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情况?
两人相视片刻,哈总管忽而微微一笑,生疏而客气道:“大师勿怪,郡主眼下正在王妃身边尽孝。好教您得知,适才请您来书房的亦不是郡主,而是王妃娘娘。”
方天至觉得好像什么不太对,便以不变应万变道:“不知王妃有何见教?”
哈总管向他身后珠帘一瞥,问道:“大师瞧见画了不曾?这画挂了有日子了,只是郡主向来不许寻常家仆进书斋来,是以见过的人也不多。”他仿佛说笑一般,“小人曾见过,本也没当甚么,却不料画里人有一日竟走到小人面前来了,还是一位出家人。小人知道了,王妃自然也就知道了,是以王妃托小人来送一句话。”
话到这里,方天至只觉脑壳剧痛,差不多已知道对方要说甚么了,只得无奈道:“请讲。”
哈总管委婉而清楚道:“王妃的意思是,大师是武林高人,向来无拘无束惯了。郡主年幼贪玩,这样拘束着大师,实在不成体统。大师不如就此归去,往后郡主瞧不见大师,慢慢也就将这事给忘了,也省得烦碍大师清修。”
方教主强打精神的听着,忽而灵机一动,发觉这正是一个机会,便特意给对方递了个台阶,和气道:“贫僧之所以在此逗留,只因与郡主有两年之约。约定如此不假,但若郡主另有打算,不欲贫僧再行履诺,那贫僧自然会离去。”
哈总管果然道:“大师一诺千金,令人佩服。只是咱们王府的事,又同江湖上的事不同。在汝阳王府里,王妃的意思,就是郡主的意思。”
方天至听了这话,简直心花怒放,如闻纶音,但他面上分毫不显,仍是一副平淡态度。
哈总管离他甚远,只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打量着他的神情。他知道这贼秃武功甚高,若发起怒来,恐怕王府内也没有人能制得住他,闹得大了反而不利于郡主闺誉,是以只将这事偷偷告诉了王妃,并未同王爷与世子说起。如今更是好话说尽,暗暗盼他真是一位佛心清明的正经和尚,赶紧一去了之,大家各自欢喜。
于是在哈总管的殷切期望下,方天至略一思索,心想不如赚票大的,便问道:“贫僧与郡主曾约定有三件事,其余两事,至今未定,若此去再不相见,恐有失约之嫌。”
哈总管松了口气,笑道:“王妃的意思,就是郡主的意思。大师不必担忧,约定之事,就此作罢了。”
方天至漆眉一展,终究微微笑道:“好,贫僧明白了。”
哈总管冷不防受他这一笑,竟不禁生出一丝惊艳之感,心道也不怪郡主少女心性,一时看上了这秃驴。他办成了这件事,心中甚是欢喜,便又自袖中抽出一叠银票,客客气气奉上,“此去少林寺路途甚远,些许盘缠不成敬意,还请大师笑纳。”
方天至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合十道:“好意心领。”却看也不看银票一眼,“贫僧告辞。”说罢,他绕过哈总管身畔,掀帘而出,往院外走去,却不料刚到门口,不远外正有一道鹅黄人影飞奔而来,与他撞了个照面。来人甫一见他,当即大声叫道:“方天至!你给我站住!”
卧槽?!
说好的郡主在王妃娘娘身边尽孝呢!
方教主痛心疾首,眼见赵敏着黄衫、戴明珠,环珮叮当的负手而来,她雪脸含霜带怒,气急败坏的小声道:“就知道你这秃驴想方设法要走!你想得美,我母妃说话不算数!”
她话音一落,哈总管便步履匆匆的赶上前来,小心道:“郡主!”
赵敏冷冷的盯了他一眼,忽而微微一笑:“母妃都同我说明白了,我已有主张。”还没等哈总管放下心来,她话锋一转,“只是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容我同他说两句话。”
赵敏颐指气使惯了,不等哈总管回应,便率先走近书斋去,侧首向方天至道:“事情还没完,你跟我过来。”说罢,她仿佛又怕方天至不听,站住身回首深深一望,眸中满是不肯明说的恳盼。
方天至心中长叹一声,痛感自己倒霉。赵敏若是不在,有她母妃替她做主,他大可以一走了之,往后再也不见她,三件事也就作罢。可眼下她赶过来,明明白白表示不愿意,他若离去便有逃约之嫌了。
二人前后进了书斋,赵敏也不同他说话,而是径自开了宝架中的一格,从中取出了一个包裹来。方天至正不解,却见她将包袱往肩上一背,向他狡黠一笑:“本郡主在家呆闷了,准备外出游玩。只是眼下离开可不容易,你是打算干干脆脆的悄悄带我走,还是一路打出汝阳王府?自己选罢。”
方天至沉默半晌,道:“你这又是何必!”
赵敏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倏而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动人神色。她凝目望着他,轻声说:“母妃是母妃,我是我。她要我做同她一样的人,我却办不到。你便当做好事,带我走罢。”
……
半个时辰之后,二人已奔赴大都城南。
赵敏此时已在成衣店里换了一身男装,宝带青衣,折扇摇摇,神情极为潇洒惬意。方教主走在她身边,心情极为复杂,但煮熟的鸭子虽然飞了,圣僧却仍然不该露出懊恼之色,要把持住!
