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道:“她没有哪里不好。”
赵敏忍不住又闭了闭眼。这一回,她终于觉察出自个儿两鬓的湿泪,整个人却动也没动。她静静躺了片刻,才幽幽问:“我能见见她么?”
方天至淡淡道:“你见不到她。我二十二岁时,她便死了。”
赵敏霎时呆住。
方天至亦静静坐了片刻。
而后,他缓缓将手腕自她冰冷无力的指间抽出,问道:“郡主还有甚么要问?”
赵敏怔忡半晌,轻道:“如果……我今生……不再踏入关内一步,不再做朝廷的郡主……”
方天至默然听着,和声道:“郡主厚爱,贫僧愧不敢受。”
赵敏闻声不由嫣然一笑。笑罢,她柔声凄问:“方和尚,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敏敏?”
方天至眼帘微阖,口中却只道——
“阿弥陀佛。”
……
此后如此疗伤数日,赵敏身上余毒渐消,忽有一日,她便悄然孤身离去了。
杂屋条桌上压了她的留书。
方天至打开一瞧,只见纸上寥寥四句,笔法仍旧绰约锋媚,不减风流,字曰:“二约已毕,毋复相寻。此别再见之日,当为践诺之时。”
第69章
一别赵敏后,方天至复作回一个清净自在人,在鸡足山方圆百里内狂刷了一波声望值,待没得什么油水可以揩后,冬去春来,日子已到了二月份上。
如今算来,谢逊经由同门护送上山,也有了半个春秋。倚天屠龙,非同小可,风声一旦传出江湖,必会引动不小的风波。他心中惦记师门,见此地已了无牵挂,便收拾行囊,欲回少室山去一趟。
不日行至玉局峰下,方天至于路旁茶肆中歇脚,侧望只见苍山石屏叠立,翠木势走虬龙,峰腰云涌三千丈,那山巅尤在云海之头,心中便暗赞一声风光险丽。这茶没吃上几口,耳畔忽来一阵行马声,不多时只见茶肆门口奔来骏马十数匹,当先跳下几个青袍紫冠的道士,被余者簇拥进店来。
来人各个腰悬长剑,面沉如水,店中打尖歇脚的客人立时噤若寒蝉,不敢高声言语。店家久在苍山脚下讨生活,识得是点苍派门下,待为首那几人坐定后,便凑上前殷切招待,口中道爷长道爷短,正欲再多拍几个马屁,其中一个白面灰须的长眼道人便发话道:“咱们赶着上路,快将茶水汤面上来,莫要在旁聒噪。”
店小二唯唯退下,那道士侧头向身畔人抱怨说:“端午节上的屠狮大会,二月中才遣人送来英雄帖,莫不是要人飞过河南去?宋师哥,我瞧少林寺也忒不将咱们点苍派放在眼里!”
那姓宋的道人闻言闭目不语,半晌才“哼”了一声。桌上饮茶的另一位道人微一侧首,正瞧见方天至在侧,便咳了一声,道:“王师弟,何必动怒,喝茶就是。”
王道人虽望见店里有个行脚和尚,但见他很是面生,便不放在眼中,兀自嘿然道:“少林寺领袖江湖上千年,如今得了倚天剑屠龙刀,难不成还会对谁人拱手奉上?我瞧这英雄大会么,无非就是叫咱们瞧个热闹罢了!眼下火急火燎赶过去,怕是连热闹都来不及瞧上,实在是没意思得很。”
方天至听到这些话,心中便猜知了大概,见这几个点苍派的道人对寺中颇有微词,也不上去烦扰相问,暗中掐算了一番行程,当即仰头将茶水饮光,捎上干粮馒头,结账上路而去。
这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慢赶,及至五月初一夜里,方天至才到了少室山下。
是时天不作美,黑漆漆夜里下起滂沱大雨。方天至冒雨上山,正爬至山亭,猛听寺北山上传来一阵长啸,啸声响彻于雷电轰鸣声中,清亮直似裂破云霄,由远及近在山谷中滚滚不绝。当世能有如此骇俗功力的人不过寥寥,如今正值屠狮大会之际,此人深夜之中于寺外放肆长啸,方天至不作二想,当即调转方向,往声音来处去寻。于山石之间奔走不久,忽有一抹伶仃瘦影自北山茂林之中闪出,二人骤然相见,身形不约而同微微一滞,方天至口中逊问道:“不知哪位英雄当面?”恰其时,一道惨白电光裂开,方天至借机一瞧,却见那人秃头灰袍,瘦面灰眉,不是圆真是谁?
