上来,因为太过丰盛的关系,可能不太符合现代人的习惯。但是在普遍一日两餐的西汉,早上这一餐饔食尤为重要,往往是最丰富的,几乎要承担一整天的热量。晚餐的‘飨食’又被成为‘小食’,听名字也知道地位了。
正用餐时有宦官来禀告,“陛下,寿公主与审公主求见。”
温室殿内宫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这个消息连一根眉毛也没有动。
天子也有一些意外,这个时间会有两个不太熟悉的女儿过来求见。无不可道:“唔...宣。”
于是立刻又宦官退出宣室殿,不一会儿,引进来两个十岁出头、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公主不同于后宫的其他女子,服饰上面既鲜艳又娇嫩,一进温室殿就将这沉稳大气的天子居所点亮了。
两位公主端端正正地行礼,看的出受过极好的宫廷礼仪教导。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总有一些瑟缩之气,全然不像是大汉公主的气度。
刘启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上次见这两个女儿已经是夏五月长乐宫一场家宴中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又长得快,这时候再看竟然有些认不出来。
不过这也正常,刘启并不是那种子嗣艰难的天子,光是儿子,如今已经长成的也有十几个之多,公主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甚至还要更多一些——说来也是奇怪,虽然公主皇子出生的数量差不多,但就是皇子要夭折地多一些。
寿公主与审公主,既不居长,也不算年幼,甚至母亲也不得宠,连母宠子抱都轮不到。对于有着三十来个子女的天子来说,不太记得了也实属寻常。
“父皇,儿臣新学女红,给父皇做了一件绵袍...”
“父皇,儿臣随傅母、女官学《诗》《辞》,想请父皇看看...”
有宫婢奉上两位公主带来的东西,一是一件冬日穿的绵袍,此时没有棉花,里头塞的当然是丝绵。一是一份功课,好几册的竹简,倒是比旁边的绵袍还要重的多了。
刘启的表情很是玩味,这两个女儿他当然是不了解的,但是回忆了这么一会儿也该想起一些东西了。就他所知的,无论是寿公主刘婉,还是审公主刘妙,都是最常见的那种汉公主。
女红?那和公主有何干系!诗书?要他何用!自然...脾气也是不怎么好的。
呈上来的绵袍刘启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其中的猫腻了,新学女红就能做出这样精致的绵袍?怕是做到走火入魔也做不出来!这必然是有巧手宫人代做的。刘婉能最后收个针就算是用心了。
至于刘妙的功课,才展开一角刘启就放下了。说是功课,其实就是抄写而已,只是那一手字啊!说坏不算坏,普通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写出这么多字就算是不错了。但审公主刘妙是一般孩子吗?
生长在大汉宫廷中,若真是爱读书,必然有人教,而且教的人都是极优秀的!
刘妙继承了大多数大汉公主的特点,不爱学习。这也就罢了,毕竟那么多公主都是这样的——公主只要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地长大,将来寻一门好亲事,到了婆家依旧受尽尊荣,这就够了。
学识?谁在意那个!
只是明明不好诗书,如今又做出这副样子,天子都觉得有些腻味了。
天子做父亲的心肠本就因为地位特殊,比普通人少得多,分的人又多,对于这样从来见不了几面的女儿真没有什么慈父情怀!
挥挥手让宦官将东西拿下去,然后才结束饔食。立刻又有宫人将长案、餐具一一撤下去,将凭几、引枕等物拿上来,让天子坐地更舒服一些。
看到引枕的时候天子笑了起来,并不用宫人上手,自己将其垫到了后背。宫人一点也不惊讶,这正是嫣翁主刚刚学会最简单的女红后做的第一件成品。要让少府东西织室的巧工看了自然是贻笑大方,但考虑到嫣翁主方当幼龄,才刚刚学习这个,已经很好了!
天子也赞不绝口,日日都要用这个...除了引枕,还有之后陆续做的其他枕头!
