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京畿的兵力便尽在那宋国舅的掌控之下。说句犯上的,如今宋国舅实打实的权倾朝野,那御座上的,也不过是个高高在上供着的佛像罢了。
圣上在御书房内,独自望着先皇的画像许久。
他不是没听过外界的传言,说如今国舅爷执柄天下,天子尚敬他七分。至于剩下三分……则是国舅大人给他留的颜面。
苏倾寻了京城最有名的绣娘过来,想要元朝跟着学些针线活,也好借此定定她的性子。
元朝哪里是能闲下来的模样?摔针扔线的,一个劲嚷嚷着没意思。
苏倾遂耐心劝她,道是与她一道学针线活,比比看谁最后进步最大。元朝这方重拾了针线,可还是不情不愿的。
直待后来不知宋毅偷偷允了元朝什么,她方眉开眼笑起来,愿意学了,也不闹幺蛾子了。
晚上的时候,苏倾还是锲而不舍的与他说起,元朝不适合嫁入皇家的种种缘由。
她太了解他的脾性了,饶是这些年来多有收敛,可他那乾纲独断的霸道作风却不会改变。凡是他认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妥协,除非他真能想通个中关键。
苏倾断不容元朝嫁入皇家,可她又怕他面上敷衍她,待元朝长大了,他转过头来就将元朝送上了花轿,真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她如何愤怒抓狂,也为之晚矣。
于是每晚两人独处之时,她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心平气和的与他讲个中的利弊关系,从元朝的性子开始讲起,过度到男人的劣性,再到这世道的审美价值观,最后还会隐晦的提到皇帝的忌惮。
宋毅就喜欢看她一本正经说教的模样。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与他心平气和说着这么多话。而且一言一句,无不在为他们的孩子打算,无不在为护国公府打算,也在为他打算。
这般看着她,他忍不住微挑了眉,面带愉悦。
苏倾见了,遂停了下来,紧盯着他,狐疑问:“你可在认真听我说话?”她刚说到霸道性子的年贵妃一生痴情错付,他竟在笑!
宋毅定了定神,忙道:“在听的。不过你不该总往坏处想,嫁皇家的权臣之女多得是,难道各个都是霍成君,还有那什么年贵妃?往好处想想,元朝为后,将来她的儿子就是储君,你可就是实打实的老太君了。”
“不是……”
“爷知道你担忧什么。”他拉过她慢声道:“用不着千般担忧万般愁绪。较量的关键,在于这掌控之力在谁的手中。”
与她一后院女子,谈及这朝政、权利、局势已是极限,多的他不便多说,拉过她躺下,道:“时候不早了,睡吧。放心好了,爷倒不下。”
苏倾暗叹着躺下。有句话她没说的是,他如何能小看一位忍辱负重的少年帝王?
元朝的事,她是不会同意的,日后她依旧还是要想方设法打消他的这个念头,直待他松口为止。
丹枫迎秋,金风飒飒。
这日护国公府上上下下,开始准备吃的用的穿的等物搬到了马车上,又有府兵搬了长弓绳子帐篷之类的东西,拿到另外的车板上。原来是宋毅要带着人出城狩猎,除了护国公府上的一干人等,一同前去的还有端国公府、卫尚书府以及其他世家大户。
各家除了带来府兵,也大抵会带着自己的儿孙辈过去,这也是培养人脉的好时机。
宋毅让明哥、晗哥以及元朝一同前去。
苏倾本是不愿让元朝去打呀杀的,不想她女孩家家的沾惹些血腥,可一想这半年来元朝多半时间都甚是听话的读书绣花,多半是因着宋毅应承了这个的缘故。且元朝双目晶亮满心欢喜的模样,苏倾便也不忍说出拒绝的话。
给元朝穿上黑色狩猎铠甲,看她踩蹬上马,骑坐在火红的小马驹上,一手握缰绳一手攥马鞭,昂首挺胸煞是志满意得的模样,苏倾恍惚了下。
这英姿飒爽之姿,又何曾输给哪个少年儿郎?
可惜,却是生在这般的年代。
强压下心中一瞬间涌起的各种滋味,苏倾上前抚了抚小马驹的脑袋,嘱咐那元朝:“骑马的时候记得保持身体前倾。别骑得太快,也专心些,莫东张西望的,时刻注意着莫让旁的什么惊了马。还有这鞭子莫要抽打过劲,毕竟是小马驹,它……”
未说完,一旁传来闷闷的笑声。
苏倾不悦的抬眼扫过去,宋毅就索性开怀笑了几声,道:“你信不信,元朝心里肯定在嘀咕,她娘这一刻像极了唠唠叨叨的老婆子。”
元朝别过脸去,瓮声瓮气:“才没有。”
宋毅又是大笑两声。
苏倾没理会他,上前又仔细给检查了番马鞍和马镫,道:“去了之后要听话,不许乱跑。”
元朝点头,然后看着苏倾,两眼晶亮:“娘,等元朝回来,定会给你带几张好皮子,给你用来做冬衣!”
