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道:“不错。”便将空智归寺后的事情一一道来,方天至于心中参照,将种种猜测落实,倒也并不感到惊讶。正说到英雄大会之时,寺中忽而响起一阵匆匆撞钟声,空明语声一停,眼中立现凝重之色,方天至却笑道:“师父不必担忧,寺中响钟倒与弟子有点关系。”
空明微微讶异,追问道:“怎么?”
方天至道:“弟子适才于寺外偶遇叛徒圆真,将他打死了。”
空明大吃一惊:“你说甚么?!此贼武功非同小可,若说你打得赢他,师父是信的,但如何能将他随意打死了?”
方天至道:“师父所言甚是。若他一心要逃,弟子本留他不住。然则他心怀歹意,欲暗算于我,被我以般若掌力黏上之后,又起意与我对拼内力。弟子年既少壮,内功修为亦侥幸稍胜一筹,便将他耗死了。今日能将他格杀当场,说来也纯属机缘巧合。”
这一番话,直听得空明心惊肉跳,冷汗淋漓。对拼内力说得淡然,但其中凶险却远非寻常打斗能比,他不知方天至开了挂,听他如此轻狂,不由大怒道:“大胆!胡闹!圆真成名日久,又蛰伏苦修了三十余载的少林九阳功,你怎么就敢用般若掌力将他留住,又怎么敢与他对拼?!若稍有差池,你不及他,此时还焉有命在!”越说越气,当下一拍炕上草垫,“你给我跪下!”
方天至知晓他何故如此生气,忙哄道:“弟子知错了,师父且听我将话说完。”不等空明继续发作,便续道,“弟子将圆真打死之后,圆清带人赶到,众人便抬他尸身回寺。正巧他袖中滑落一卷绢书,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那字迹虽被雨水沾湿,但仍瞧得清楚,正是寺中许多僧人的法号。事关重大,圆清不敢耽搁,当即飞奔回寺禀告方丈。眼下寺中响钟,多半正是为此。”他话音刚落,禅院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外敲门道:“空明师叔祖在么?”
空明精神一振,道:“进来。”
来人推门而入,正是一个年轻僧人。那僧人恭敬合十道:“弟子慧音,见过空明师叔祖、圆意师叔。禀方丈法旨,请二位到立雪殿议事。”
待二人赶至立雪殿,只见空字辈长老到了大半,另有圆字辈达摩院长老数人,俱都在座。方丈空闻睁眼一瞧,见人已到齐,便道:“阿弥陀佛,此番深夜唤诸位到此,正有要事相商。”
一个老僧便问:“掌门师兄,到底所为何事?”
方天至暗中一瞥,只见那老僧有些面熟,仿佛是般若堂首座空如。但眼下不知为何,空如却坐在了达摩院众长老之中,他心中正自猜测,就听空闻道:“好教诸位知晓,本寺叛徒圆真,今日已被圆意毙于掌下。”。
他话一出,殿内诸人各做颜色。
空闻淡淡瞥了空如一眼,道:“师弟,你有甚么话要说没有?”
空如本还沉着,此时终于微微变色,强笑道“叛徒授首,自然很好。”
空闻长叹一声,道:“本寺僧人在圆真尸身之上搜到了一卷绢书,尔等阴谋已尽都败露了!”又侧首向空相问,“空相师弟,罗汉大阵结成了没有?”
空相面沉如水道:“众僧正于殿外待命。”
他话音一落,空如登时面色惨败,颓然不语。
空闻微微闭目,那绢书上本来只有名字,并未有甚么阴谋,他适才不过出言相诈罢了。此时所料成真,他默然片刻,这才问道:“师弟,你还有甚么话说?”
空如浑身一颤,猛地大笑道:“纵使你今日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圆真已请动了朝廷大军,不出几日便来围寺烧杀,到时再看你这堂堂方丈又能怎办!”
此言一出,宛如晴天霹雳,空性等人皆为变色,大怒道:“你等焉敢如此!”
空如冷冷道:“你们既然对不起我,也休怪我对不起你们。”说着,竟不由流下两行浊泪来。
方天至目睹此变,只见空闻岿然不动,缓缓将圆真同党的姓名一一道出,被点名的长老俱都瘫软在地,沮丧不已。他等不知圆真已死,未有防备,如今困于斗室之间,外头又布下了天罗地网,各个都成了瓮中之鳖,再也无心反抗。
待空智等人将叛徒以重手法一一制住穴道,空闻又拿出名册,命戒律院长老安排将圆真其余党羽索拿囚禁,至此将少林寺隐藏的祸患于今夜彻底铲除。
事毕,空智终于忍耐不住,问:“朝廷大军顷刻而至,少林寺危难在即。掌门师兄,眼下如何是好?”
