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心想胡乱猜测也没用,便道:“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沉默半晌,赵敏忽而又道:“这船也不知要走多久,枯坐无趣,不如聊点甚么罢。”
方天至问:“你要聊甚么?”
赵敏便作态沉思,歪头问:“你怎么会想要做和尚去的?”
方天至顿了顿,答道:“听我师父说,我幼时惊啼不止,家里无法可施,便送我往少林寺去镇祟。往后便一直在寺中住下了。”
赵敏淡淡“噢”了一声,问:“那你是在少林寺长大的。”
方天至道:“不错。”
赵敏饶有兴味的问:“你还是个小和尚的时候,每日都做些甚么?”
方天至心想还能干甚,便言简意赅道:“吃饭,劳作,练功,念经。”
赵敏问:“你几岁开始练武的?”
方天至答:“四五岁上罢,记不清了。”
赵敏忍不住莞尔一笑:“那么你是不是自小便比别的小和尚厉害很多?他们都打不过你罢?”
这还用问吗!
本教主如此一个天赋异禀的男人!
方天至想是如此想,但不好这么说,便道:“大抵略胜出一些。”
赵敏好奇问:“你武功这样厉害,是怎么练出来的?”
方天至道:“也没甚么。提水,站桩,捶缸,踩簸箕,拍沙袋,无非也就这几样。”
赵敏神色迟疑道:“这练得是甚么武功?”
方天至道:“从罗汉拳,到般若掌,都如此练来。”
赵敏定定注目着他,道:“我不信。你把手伸出来我瞧瞧。”
方天至不解其意,却也不无不可,便将左手五指摊开给她一看。赵敏瞧了一眼,只见他手掌形状优美,五指修长,又兼肌肤光洁,便摇摇头道:“我父王亦请了练铁砂掌的门客,他们每日确实像你说得那般打熬,可手掌却不是你这样。”
方天至迟疑了一下,拿捏着分寸道:“高深掌法都有内功相佐,加上每日泡药汤,并不会太过损害手掌。而且我天生力气大些,也比别人抗打些。”
赵敏闻言又是一笑,她仿佛也并不在意他究竟为何武功好,只是故意引他多说几句话罢了。一垂眼间,她不经意瞧了眼他的手腕,却见上面戴着一圈颗颗如雪的菩提串,不由伸出去摸,一面道:“咦,这手串好漂亮。”
方天至不待她碰到,便又将手收回身畔。
赵敏见状一撇嘴,顺口问道:“这么宝贝,谁送的啊?”
方天至道:“朋友相赠。”他侧首一望,见赵敏仿佛又要张口问话,终于忍不住道,“若是你说的聊天便是这样,你不停的问我话,那还是不聊了罢。”
赵敏嫣然道:“那你也可以问我问题啊。”
方天至本想说贫僧没什么好问的,但念头一转,忽而想起一件事,便迟疑道:“那日贫僧在你书房中,瞧见一副画。画得仿佛是十几年前少林法会上的情形。那画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赵敏微微一笑,亦答道:“朋友相赠。”
方天至瞧她神情,见她仿佛不只是为了一时意气,而是确实不愿多谈,便闭口不再问。而赵敏竟也怔怔的出了会儿神,半晌没有说话。片刻后,她站起身道:“我去甲板上透透气。”
方天至点了点头:“小心被金花婆婆识破。”
赵敏道:“放心,我会避开她的。”
此后船行又过月余,正值枯燥烦闷之际,船夫却从金花婆婆口中得知不日即将到达灵蛇岛,众人听说后精神纷纷一震。果然第二日午后,方天至正自打坐练功,赵敏忽而推开舱门快步抢进来,喜道:“前方有个小岛,恐怕便是灵蛇岛。金花婆婆和那个丑丫头已经到甲板上去了。”
方天至闻言起身道:“偷偷跟上去瞧瞧,届时伺机行事。”
赵敏问:“若谢逊真在岛上怎么办?”
方天至道:“且看金花婆婆与他是何关系罢。不论如何,贫僧须得将谢逊的消息传回寺里去。”
二人说话间,隔窗只见不远外碧海之上,正伫立着一座草木蓊郁的小岛。岛上怪石嶙峋,滩岸曲折,正便宜泊船。不多时船靠岸旁,那名叫阿离的少女搀扶着金花婆婆,二人运起轻功,轻飘飘的飞落到岛岸旁,身影一晃一闪间,便隐没在了树木之中。
方天至二人正要跟上,却听金花婆婆笑道:“谢三哥,妹子我回来了。”她内力丰沛,运气之下,声音响彻寰岛,经久不绝,与海浪声潺潺相和。
赵敏与方天至对望一眼,听到“谢”字,心中均是暗自留意。赵敏先问道:“若谢逊真在这里,他二人兄妹相称,恐怕关系匪浅。你打得过他们两个么?”