赵敏笑吟吟的瞧着他,将牡丹折扇一拢,神清气爽道:“天下之大,如今尽可去得。你有甚么好主意没有?”
方天至淡淡道:“贫僧去哪里都是一样。”顺便心道,只要不耽误做好事就行。
他正这样想,目光自街旁屋墙上一瞥而过,忽而瞧见一枚熟悉的记号,脚步登时一顿。
赵敏心神一半在他身上,见状随之望去,不由诧异道:“这是峨眉派的紧急联络标记。”她打量方天至神情,略一思量便道,“咱们跟去瞧一眼。”
第61章
方天至二人循记号而去,沿路出城门数里,不多时来到一片秋林之中,隐隐听得簌簌人响传来。二人屏声接近,隔着重重树影一瞧,只见水畔林外,正团团围聚着数十名峨眉派派众。众星拱月之间,峨眉派掌门灭绝师太面色肃杀的持剑独立,丁敏君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回禀师父,峨眉派生还弟子共计三十六人来齐,请师父训示。”
灭绝缓缓扫视周遭弟子一圈,点头回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丁敏君闻言退入人群之中,灭绝则向众人道:“今日在这大都城外将大伙儿紧急召齐,乃是本派有一件大事要办。不过在此之前,你们有谁有甚么话要同我说没有?”
灭绝生性严厉,惯常没甚么好脸色与人看,峨嵋弟子你看我我看你,也听不出师父的真意,便都一言不发。众人正暗中揣测,一个藕色衫裙的少女忽而越众而出,在灭绝身前直直跪倒,口中柔声和气的道:“弟子周芷若有一言禀上。”
灭绝眉头微微一动,还未说话,周芷若便自怀中取出一枚物件,两手恭敬奉起,“弟子临危受命以来,惶恐不可终日,生怕辜负恩师嘱托。如今我峨眉派幸免于大难,恩师在上,诸位师姐在侧,芷若无德无能,不敢受此信物,盼请师父收回!”
方天至与众人相距甚远,纵然他目力甚强,也只能隐隐瞧到她手上有一枚小巧别致的物件,仿佛是首饰一般。他尚没觉得甚么,丁敏君等人向那物件一瞥,登时脸色大变,几乎失态出声,但灭绝积威甚重,惧怕之下终究勉强克制住了。方天至瞧他们神色,便猜或许那东西意义非凡,正这样想,赵敏忽而凑到他耳畔,轻轻道:“那是峨眉派的掌门信物铁指环。”
原来如此。方天至回过神来,微微皱眉偏开头,将赵敏往一旁拨开。赵敏急忙抱住他手臂,虚声道:“差点将我推倒了!小心发出声音来!”
方天至默不作声的定定盯着她,赵敏打量他神色,不由轻轻一瘪嘴,站稳后便松开了他的胳膊,继续朝峨眉派众人瞧去。
恰此时,灭绝略作思量,缓缓道:“铁指环是我峨眉派掌门信物。既然贫尼侥幸活着,那便收归我来保管。”周芷若方松了一口气,灭绝话音忽而一转,“不过,纵观门中四代弟子上下,数晓芙与你天分最高。如今晓芙愈发不理俗物,整日闭门不出,在山里莳花弄草,只怕日后她未必能担起峨眉派的重担。”
周芷若听她话中意思,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灭绝。
灭绝高高在上的注视着她,目光仿佛一道利剑般直刺入她的心,将她看得清楚明白之极,口中冷冷道:“今日正好说清——”她向众人环视一周,“待我百年之后,峨眉派第四代掌门人,就由周芷若来担当。”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一般,丁敏君再忍不住,惊声急道:“师父!”
灭绝淡淡的瞥向她,问:“你有甚么话说?”
丁敏君被她目中深意骇得一阵悚栗,脸上青白交加,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失魂落魄道:“弟子无话可说。”
周芷若亦惊呆在了原地,要知灭绝暗中与她相商,与如今情形可大大不同。她不由想道,若是做了峨眉派的掌门人,便要与明教势不两立了。张无忌身为明教教主,岂不就是她的不共戴天之敌?她怔怔想到这里,又冷不丁回忆起灭绝逼她发的毒誓,心中当真是说不出的凄惶,竟一时忘了言语。
灭绝接过掌门铁指环,道:“芷若,你退下去罢。”
周芷若跪在她面前半晌没有反应,忽而又听师父冷喝一声“芷若!”,才激灵一下回过神来,轻声道:“弟子遵命。”
灭绝注视着她默默退到人群之中,又道:“话虽如此,但派中若有谁能提着明教教主张无忌的头颅来见我,那么老尼我立刻脱下铁指环,将峨眉派掌门人让与他做!你们知晓了吗?”
丁敏君心道,师父你自己都打不过张无忌,何况我们了!若说谁能提着张无忌的头来,恐怕只有周芷若能做得到。这样一想,又极为气沮,只得怏怏与众人一并道:“弟子谨遵师命!”