苏倾倚着门望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直待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方恋恋不舍的收了目光,回了屋。
冬日大雪飞扬的时候,苏倾跟元朝就在暖阁火炕上的,用元朝秋日打来的皮子,对坐着缝手套。元朝做了双大的,她缝了双小的,完工之后,大的戴在了苏倾的手上,小的则戴在了元朝那。
宋毅见了,摇头失笑,这母女俩的针线活,真是一言难尽。
又是一年初一时,元朝八岁了。
这一年,她人拔高了些,稍微瘦了些,瞧着愈发有大姑娘的模样。
似乎长了一岁也知事了不少,除了偶尔也会有些霸道不讲理,大多数时候还是勉强算听话的。
当然,她还是喜欢偷溜出府去玩,甚至还长了心眼,扮了男装出去。听宋毅提起,有好几次都随着晗哥偷溜进那国子监去了,若不是他们掩藏的好没被发现,那些老学究们非得向他来讨个说法不可。
宋毅当顽笑来说,苏倾却无法当顽笑来听。
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她不免怅然叹息。
宋毅问她,她沉默许久,方低声道:“只叹元朝不是男儿身,否则该肆意畅快许多。”也不会遭受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对待。
闻言,他也略有叹息。他不是不遗憾,也会时常想着,若元朝是个儿子,那该多好。那他此生,皆圆满了。
“爷也想开了,她愿闹腾就随她去罢,统共在娘家待不过几年,就索性宠着她高兴,该肆意就肆意,该痛快就痛快。若将来进了……”猛地意识到失言,他遂改口道:“爷是说,将来元朝找了婆家,自是要顾忌许多。所以她做女儿家无拘无束的日子就那么几年,宠着便是。”
苏倾却没错过他之前话里的含义。立刻警醒起来,睡意也刹那全消。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看着他,语气郑重道:“我突然又想起一个人的故事,他的名字叫鳌拜。”
这一年秋猎归来后,宋毅却害了病,大夫诊断是风热。开始众人只当风邪入体并未当做多大病症,连宋毅都笑着道,他身体素来健壮的很,吃过几副药便会好了。
可谁也没料到的是,他这一病却迟迟不见好,两日过去竟开始高烧不退,整个人也开始迷迷糊糊,卧在榻上昏昏沉沉,有时候半夜时候还开始胡言乱语。
整个护国公府的人都吓坏了,老太太拄着拐杖亲自来看过三回后,每日里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派林管家去后罩楼看看情况,甚至还修书一封令人速传去苏州府,让那宋轩提早来京。
宫里头的太后跟圣上也派人来询问。
各方势力闻风也有些坐不住了,有派府里管家来的,有亲自来的,欲探究一二。却被苏倾让人挡在了后罩楼外。
一日还成,两日大概也能按捺的住,可一直待第五日了,各种小道消息疯传,哪个还坐得住?虽说护国公府里透出的信说国舅爷身体见好,可没见着人,谁又会信?
每日一下了朝,他们就打着探望的名义蜂拥至护国公府里,都想要探个明白,若能亲眼瞧见最好。可那后罩楼却如铜墙铁壁般,被一干府兵把持的密不透风,别说人了,苍蝇都飞不进去。
大管家福禄倒出来好生的劝,只道是奉主子的令,得让大人静养,暂不见客。
便有那口风犀利的,道是老太太如今也病倒了,府上二爷尚未归,如今奉命可是奉谁的命,二奶奶的不成?