方天至没答她,转而道:“先跟上去看看。”
二人隐声匿迹,紧随其后,不多时隔着树林,便隐隐瞧见三道站在山坡上的身影。坡上碧草茵茵,只生着几丛灌木,放眼望去一览无余。除却金花婆婆二人外,正有一个满头金发、身材魁梧的盲眼老人独自站在另一头,与二人叙话。方天至暗中倾听,不多时便确信此人当真是金毛狮王谢逊,他之所以出现在灵蛇岛,原因竟是金花婆婆为了向他借屠龙刀,诓骗他张无忌有难,引他冒险来此。
金花婆婆不知有旁人在侧,犹自与谢逊叙旧,还将自己身为紫衫龙王的事情暴露了出来。只是不论她如何相劝,谢逊均不肯出借屠龙刀。
方天至二人听到这里,心知此事一时半刻难见分晓,便悄悄离开灵蛇岛,回到船上去商议。一进船舱,方天至便将出海前自少林寺属寺中借来的信鸽放出,缚书信一封,往少室山报讯,切切盼请师叔率同门弟子往海边来接应谢逊。
待信鸽飞出,他回首一望,只见赵敏正闲闲的在舱中独坐喝茶,便问:“郡主派人往汝阳王府报信了不曾?”
赵敏好整以暇的将茶盏放下,道:“我报讯又有甚么意思?一来以你的武功,若真想带着谢逊偷偷走掉,我如何拦得住你?二来我不知道你如何同少林寺商议的,便是想大军围捕,又如何能捕得到你们几个高来高去的光头?退一万步说,我要你几个光头有甚么用?早晚要还回去不说,还要平白惹得你厌恶我。”她最末总结道,“是以我压根没想要报信。”
方天至一时也听不出破绽,便微笑道:“郡主无心掺入谢逊之事,实乃武林一大幸也。”
赵敏凝视着他,道:“我早先就说,我才不稀罕甚么屠龙刀。你心里定然是不信的。咱们且看回去之时,到底有没有蒙古大军等候岸旁。如果有,那么你曾应我的其余两件事,一应作废,怎么样?”
方天至道:“你要与贫僧打赌?”
赵敏嫣然道:“是呀。反过来,如果我没报讯,那么你就要好声好气的与我说,好敏敏,是我错怪你了。我这贼和尚心怀鬼胎,总不相信你,是我错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尴尬的一匹!
为什么总是调戏贫僧!
赵敏见他不说话,忍了片刻后拊掌大笑,简直乐不可支。
方天至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郡主何必消遣于我。待夜间贫僧再上岛一探。”
及至星夜时分,方天至沿日间踪迹往岛上更深处探去,过了那山坡后不久,便在重重树影后隐隐望见一豆灯火。他悄声走近过去,却见树林外立着一间破茅屋,屋外谢逊正拄着一柄寒光熠熠的宽刃长刀与金花婆婆对峙。二人话不投机,不过几句便图穷匕见,打斗起来。
方天至并不在意谁胜谁败,只留心别让人死了便成,正好借此机会,掌眼瞧瞧谢逊的武功路数。数十招下,只见谢逊将屠龙刀双手舞开,身前刀光闪烁,密不透风,观其步法严谨、招式周密之处,几乎不像一个盲人。金花婆婆功力不及他,又惧怕他神兵威力,龙头拐戳点抹挑之间,只作试探,不敢稍搦其锋芒。观其情形,似乎没有个数百招,二人并不能分出胜负。
他正想到这里,却不料谢逊忽而卖了个破绽出来,金花婆婆觑着机会,杖头如毒蛇吐信般直戳过去,击中了谢逊肩头。这一下威力甚强,谢逊当即吐出一口血来,但他脸上却忽而露出喜色,当下大喝一声,抬手将龙头拐攥拳紧紧握住,右脚抢上半步,一刀向金花婆婆劈去。金花婆婆匆忙间将拐杖抛下,朝后退却不及,胸前便被他划了一刀, “唉哟”一叫向后跌去。
方天至旁观者清,只见她后跌的步态虽乱,身法却仍轻盈矫健,实在不像身受重伤的模样。此时月出薄云,天光如水,他遥遥一望,却见金花婆婆手捂伤口,脸上竟也露出了一样的喜色,仿佛是终于引诱谢逊上当受骗了一般。
方天至凝神定睛一看,忽而望见她后跌之处的地面上隐隐有青光闪烁,仿佛是倒插了利刃一般,不由暗道不妙。要知道谢逊吃亏便吃亏在他眼盲上,他瞧不见金花婆婆是诈败,亦瞧不见地上的陷阱,追敌心切之下,飞起一脚便跃进了利刃阵中,待他察觉有异时,一脚已被刺的鲜血淋漓,当下站在原地惨叫一声,不敢再动。
金花婆婆拾起龙头拐杖,大笑道:“谢三哥,你别怪妹子心狠。实在是你不肯给妹子一条活路。”她说到这里,便觑住一个机会,手扣三枚金花,远远向谢逊身前数个要穴射去。然而花未及人,自她身侧的树林中忽而飞出三颗石子,击中那三枚金花后势犹不绝,“铎铎”三声之后,竟一齐飞嵌进了茅屋屋墙之上。
金花婆婆大惊失色,实不知岛上何时混上来一个如此高手,算好逃跑的路线后,她猛地回头喝问:“甚么人!”
