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卿隐
时间:2020-04-10 09:16:11

  丰台大营的军队一压境,城内那些禁军便知此战胜负已定,顿时丧失了斗志。他们或逃窜,或求饶,仅有少许负隅顽抗。
  宋毅砍人如切瓜,不论他们反抗或求饶,一律浑然不顾,那般浓烈的杀意,看的人心惊胆颤。
  杀至最后,他布满血丝的眼一扫,便阴冷的盯在那失魂落魄的梁简文身上。
  “我待你不薄。”
  梁简文沉默少许,终于开口道了个中缘由:“你无子嗣传承,又能风光几年?”
  宋毅面无表情的提了刀:“可还有话要说?”
  梁简文抬头看他:“我的家眷和族人……可否给他们个痛快?”
  宋毅眼里陡然闪过血光。而后手起刀落,在其凄厉的惨叫声中,砍去了他的四肢。
  “来人,端瓮来!”
  他的面色带着几分残狞:“爷改主意了。且留你一命,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的下场。”
  “不——”
  宋毅狂笑着拍马而去。从尸山血海中出来的他,提着滴血的长刀,骇笑不止,状若癫狂,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血,犹若打地狱爬上人间的魔尊。
  可若细看,他那分明是发指眦裂,也是哀毁骨立。
  待靠近了大军后方的一辆马车时,他所有的癫狂瞬息消失殆尽,却又仿佛遇见了什么可怖之物,不肯再近前半步。
  端国公李靖钒摘下盔甲,见此叹息一声,打马上前。
  “再有半个时辰,西山锐健营的两万大军就会集结入城。你可想好,要如何做?”
  如何做。宋毅又想要放声大笑,却似怕惊着什么人,生生抑制了住。
  却听他一字一顿道:“寅时进宫。效仿周武,代天伐纣!”
  饶是早有预料,李靖钒还是微抖了手。
  “清君侧……也不足矣?”
  宋毅双目盯着面前那暗沉的马车车厢,未应声。
  气氛在短暂的死寂后,李靖钒听得他问:“两营大军共计三万,可以血洗皇宫几回了罢?”
  此话中的血腥之意听得李靖钒脊梁骨一凉。
  不等他出口劝止,却又听道:“屠戮紫禁城也够了。”
  这话谁人听了不胆颤心惊。
  李靖钒不可思议的看他,这是疯魔了不成。
  “放心,我只是说了最坏的打算。”
  这话似乎有其他深意,可不等他再问,宋毅已令人启程,回护国公府。
  这一路,鸦雀无声,唯有马蹄声,还有车轮压地的声音。
  宋毅一路扶着那车厢壁,整个人半隐在车厢落下的暗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行人停在了护国公府门前。
  宋毅令人大开正门。然后他下马,在马车前停了半会后,慢慢掀了帘子抬腿跨进去。
  出来时,他后背上伏了一人,纤瘦弱小,身上似套了件他的外衣。
  他背着她,躬了腰,垂了头,一手朝后将她身体托住,一手却握着满满的一把染血的箭矢。
  闻讯赶来的老太太一行人等,见他平安归来,正喜极而泣刚要上前来,下一刻冷不丁见了他此刻模样,再见那后背上的那无声无息的人,顿时都双脚定在了原地。
  宋毅恍若未见。就这样背着人,一路从正门,走到了后罩楼。
  深秋时节,寒霜落满院。
  他回头见了她满头白霜,就这般定定看了好一会,却慢慢扯了抹笑来。
  却原来霜落满头,也是白首。
  进了殿后,他让人抬了热水来,亲自给她擦拭梳洗,又仔细给她穿戴好衣物。
  之后给她梳好头。他不会梳女子那般繁复的发髻,便采用她素爱的束发,用玉冠固定。
  一切收拾妥当,他挥退了下人,珍视的将她抱在床榻上,亦如她睡着般,给她仔细盖了被子。
  他便坐在床边安静的看她。
  抚着她脸颊,抚着她唇瓣,抚着她眉眼。
  脸是冰凉的,唇是苍白的,眼是闭着的。
  他多么希望她还能再次睁眼看她,便是怒视,厌烦,都好,好过这般的紧闭。
  明明他们离府的时候,她还是活生生的,好好的,怎么回来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
  寅时将至的时候,宋毅将她抱了出去。待寒霜重新落满头,他抱紧她,双眸含泪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又颤抖的亲吻了下她冰凉的唇瓣。
  这一日,这个时辰,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
  宋毅亲率大军攻破皇宫,长刀直指,那龙椅上的帝王。
  “大哥,大哥你不能啊——他可是你亲外甥啊,你饶过他,饶他性命,求你了大哥……”宋太后钗环皆乱,狼狈的伏倒殿上,手指紧紧抓住宋毅的衣角不放。
  “亲外甥。”宋毅没有什么感情的吐出这三字,而后面部表情的看向龙椅上端坐的圣上:“有杀舅父的亲外甥吗。”
  “大哥,煜儿他只是一时糊涂……”
  “母后。”圣上淡声打断:“成王败寇。朕既输了,那就得承担后果,这点胆识我们姒家人还是有的,断不会做幺幺女儿之态。所以母后,请勿再开口求情,这只会令朕难堪。”
  宋毅冷冷看他:“就这般心急,连等我百年都等不得?”