刘启调整了一下引枕,在角度满意之后和两个女儿说了几句话,借口乏了就让她们退下。
等到两位金枝玉叶的公主退下,正好有少府的人送来新一批的衣物,这些都是冬日用得着的。到后来发现还有几个枕头,刘启指着送东西的少府丞笑道:“你们这些人送来的东西永远都是表面光鲜,实际却是不堪用的!”
能被派来送东西的少府丞自然是少府中和天子打交道比较多、更加了解天子的少府丞,不然光是少府丞就有六个了更不要说少府其他官员了!谁又不想抢着在天子面前露脸?
这位少府丞立即下拜:“臣惶恐...”
这样说着,少府丞却不怎么紧张,因为他看得出来天子心情很好...估计天子又要炫耀自己的‘小骄傲’了。
“阿嫣年初的时候给我做枕头,不像你们,要么玉石竹木,要么皮革丝绵。不是咯的头疼,就是软到骨头疼!可见是更用心的。”
陈嫣观察力当然不是普通孩子可比,她早就发现天子大舅睡不惯软枕,至于硬枕更不用说,用多了还头疼来着!于是牛刀小试做出了塞粟米的枕头,软硬适中,就是材料相比少府做的那些玉枕、丝枕要粗陋的多。
后来她又从少府找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搞到的茶籽,做了个有助于睡眠的茶籽枕头——此时已经在利用茶叶了,但多是作为一味药材。这些茶籽虽然属于贱物,但真心比珠宝玉石更加难得,也就是作为皇家私库的少府了,储存东西的时候根本不考虑需不需要,秉承的就是天下有的就得收入,这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储存了一批茶籽。
好在陈嫣发现的时候还没坏。
陈嫣用的材料很朴素,但天子用着最舒心,做的人有没有花心思在上面也就很明显了。
少府丞对于天子的‘无端指责’向来是唾面自干,特别是对比项还是天子心爱的嫣翁主...只需要笑着附和就好了。
反正天子高兴了,得好处的还是他们这些人。
旁边的宫人见天子心绪好转,也渐渐放下心来。虽不知道这一回能保持多久,但至少暂时可以轻松一些了。
送完东西后的少府丞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听取天子的意见,一部分东西要送回少府修改...不不不,当然不是天子所用之物需要改,本质上刘启并不是一个对外物特别吹毛求疵的皇帝。
而是少府送来的一批‘翁主衣饰’,显然天子不太满意。
好不容易说完了这个,又有人禀报...是在关中各地巡视的太子加急送回的书信,一到未央宫没有人敢耽搁,立刻呈送天子。
刘启展开了儿子的书信,从他的脸色看不出书信里的东西是好是坏,但服侍天子多年的宫人已经察觉到了天子那难以抑制的怒火!屏气敛声,头压的低低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天子,谁都承受不起来自天子的怒火。
一时之间,本来已经大地回春的温室殿再次进入了寒冬。
“好、好、好!这就是我汉家的柱石!”书信竹简被扔到怒极反笑,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
殿内的气氛已然结冰。
旁边静室商议天子新用养身方的侍医也得出了结果,只是这个时候没有人敢于说话,只伏跪于一旁。天子愤怒起身,他们只能看到陛下的衣摆与足衣一晃而过。
天子已经走到殿门了,回头看了看侍医,语气忽又平静了下来。
“...阿嫣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了...让太医令回去从太医中甄选出一批擅长小儿科的侍医备用。”
第6章 蓼莪(3)
西汉初用颛顼历,十月为年初,此时天气已经相当寒凉了。
特别是关中地处北方,也就是后世陕西渭河一带,虽说古早时期和后世气温有一定差异,但其实主要体现在夏季——此时北方大地的夏季还活动着大量的鳄鱼、犀牛、大象,仿佛是热带世界一样!
而冬天,其实是一样寒冷。
十月十六,这一日从早上起就天阴阴的,有经验的老人知道恐怕要下雪,除非是有要事的,不然都窝在家中不出门了。此时物质缺乏,即使是生活在都城长安、天子脚下的国人也大多缺乏取暖、避寒的工具。
光是一件厚实保暖的衣物就是稀罕物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