第64章
方天至便从雾色树影中走了出来。
金花婆婆借黯淡月光一望,只见他是一个身着青布短打的年青男人,面容黝黑无奇,细看来却目湛神秀,不同寻常。她思及先头的石子暗器,不由心生忌惮,冷笑问:“小子甚么来头,混上我灵蛇岛有何贵干?”
方天至瞧清眼前局势,心知谢逊已无一战之力,金花婆婆又不是他的对手,便合十道:“不请自来,实在冒昧。贫僧法号圆意,因偶然听得谢施主消息,师门要事相关,不得已不暗中相随,请韩夫人见谅。”
金花婆婆眼角一动,实不料来人竟然是个和尚,“你是少林寺的人?”
方天至道:“不错。空见神僧正是在下师伯。”
此时夜风滚滚,金花婆婆头上银发拂动,仿佛老态更深。她干脆将手中拐杖向地上一杵,仿佛听故事一般,口中问:“哦,空见不是死在成昆手中么?那和我谢三哥有甚么关系?”
方天至闻声瞥了谢逊一眼,只见他脚下鲜血横流,便问:“谢施主受伤颇重,点穴道止血了不曾?”
谢逊早先惨叫一声后,便一直一言不发,此时才缓缓道:“不劳阁下操心。”他身处刀剑阵中,目盲不敢乱动,但手持屠龙刀,守相仍旧严谨浑合,“少林寺也是为了屠龙刀来的?”
方天至知他身有残疾,仇家众多,定然更加看重护身宝刀,想了想道:“寺中长老如何,贫僧不敢妄议。但贫僧只是为了空见师伯受七伤拳身死之事而来。”他顿了顿,“当年空见师伯于洛阳迁化,杀手曾留字说是成昆所为。谢施主是成昆爱徒,不知能否为贫僧解惑?”
谢逊闻言不为所动,道:“成昆那杀贼与我不共戴天,爱徒之说切莫再提。”他不知方天至人品如何,只知他武功高明,实不在自己与韩夫人之下,心想若他说不知道空见的事,保不准这和尚便杀人灭口,将屠龙刀带走,若是坦诚了空见是为自己所杀,那事关师门,不容私定,兴许今日还有一线生机。他三十几年来,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为的便是活着向成昆报仇,万万不可今日死在灵蛇岛上,便叹道:“空见神僧不是他杀的,而是死在我的手下。”
方天至闻言微微一愣,道:“原来如此。不料谢施主七伤拳造诣如此高深,竟能破了我空见师伯的金刚不坏神功。”
谢逊既然吐露了实情,思及旧事,不由也生出愧疚懊悔之意,摇头道:“谢逊算是甚么东西,如何能伤了神僧贵体?他是自愿要我打死的。”说罢,便将当年空见受成昆蒙蔽,甘愿受七伤拳而死的事一一道来。
方天至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暗中敬佩空见德行,感慨道:“阿弥陀佛!”
谢逊道:“在下心知自己罪大恶极,便是少林寺要我抵命,也没什么好说。只是眼下我的大仇人成昆还不知所踪,等向他报了仇,我愿意听凭少林寺处置。”
方天至心想这件事缘由复杂,左右还是要将谢逊带回中原,便道:“贫僧人微言轻,难以决断。还请谢施主与我往少林寺去一趟罢。”
他话音一落,金花婆婆便嘿嘿一笑:“小子,在我眼皮子底下抢人,你怕是太不将你婆婆我放在眼里了罢!”又向谢逊道,“三哥,你放心。你我二人兄妹数十年,妹子岂会眼看你被少林寺的秃驴欺辱?今日咱们便齐心合力,看这小子能有甚么办法?”
谢逊受了她如此暗算,对她也算心冷,心想落到金花婆婆手里,只怕下场也不比落到少林寺手里强多少。但他城府深沉,也不显露,只叹道:“韩夫人,你将姓谢的暗算到如此地步,我便是有心也无力啦。对付这和尚,还要瞧你。”
金花婆婆此时也是有苦说不出。早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便不这么早和谢逊撕破脸了。她咳了两声,道:“那小和尚,你过来。接婆婆我两招。”
方天至闻言凝视着她,和声和气道:“韩夫人,您怕不是贫僧的对手。贫僧私心不愿伤人,亦与您无冤无仇,咱们便不动手了罢。”
金花婆婆气极反笑,道:“原来和尚如此心慈!那不如你让我老人家三掌,再来比过,怎么样?”
她这不过是气话,故意挤兑方天至的。但方天至听了,却忽而想起谢逊提及空见时的神态,不由心中一动,道:“韩夫人说的是,理应如此。”他如今已然是铜皮铁骨的男人,比金刚不坏神功也分毫不差,成竹在胸之下,便缓缓续道,“贫僧便先受韩夫人三掌,若侥幸不死,今日咱们便不必要再动手了,您瞧如何?”
金花婆婆并没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闻言笑道:“好啊。那你过来,让我打上三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