  圣上嗤道:“再过二三十年,待你七老八十?朕都怕活不过你。”
  殿内鸦雀无声的瞬间。
  “原来你早有此念。”宋毅神色愈发的淡了。
  圣上抚着龙椅扶手的纹路,似感慨,似留恋:“从来这皇权只能握于一人手里。舅父你既僭越,便别怪朕自保的手段。”
  宋毅提了刀,问:“还有什么话说。”
  圣上身体骤然紧绷了瞬,而后强逼自己不惧,首次居高临下的望向那殿下之人,而后咬牙道:“有!”
  “舅父若想自立为王,当初又何必前来勤王?既勤王,那索性改弦更张,自己上位不是更好,又何必推朕这个傀儡上台!”
  “多年来,每每上朝你与朕同进同出,同样南面向臣,朝臣们暗下无不嘀咕,说是二圣临朝。”
  “即便是二圣,他们又何曾将朕看在眼里?何等的羞辱!”
  仿佛是豁上去了,圣上猛地站起来,指着他怒斥:“还妄图将你女儿塞给朕,你打着什么主意当朕不知?若将来朕听话还成,若不听话,是不是打算扶外孙登基,自己安心坐着国丈?”
  “况且,元朝的母亲离经叛道,紫禁城谁人不议论,谁不耻笑?舅父你不怕旁人耻笑,非要给国公府弄来这么个人做主母不打紧,可别硬拉上朕!朕可丢不起这般的脸!”
  宋毅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圣上说的甚是痛快:“知他们为什么敢背叛你吗?因为你无后!你绝嗣!培养你那侄子又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难成大器。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堂堂一代权臣就甘愿绝嗣,犯了大忌,愚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们要世代的昌盛,不是要昙花一现的一代荣光。”
  “所以,他们舍弃了日暮西山的你,却选择如日中天的朕!”圣上嗤声,略惋惜道:“若不是出了变数,此刻该是朕庆功的时候。舅父,权臣这条路上你做的不算合格,如今你能以胜者姿态在此质问于朕,那只不过是你时运好上那么半点罢了!”
  宋太后哭道:“别说了!煜儿求你别说了!”
  圣上没再说,却摇头而笑,似怜似叹。
  片刻之后,宋毅沉声道:“看来是说完了。”
  宋太后惊恐的要去抱他的腿,却被他冷冷抽了衣角,快她一步上殿。
  “不——”
  在宋太后绝望的哭喊声中,宋毅挥刀砍断了他四肢经脉,而后又毫不留情的提刀挥下,足足砍了他二十八刀。
  “我留你一条命。”宋毅收了刀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躺在地上抽搐的圣上:“你给她二十八箭,我还你二十八刀。”
  他继而抬剑指向殿外,目色沉沉:“你们总拿世俗来抨击她。那日后且好生睁眼看着,这世俗,究竟是谁人说的算!”
  宣化十四年,十月初八。
  京城百姓从睡梦中醒来后,外头的天已经变了。
  皇帝被废,新君另立!
  而另立的新君,竟是护国公的独女,宋元朝。
  不,是姒元朝,国舅爷说她是母亲是福王嫡女。
  可无论是姓宋,还是姓姒,她都是女子啊!
  从古至今,哪有女子登基为君的?
  简直是天方夜谭!天方夜谭!
  京城百姓奔走相告,饶是城里城外贴的布告再清楚不过,可他们还是不敢相信,那国舅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女子为君!
  便是他造反自个登基了,他们都不至于反应这般大!
  文人的反应是最大的。
  最先出头是为官的那些人,尤其是文官,便是从前宋毅朝堂上乾纲独断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般刚烈的时候。当时就有一拨文官聚在金銮殿外,激烈反对宋毅的这项主张,要求他立即下到撤回圣旨,撤销此项荒唐之举。
  宋毅强硬的令他们回去,表示圣旨已下,断无撤回之理。他们若执意反对,或辞官,或去死。
  有三文官当场触柱而亡。
  宋毅当即唤来兵士去抄了他们三人的家,并擒了他们阖府的人带到了金銮殿前,当着剩下所有文官的面,令人一律砍杀。
  “记住了。”他环视殿内恐惧干呕的一干文臣,一字一顿:“要死就死远些,敢在宫里头放肆,谁死谏,爷就杀谁全家!”