赵敏躲在林后,将众人神色都一一瞧在眼中,最末目光又落到了周芷若身上。她自己本是一位难得的绝代佳人,如今望见峨嵋众女之中,周芷若堪称清丽绝伦、万里挑一,不由暗中与自己相较一番。她瞧出周芷若魂不守舍,又知晓光明顶上刺剑之事,便猜或许二人情分不浅,转念又想到自己喜欢上一个秃驴,也不知比起周芷若谁更惨些,不由隐隐对她生出一分同病相怜之意。
没等赵敏暗中感伤多久,灭绝又发问道:“还有谁有话说?”
水畔鸦雀无声。
灭绝见众人无一发言,不由点头道:“好得很。没有谁说话,那么我便要问了。”她脸色愈发阴沉,森然四顾一番,“自来了万安寺起,鞑子每日都要找人去比武,说是问降,实则怕是为了偷学武功。我们峨眉派的功夫虽称不上天下第一,但却也不能任鞑子偷学了去。这话我清清楚楚同你们讲了,只是有人向来阳奉阴违,目无尊长,为了苟且偷生,暗自偷偷下了塔去。这人是谁,自己站出来。”
她话音杀气腾腾,引得众人一动不敢动,唯恐受她迁怒。不多时,一个四十上下的女尼战战兢兢的出列跪倒,脸色煞白道:“弟子……弟子出塔了,求师父宽恕!”
灭绝冷笑一声道:“将你的左手亮出来,给大家伙儿瞧一瞧。”
那女尼不敢隐瞒,便将藏在袖中的左手伸出,只见上面裹着白布,隐隐透出斑驳血迹。
方天至见状,不由又冷冷望了赵敏一眼。
灭绝猛地喝道:“大家伙儿都瞧见了罢?今日本门的大事,便是要清理门户!”她宽袖微微一动,霎时拔剑离鞘,手中青光冷冷一闪,“静衷,你违逆掌门师命在前,私传门派武功在后,可还有甚么话说?”
名叫静衷的女尼瞧出灭绝师太的杀意,心中惊惧欲裂,慌忙跪行到她面前,不住磕头道:“师父容禀!弟子虽然苟且偷生,但万万不敢将门派武功显露出去。弟子与鞑子比武,用得绝非本门的一招一式,请师父明鉴!”
灭绝冷冷道:“鞑子难道是傻子,任你用其他门派的三招两式糊弄于他?”
那女尼辩解道:“弟子用得是纪师妹的武功。弟子因常在后山打理佛塔,便与纪师妹经常往来。一日偶然见她在树下舞剑,弟子瞧着眼生,一问之下,她便将剑法教与了弟子。弟子眼下便可舞来与师父看!”
灭绝面无表情的望着她半晌,将手中剑扔到了地上。
静衷如蒙大赦,急忙持剑而起,一板一眼的将一套剑法舞了起来。方天至观她剑势辛辣决绝,招招去人要害,心下不由纳闷,纪晓芙心性柔和温善,怎会自创出一门如此狠毒的剑法来?再过几招,他愈发觉得别扭,只觉静衷一招一式仿佛各自为政,步走剑随之间,说不出的僵硬。及至她回手一刺,忽而自下而上斜斜挑出一剑来,方天至忽而灵光一闪,恍然明白过来。
静衷这一剑正是赵敏曾使出的那一剑。观她这一剑的走势,断得亦正是对手的肩膀,可见她用得也是不对。一招也就罢了,若一套剑法招招使得参差有误,自然叫人觉得违和了。
又过片刻,静衷使完一套剑法,向灭绝道:“弟子只用了这一套剑法对敌,一局罢了便即落败,请师父明鉴!”
灭绝静静思索片刻,问:“这剑叫甚么名堂?”
静衷道:“纪师妹称之为参商剑。只是她与弟子过招时,剑势所去处处留情,明明稍微偏一点便能斩人要害,却偏偏不往那里去,实在有违参商之意。弟子好奇问她,她便说此剑虽有永不相见之名,却反取不舍分割之意,故而不着人要害。只是弟子私心觉得将剑式稍作一改,反而威力倍增,是以未曾按照师妹之言用剑。前日里正是用了风拨月影一招,击败了一个番僧。”
灭绝听了静衷这话,先是若有所悟,最末回过神来,冷笑一声道:“晓芙这两手剑法原本尚有可取之处,叫你一改,才真是狗屁不通,乱七八糟!”
静衷又急忙跪倒道:“师父说得是!弟子愚不可及!”
灭绝半晌不语,最终缓缓说:“既然你未曾用了我峨眉派的传世剑法,算你罪减一等。只是你不遵师命,苟从鞑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便斩去你右手,令你永世不得用剑,你可有甚么不服的?”
静衷面色惨淡,却也无法可想,便伏到地上泣道:“弟子认罚!”
灭绝点了点头,随手拔出身畔弟子的佩剑,便欲斩静衷右手。这本是峨眉派的家事,方天至身为少林僧人,不好横插一手,便闭上眼来,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