长啸声兀自连绵不绝,且愈来愈近。圆真闻声眉头一皱,沉沉咳道:“圆意师弟,魔教张无忌率领教中高手已偷上后山,意欲强将谢逊劫去。三位太师叔勉力抵御,命我速速去往寺内求援。眼下那魔头张无忌正追下山来,还请你万万要替我阻他片刻。”
方天至霎时忆起银蛇岛上谢逊所言旧事,已知面前这人正是混元霹雳手成昆。成昆早年以奸计蒙骗空见神僧,致他生受谢逊七伤拳而死,如此欺师灭祖之大罪,方天至早已与空智师叔一一分说了清楚。师叔回寺后,又必将此事报知方丈空闻,寺中戒律森严,便使戒律院严令打死了他,亦在法内。怎么可能律外开恩,放任不管?
方天至脑中思绪电闪,便猜许是他在寺中经营日久,所图非小,故而提前嗅到了风声,加之武功高深,故而得以悄悄逃遁。这般一想,他心中便暗道,圆真此人阴险狡诈,滑不留手,今日既然碰巧遇见,正该将其拿住,押往寺中处置。
他所料确乎不差。
却说空智当日携刀剑秘籍匆匆归寺,与方丈空闻等人议罢,便令戒律院将这圆真擒获,于大雄宝殿示众处置。然则圆真在寺内耳目众多,哪怕达摩院长老之中亦有他的党羽,何况戒律院内?结果自然未能抓成。
圆真于少林寺中心机算尽,蛰伏不发,而今数十年苦功一朝付诸东流,自然不甘心失败。因暗中探听出少林寺囚获谢逊,尽得倚天屠龙之事,便一面令寺中党羽劝说空闻召开英雄大会,一面暗中投靠朝廷,欲借英雄大会之机,请得蒙古大军围寺攻杀,重挫中原群雄。
少林寺若是受此一难,定然元气大伤,寺内党羽正可与他里应外合,伺机夺取掌门之位。再继以武林领袖之尊,号令各大门派重新攻打光明顶,何愁不能顷刻间覆灭明教基业,尽斩邪道妖魔?此事乃他毕生唯一之所愿,纵然为此颠倒天下,流血千里,亦是在所不惜了。
今番他潜回少室山下,一则意在联络党羽,统筹全局;二来便宜探听消息,临机决断。因得知谢逊正囚于寺外后山之上,由少林寺三位渡字辈高僧看守,他便于今夜故意引来几路自恃本领的高手上山交斗,恰逢张无忌亦偷潜而来,众人便即战成一团。他本欲伺机浑水摸鱼,却不意被张无忌发现了行踪,这才急忙遁下山来,与方天至碰了个照面。
再说当下。
方天至听他出言诓骗,面上便不动声色,口中肃然应道:“原来如此,师兄且去,张无忌便交由我来应付。”
圆真听得方天至答复,便答称:“有劳师弟。”话罢,二人纷纷纵起轻功,各奔其路。
身影交错之际,山头忽一电闪,照见万千雨珠于二人肩背、头脸之上迸溅飞散,圆真低眉垂目,左手却自湿袖中陡出一掌,悄无声息的急拍向方天至腰肋。
然而这一掌甫出,方天至却仿若肩头生眼,亦倏而侧拍一掌,直印他肋间。二人各怀鬼胎,出招都拿捏在同一时机,两掌恰时相击,直似心意相通,再默契不过了。
圆真不知方天至也意欲偷袭,还以为他生性便谨慎若此,心中稍感惊讶,不由暗道了一声可惜。