空闻沉声道:“着人下山,请明教教主张无忌来此一会。”说罢双目微合,再不言语。
方天至身份地位所限,能来立雪殿听知大事,已然是空闻破例为之,故而一直恪守本分,默然旁观。眼下听到这话,心里便想,方丈这法子倒不错。
明教义军于鄂豫一带盘踞多时,正与朝廷打得不可开交,眼下提前知晓朝廷一路军队将在几日内抵至少林寺,只要派出探子着意搜寻,不多时便可察觉其踪迹。届时于路上寻一地势险恶处埋伏,必可重歼敌军。如此一来,既可解少林之危,又于鄂北战势大有好处,正是两全其美之事。他固知张无忌的为人,心想此事他必会答允。
果不其然,张无忌冒雨赶至立雪殿一听,沉吟片刻道:“此乃大事,在下即刻便派人往附近军营处送信,待得知朝廷大军动向,自当调兵前往伏击,打其措手不及。”
明教与少林寺本属敌对,如今更是囚禁了张无忌义父于后山之上,但他听闻少林寺有难,竟二话不说施以援手,丝毫未以谢逊之事相要挟,其公私分明、光明磊落之处,着实令人心折。
众僧听闻,不由齐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空闻微微一叹,缓缓道:“张教主气度宽达,实乃当世豪杰,老衲佩服之至!”他话音一顿,又道,“昔日贵教金毛狮王谢逊掌毙本寺长老空见,是为一仇。今时张教主不拘两派仇怨,慷慨以解少林之危,是为一恩。恩怨既然相抵,谢逊一事,便就此作罢了。”
张无忌闻言大喜,道:“空闻大师厚义,小子没齿难忘!既然如此,可否请贵寺将敝教谢法王开释?”
空闻微微摇头,道:“且慢,老衲的话还未说完。少林寺领袖武林上千年,恩怨是非,自当公断。谢逊当年造下杀孽无数,仇人遍及海内,岂独少林一家?这亦是老衲召开英雄大会,与天下英雄共商如何处置谢逊的缘故。张教主对少林寺有恩,却不能及于他人。是以张教主所请,老衲不敢答允,还请勿怪!”
张无忌顿时大失所望,半晌默默不语。
空闻见状,闭目合十道:“张教主若心有怨怼,不欲相帮本寺,那也无妨。少林寺千年盛名,老衲不敢稍有毁伤。焉可为一己之私利,失信于天下英雄!哪怕来日元军荡平嵩山,今日之言亦不可改。其中难处,还请张教主明白。”
张无忌怔忡片刻,叹道:“抗击朝廷,是为中原武林之大义。明教教众百万,为此抛头颅洒热血,我身为教主,纵然心系义父安危,又岂敢因小义而失大义?若真如此,当为天下英雄所不齿。”话罢,他向空闻抱拳一揖,“夜深不便打扰,在下告辞。英雄大会之日,再与诸位相见。”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殿中僧人莫不感佩,不由齐声唱道:“阿弥陀佛!”
空闻亦微微动容道:“张教主留步,此去伏击元军,少林寺岂能旁观。罗汉堂有棍僧五百,愿暂且听命帐下,以供驱策!”
张无忌闻言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
空闻站起身来,道:“老衲亲自送张教主下山,还请勿要推辞。”
张无忌身为教主,亦不过谦,口中便道:“有劳方丈。”
第71章
事情一了,众僧便自立雪殿中散去。
此时雷电已歇,阖寺再无他响,唯有细雨如梭落下。潇潇声中,方天至撑着伞走在空明肩后,落下半个身位以示尊敬。
夜阑人静,师徒二人这般走了一会儿,空明自心事中回过神来,转头瞧见徒弟在身后,不由笑道:“你与我并肩走,何必这样见外。”
方天至顺从他心意,上前两步道:“弟子并非见外,只是……”他想说只是敬爱师父,可这话甚是肉麻,一时便说不出口。
空明道:“莫要吞吞吐吐的了。我有正事同你说。”
方天至道:“是。”
空明负手而行,缓缓问:“掌门方丈广撒英雄帖,令天下群豪荟集于我少室山上,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了甚么?”
方天至道:“依弟子想来,所为不过二事。一是如何处置谢逊,二是如何处置倚天剑与屠龙刀。”
空明道:“不错。你也瞧见了,谢逊身上杀孽无数,本当死有余辜;然而如今明教势大,必定是非要救他们法王不可的,方丈不欲令少林寺出头与明教结下死仇,故而才要请大家共同来议这件事。可英雄大会上,有人要杀人,有人要救人,这冲突要你来说,该怎么解决才是?”