此话一出,便透出几分对峙的意思了。
田氏自不可能出来对峙。苏倾就戴了帷帽出来,立于院中,一字一句甚是清晰道:“自是奉我的命。国舅爷病中需要静养,因而方下此令,不觉有何不妥。若诸位觉得我这是霸道不讲理,大可待国舅爷病愈后,向他陈诉此情,那我自无话可说。”
对于苏倾,这场诸位哪个还没听说过,共有的认知就是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也不知使了什么迷魂术,迷得那国舅爷要死要活的。
原先只当是个家雀,却没料会她正面出来杠,如此一来,他们倒不好再紧逼。
毕竟国舅爷只是病了,不是去了。
出头的那人连道了几声不敢,退回了人群中。
苏倾回屋之后就让人拿了炉子在外间,开始给宋毅煎药。同时也将那御医叫到跟前,与他探讨宋毅的病情,应注意的事项。
后罩楼里的下人来去匆匆,都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谁敢不敢交头接耳的议论。
自打大人病重那日起,夫人就令人封锁了后罩楼,不许人随意外出,连采买都不成。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是库里的储备。
别说他们了,就连那两个过来给大人看病的御医,都一并被扣押了下来。夫人甚至都不许旁人与御医们传话,似乎是唯恐传递了什么信。
他们还听见夫人让福禄管家派兵去两位御医家里护卫,说是防止不安好心的人捣乱。这吩咐没避着人,他们听的见,那两位御医也听得见。
擦身,梳洗,煎药,尝药,喂药……大人的一概事务,她皆亲力亲为,连他们这些下人都觉得,大概以往夫人对大人的冷淡皆是错觉。
明哥去年高中之后,就被安排进兵部办差。本来他大伯父突然病倒,他应该请假回来探望帮衬,可唯恐倚靠他大伯父权势的那些官员们人心惶惶,遂只能强按了心里惊慌与担忧,故作镇定的依旧坚持在衙门办公。
直待连过几日,他大伯父依旧人事不知,眼见着情况越来越严峻,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请了假就回了府,在后罩楼外帮忙应付着每日前来‘探望’的各方人员。
有了明哥的帮衬,苏倾这边的压力减了许多。可没等她稍微松口气,太后跟圣上来了。
苏倾就在门外跪迎。身后的两扇大门紧闭着。
宋太后抹着泪,道是不知她大哥如今病情如何,说着就抬脚要进门。苏倾站起来就挡在宋太后身前,同时令一队府兵过来,将那大门围拢住,任何人皆不得入内打搅国舅爷静养。
宋太后惊怒,抬手几乎要戳进苏倾的眼里:“你这是什么意思?哀家要去探望国舅,轮得到你在这推三阻四?让开!”
苏倾寸步不让。
圣上叹道:“难道朕,这一国之君,也进不得?”
苏倾垂眸道:“望圣上体谅。您龙体贵重,若过了病气,将来国舅爷必会怪罪于我。”
众人大概皆没料到她这般硬骨头,说不让就不让,连圣上发话都不好使。饶是圣上尚未亲政,可毕竟是君,既然他发话,好歹不得给丝颜面。
一时间冷了场,众人皆静默。
圣上没再发话,刚被打了颜面,想来心里头必不舒坦,可他面上却没表现什么。
倒是宋太后气的够呛,咬牙:“对圣上不敬,你这是大逆不道!信不信,便是今日打死了你,你也是罪有应得,他日国舅爷也说不得什么!”
苏倾道:“太后娘娘息怒。”
宋太后问她:“你让不让开?”
苏倾纹丝不动。
气氛死寂片刻后,沉香上来,打了苏倾两个耳光,然后抬脚踹向了她的膝盖。
苏倾只庆幸那元朝在那殿内,不在此处。
慢慢起了身,她依旧只站在宋太后身前。
她自然不会让。无论是她多疑也好,敏感也罢,这档口,她都要坚决杜绝旁人的踏入。
因为往往做成某件事,用不着多的手段,仅需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宋太后咬牙切齿的盯着她。
沉香还待上前,却被圣上止了住。
“不得放肆。”圣上道,而后叹:“罢了,既然不让进,咱们回宫便是。”说着拂袖离开。
宋太后哪里解气?可也知,打她两下就算了,可若说真杀了她,谁敢?毕竟,谁也不知大哥现今的情况如何。
最后恨恨瞪苏倾一眼,宋太后亦转身离开,心里恨恨想着,若她大哥有事,定第一时间让这个女人殉葬。
苏倾扶正了帷帽,拍净了身上的泥,对众人告罪一声,就进了门。
搁了一日,宋家二爷入京,直待此时,苏倾才觉得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如今这护国公府里,有能力且信得过的人,苏倾便只信他了。
宋轩来主事,众人皆不敢围在后罩楼那了,之前爷不过是欺明哥小辈脸嫩,又欺苏倾是个女人罢了。
再有好消息便是,宋毅的高烧不再反复了,瞧着身体似有好转的症状。
再过一日,也能勉强睁了眼,说几句话。
众人见了,无不激动。
待第十日,宋毅的身体已经大为好转。
苏倾抬手试了下他额头温度,暗松口气,烧总算彻底退下来了。
宋毅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声音嘶哑:“瘦了。”
苏倾坐在床沿看他,想着短短十日间的风起云涌,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不知翻绞着什么滋味。
最终,她轻扯了下唇角,淡声道:“你答应过的,要长命百岁。”
宋毅大震。当即轰的声胸口炸开了汩汩暖流,迅速刷过他的心底,滋养的他五脏肺腑皆是熨帖的热意。
“别怕,别担心。”他灼灼看着她,双眸流光溢彩:“爷说过的话,决不食言。”
苏倾见他说着就要撑着身子起来,遂俯身扶了他肩背,又拿来引枕垫在他后背,让他得以倚靠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苏倾刚要重新坐回去,却冷不丁被他抓住了手腕。
饶是大病初愈,他的掌心依旧有力。
他紧紧盯着她的发间,目光惊疑不定。
苏倾知他在看什么,有些不自在的偏了头,想要抽了手却没抽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