他固知方天至练成了金刚不坏神功,实为少林寺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翘楚,功力绝非等闲。但空见神僧当年又岂是谢逊所能匹敌?照旧还是要死在七伤拳下。圆意再是天纵奇才,毕竟年纪尚轻,自己着意偷袭,必能重伤于他。运气若好,说不定将他当即掌毙于此。届时一击而走,不费吹灰之力,便为将来谋取掌门之位去一威胁。
眼下偷袭未成,却也无法。
二人交手刹那,圆真只觉对方掌上霎时涌来一道浑厚精纯的内力,心知伤不了他,当即便欲借力飘退,遁林而走。哪料方天至忽地左足一蹬,轻飘飘飞身跃起,更兼气沉丹田,口中猛地绽出一道沛然长啸,霎时声震松云柏海,惊飞昏鸦睡雀。而其人衔尾而来,掌势压扑而至,使得圆真不得不回力相抗。这一刹那功夫里,方天至左掌又是拍来,圆真便以右掌应对,一来二去,竟至二人四掌相粘,分开不能,双双自空中落下地来,溅飞起满地泥浆。
而圆真这一著力抵挡,立时又觉对方回敬的功力更深了一层。一时间,那掌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绵不尽如雪山颓崩、月卷狂潮,竟令人生出摧枯拉朽、莫能匹敌之感。终于察觉不对,圆真脸色不由蓦地一变,心中既惊且惑——
好厉害的般若掌!
他练金刚不坏神功的,焉得有如此骇人的般若掌力!
要知方天至放声长啸,为得便是引人前来。只要拖得一时半刻,不论是张无忌赶到,还是寺中驰援而来,圆真今日必要折在此处。以他功力而言,若不与方天至缠斗,想要走脱,自然不成问题;然则如今被方天至以般若掌力缠上,又如何能轻易走脱的了?
圆真肚里大骂小贼奸诈,却无奈心念微转之间,掌力比拼已到了焦灼难分的地步。他不知方教主自带【武学奇才】之挂,眼下已有了足足九十余年的功力,反而自觉年逾古稀,六十余年来日夜苦修不辍,功力之深湛绝非圆意小贼能比,不由心中暗道:“小贼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与我拼掌。若我全力与他放对,虽免不了元气大伤,但他功力未逮,纵使年轻气血旺盛,怕也支撑不了几时。为今之计,也只有将这小贼耗死才好。”心思一定,便即运足十成功力,只等方天至内力枯竭而毙。
二人四掌对接,周身内劲满布、气盈无缺之下,头顶百汇之处俱都蒸升起一股凝而不散的细白气箭。若有外人在此,当见凄风冷雨之中,两个灰袍和尚恰如木塑石像般寂然抵掌而立,几乎达至神游物外、不萦外相的境界。
过了不知几许,倏而之间,方天至忽感掌上内劲犹如河川入海,再无窒碍,他睁目一看,只见雷雨之中,圆真默无声息,已然伸掌而逝。
方天至缓缓收回气力站定,而圆真仍旧头脸微低,舒眉垂目,仿佛犹自沉浸在无生死、无人我的境界中。他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话音未落,山腰上忽而又窜下一人,方天至若有所感一望,只见来人正是张无忌。他远远望见圆真身影,登时切齿怒喝道:“成昆狗贼!”