  这一日,风云雷动,注定是血腥弥漫的日子。
  菜市口的水泼了一拨又一拨,却始终洗不净上面的血迹。刚洗完一拨,紧接着又来一拨。
  不仅这一日,接连三日,皆是如此。
  李靖钒问他什么时候止杀,他道:“直到杀到他们怕为止。”
  他不信,世上的人都不怕死。
  第五日,再也没有人敢出口反对元朝登基的事。
  第六日,宋毅牵着双眼发红的姒元朝走了龙壁,踏上了金銮殿,亲手将她送上了高高在上的龙椅。
  而后他恭谨的后退下殿,率先撩袍跪下,五体投地,与身后众臣齐声大呼:“圣上万岁,万万岁!”
  姒元朝登基,改年号清和。
  你们都说世俗,那他便要让世俗给她下跪。
  第七日,是原定要给苏倾下葬的日子。
  宋毅抚着棺中人的脸庞,迟迟的不肯令人盖棺木。
  “爹……”元朝脸庞贴在棺木上,泪流满面:“元朝没娘了。”
  宋毅看着棺中人,无声嗫嚅:“我也没妻了……”
  这时门外来了两个和尚,自报法号为净安与虚无,说是想进来为她超度一番。
  宋毅便令人将他们请进来。
  如今再见魏期,他已没了过往的恨,怨,徒留满心的空无。
  他就让开了些,让他们得以为她超度。
  净安禅师却未就此念经超度,却是只念了圣号,摇头叹息:“无来生之人,如何超度也是枉然。”
  宋毅看向他的目光陡然森戾。
  “大概是我昔年不敬佛祖,因而如今方得此报应。所以我不愿再杀僧,趁我杀意未起之际,你们二人还是速速离去罢。”
  “且慢。”净安禅师忙道:“可否进一步说话?”
  待他们三人入殿时,净安禅师便道了原委:“当年她带来此地的舍利子可还在您这?她如今既已离去,还烦请施主将物归还贫僧。”
  宋毅盯视他:“归还?”
  净安禅师遂掏出一椭圆之物,唯独缺了其上一角,叹道:“本是一体,如今也合该归于原位。这般贫僧也好给她修来世,令她来世得以安享富贵,平安至老。”
  宋毅死死盯着那残缺一角,形状正好与他匣子里珍藏的那一角对上。
  这般盯视好一会,他方抬头重新看那净安禅师,道:“如果不跟我说个确切,那东西,断没随意拿出给人的道理。”
  出家人不打诳语,净安禅师本不欲跟他说,可他既然态度强硬,若不说怕不能将那物归还,只得如实相告。
  在净安禅师的阐述中,宋毅觉得他在听了个虚幻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苏倾不过是前世一大能的半缕魂魄罢了,为替大能避劫提前投胎去了异世,之后归来再替大能修功德!
  宋毅不知真假,可不耽误他怒红了眼,颤抖了手。
  “这么说,你手里这个,就是大能了?”
  “非也!”净安禅师察觉他模样不对,忙解释:“这是贫僧庙里往上数几代得道高僧传下的舍利子,只是供那个有缘人往生之用。”
  宋毅冷冷一挥手,戾声:“爷就想知道,你口中那人是谁!”
  魏期低声道:“是昔日福王世子,姒晋。”
  宋毅沉默了一会,怒极反笑:“照你们这么说,她存在这世间的意义,便是替所谓大能避劫、修功德?然后呢,功德圆满了,最后还要你们修来世?给谁修,姒晋,还是苏倾?”
  魏期忍不住道:“他们本就是一人……”
  话未尽,宋毅就猛地抬脚踹向他心窝:“给爷滚!她就是她,不是旁的别人,更不是别的什么狗屁大能的附庸!”
  净安禅师急道:“你这般武断,亦可知是耽误了修她来世?”
  宋毅猛地近前一步,一字一句道:“爷相信,以她的骄傲,她宁愿不要来世,也不屑做其他人!都给爷滚,别逼爷剁碎了你们!”
  等他们二人唉声叹气的离开,宋毅转身去了房里拿过那珍藏的木匣子,打开后小心的将里面的断裂小箭拿出来。
  背面是行小字——今生无缘,但修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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