佛门本是清净地,僧人却仍是凡俗人,纵然是誉满天下的嵩山少林寺,也少不了争权夺利,少不了阴谋诡计,绝非简简单单便能主持了世间公道的。
这些江湖斗争,方天至本就看惯了,故而也未如何失落,闻言便直白答:“自然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打得天下英雄心服口服,大家也就没话说了,自古英雄大会,莫不如此。”
空明无奈一笑,叹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你我学了数十年的佛理,可若要别人听信你,却不是说说佛理便行的。少林寺之所以威震天下,无人敢犯,也正是我们拳头比旁人大一些的缘故!”他顿了一顿,“因此召开这英雄大会,唯一紧要的便是决出谁是天下第一。谁是天下第一,谁便有资格掌管倚天剑与屠龙刀,有资格决定谢逊的生死。”他说到这里,脚步忽而一住。
方天至若有所觉,不由停步侧首一望。
空明正目光炯炯的凝视着他。
夜雨中,他缓缓问:“圆意,你说当今武林,谁可当这天下第一?”
方天至沉默片刻,道:“武当张真人不问世事已久,想来不会参与。本寺方丈空闻师伯,亦不便下场。少林寺若要做天下第一,须有人胜得过明教教主张无忌。”
空明道:“那么你胜得过他么?”
方天至思忖道:“弟子不知。许是五五之数。”
空明望着他,忽而轻轻感叹道:“圆意,从你这么一点儿大的时候起,师父就知道,将来迟早有一天,你必定会名震天下,乃至于执掌少林门户。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方天至闻言不由一怔,道:“师父……”
空明微微一笑:“你不必多言,这也是掌门师兄的意思。”他用一种慈祥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方天至,和声道,“那么少林寺与明教究竟谁能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就要看你与张教主二人这五五之数了。”
……
数日眨眼而过。
到了端午这一天,各路英雄好汉经知客僧接引,陆续聚集到了寺里特地辟出的一块大广场上。不多时,乌泱泱的人群便将广场上搭建的木棚尽皆占满了,粗粗一算竟有数千人。
正午一至,少林僧人按法裔辈分由低至高,依次出面与群雄见礼,最末方丈空闻身着金线袈裟,手持禅杖,率诸院首座、长老入场,与场上英雄分说英雄大会的种种章程。
方天至安安静静地站在众僧之间,间或抬眼一瞥,便见武当、崆峒、峨嵋、丐帮等大派俱都在座,其中丐帮数位长老腰间缠孝,拥簇着一个丑陋女孩自占一棚,那女孩年龄稚幼,手中却捧着打狗棒,仿佛是丐帮帮主一般,瞧起来甚是奇怪。
却说空闻居中主持,群雄纷纷发言出声,倒也认可了少林寺的建议——在场诸人轮番较武,手下见真章。谁人能力挫群雄,谢逊与刀剑便都归谁处置。七嘴八舌之下,更定下每派各出二人,不可车轮战等等规矩。
正待比武之际,丐帮一名白发老丐忽而上前一步,道:“且慢!”
空闻见他腰间缝了九个口袋,身份显然颇高,便合十道:“不知长老有何见教?”
那丐帮长老道:“不敢。请问空闻方丈,贵寺圆真法师目下可在寺中?敝派史故帮主的血海深仇,正要与他清算,藉此大会,还请天下英雄做个见证!”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哗然。
空闻一怔,宣了佛号道:“不知贵派与那圆真如何结下了仇怨?”
丐帮长老面色忿然,当下便朗声将圆真及其徒弟陈友谅如何害死丐帮帮主史火龙,又如何寻了一个冒牌货来暗中篡权等事一一道来,群雄听闻史火龙全家被杀,只余下一个女童被人所救,亦纷纷心生同情,与丐帮帮众一齐鼓噪起来。
少林众僧不由齐声闭目道:“阿弥陀佛!”
丐帮长老将原委说罢,立时怆声喝道:“事情便是如此,还请空闻大师将那圆真叫出来,与我一一对峙!”
空闻叹了口气,道:“不想此贼竟犯下如此滔天大错,阿弥陀佛!只是长老若要与他对峙,却也是万万不能了。”那长老两眉一竖,正要冷笑,却听他又向左右吩咐道,“去将圆真的骨灰拿来。”
众人听到这话,俱是一呆。丐帮长老更是失声问:“甚么?他已死了?”
空闻环视场周,高声肃道:“好教诸位英雄知晓,敝寺叛徒圆真曾于二十三年前巧言蒙骗其师空见,令空见身受七伤拳而死,后又联络党羽,阴谋篡寺;此欺师灭祖之贼,已被敝寺僧人圆意毙于掌下了!”
待一名灰衣僧人将一只木盒呈上面前,丐帮长老回过神来,道:“死不见尸,我怎么知晓这是不是圆真?”
空闻向张无忌道:“圆意格毙圆真、圆真尸身火葬,张教主俱是在场的。就请张教主出面做个见证。”
张无忌便点了点头,道:“圆真此贼是敝教法王谢逊的大仇人混元霹雳手成昆。此贼惯会诈死,是以这次我是亲眼瞧着他入火下葬的,他确实已经死了。”
丐帮能瞧破圆真师徒的大阴谋,本就多亏了张无忌,此时听他开口作证,自然再无疑虑。丐帮长老怔然半晌,忽而问:“敢问哪一位是圆意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