方天至道:“张施主,别来无恙!”又道,“这人已被我掌毙了。”
张无忌愕然一愣,这才瞧清方天至面目,心中一喜又是一惊,口中复问:“甚么?死了?”当即不顾其他,几步闪至近前,见圆真一动不动站在雨中,便抬手试他鼻息,复又探其脉搏,末了才相信他真个死了。
张无忌呆立雨中,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瞧见圆真面目又即生出怨愤,欲要抬掌劈落,却又想道,如今他已死了,我自然能将他劈成个七八块来泄恨,但又是何必呢?这么一想,忽而又悲从中来,思及义父谢逊数十年忍受的非人煎熬,不由两眼一酸,落下泪来。所幸天降暴雨,雨水落了满脸,却也瞧不出来。
方天至又待要开口,猛听一阵疾步声渐次隐隐传来,不多时一群手持戒刀禅杖的武僧自山下云涌而至,为首一个清瘦僧人当先喝道:“何人于此夜啸扰寺,报上名来!”
电光一闪,方天至与那人登时互相瞧了个清晰,一愣之下同时呼道——
“圆意!”
“圆清!”
第70章
与张无忌等人话别之后,方天至特地绕到正门回寺。
夜雨电光之中,山门重匾上的金漆大字铁画银钩,色粲如新,他仰头望着‘少林寺’三字,忽而便生出一股莫名的雀跃之情。他也不知这究竟是为了甚么,便踏入山门,沿着甬道一步步走去。
这一路上,他生出许多久存于心的念头来,望见两侧松柏,便想他曾在此剪过枝的;望见碑林,便想他曾在此扫过落叶;及至罗汉堂前,过往二十余年,同门师兄弟间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情形,亦俱都浮现了出来。这般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空明禅院之外,他停步隔墙一望,便见院中那棵秃枣树后,晕黄窗纸上,正映着一豆灯火,一剪瘦影。
方天至凝望着那抹熟悉的剪影,心中油然忆起空明对他种种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一时不知怎地,就在雨幕之中怔怔站住了。
若说前世,他本来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由于自小被魔教教主收养,便跟了教主同姓。因天纵其才,万中无一,方老教主对他另眼相待,令他锦衣玉食长大,又悉心传他不世武功,可称恩同再造。但因着种种缘故,他二人之间感情虽厚,却并不是十分亲密,这便又与空明对他的那般殷切体贴,大大不同了。
方天至不由暗暗想道:“义父平生心愿,不过将圣教法旨发扬光大而已。他故去后,我为圣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总算报答了这一番厚恩。眼下我师出少林,行走江湖之间,一言一行亦从未有所辜负,可称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唯独对待恩师,这三十余年来,竟从未思及回报,亦未曾尽孝眼前,只令他老人家孤零零守在寺中。直到今日,我竟连他毕生有甚么心愿也不知晓,实在愧为人徒,对他不起。”这般一想,竟然近乡情怯,站在雨中,不敢进院去。
他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四顾一望,望见少林寺中的重重飞檐古树,又忽而想,“我曾贵为教主,坐拥圣教百里基业,金阶玉殿享用不尽。眼下少林寺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心底里却怎么更欢喜这里?”一时之间,竟恍惚生出念头,若永远待在此处,友爱同门,孝敬师父,那就算不能投胎转生,仿佛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但这念头方一生出,空中忽而劈下一道惊雷,紫电狰狞,大雨咆哮,他浑身一震,往事纷迭脑中,这才清醒过来。一时雨更冷,风更寒,他默然站了片刻,终于提声振作道:“师父!”
空明本自盘膝打坐,闻声听出是谁,不由心中一喜,睁目向屋门一望,正逢方天至冒雨推门而入,二人四目相视,不约而同一笑。
方天至借灯光,瞧见空明仍旧红光满面,气血盈足,心中甚感安慰庆幸,当即两步上前拜倒,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道:“师父在上,不肖弟子圆意回来啦。”
空明向来心大,如今与徒儿分别又才一年,见方天至回寺,除了欣喜之外没啥感触,半点没察觉徒儿肚里的九曲回肠。故而待他拜完,只笑眯眯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坐下,我有话与你说。”
方天至遵命起身,口中问道:“师父是说端午大会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