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道:“这是应有之义。你若不放心,我三人一并去走一趟也好。”
蔺王孙似难启齿,踟蹰许久道:“多谢楚兄好意。只是她虽知自己身世,却……却不知道,是家父遗失了令牌,这才使得沈家惨遭灭门。这么多年以来,……我……我……”
楚留香已听懂了,他叹了口气:“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不敢同她亲近,也不敢告诉她真相?”
蔺王孙凝眸不语,半晌道:“姓蔺的不敢亵渎沈氏遗孤。……我不配和她亲近。”
楚留香又问:“你想要我们帮你保守这个秘密?”
蔺王孙苦涩道:“是。”
楚留香与方天至对视一眼,二人皆沉默了下来。
蔺王孙道:“她自襁褓之年受蔺家托庇长大,若骤然得知真相,岂不痛不欲生……也许她这辈子也不会再快活了。所以二位……若此劫过后,我侥幸活着,还请你们替我隐瞒,让我再照顾她几十年。可也许……我会死在十五那天夜里。”他张了张口,“如果我死了,那就请你们告诉她。她瞧见我的尸体,也许也会痛快一些。”
这番话太过沉重,让楚留香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望着蔺王孙许久,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不答应朋友的这个请求。
蔺王孙又隐含羞愧地望向方天至。
方天至便停下思索,淡淡道:“贫僧早已答应蔺施主,沈家秘辛绝不说与第四人知晓。”
说罢,他又闭目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大约蔺王孙早已安排好了接人事宜,三人赶到地方时,别院里的仆役都已收拾停当,待马车一停稳,便三三两两提着包袱箱奁走了出来。
方天至所在马车空间颇大,数人同乘仍宽敞舒适。此时他与楚留香对面而坐,心知一时半刻恐怕搬不完,便闲静闭目,念佛想事。楚留香一人闲极无聊,便掀开窗上锦帘向外打探。
蔺王孙这座别院乌门窄窄,静掩内景,却拥梅林,倚碧波,后门湖畔犹泊着一条竹帘半垂的游舫。楚留香瞧了几眼,开口道:“此地景致清丽可爱,且不过盏茶时分便能驱船行到城中最繁华的河道上去,这小院作价一定不菲。”
方天至道:“你说对了。贫僧曾到过此地,正是坐那艘船来的。”
楚留香道:“那女孩带你来的?”
方天至答:“是。”
楚留香顿时感了兴趣,放下帘子问:“那女孩都同你说过什么?方不方便说给我听?”
方天至坦然道:“没什么不方便之处。她自诉身为孤女,为了躲避船上之人的追杀,一直受蔺家严密保护,多年来都极难出门一趟。那日她贪看风景,不愿离去,这才与身边护卫略生争执,碰巧给贫僧瞧见管了闲事。”
楚留香闻言笑了一笑,道:“原来如此。”
方天至认识楚留香不过两天,可总觉得此人机灵得很,时有高深莫测之处,此时莫名觉得异样,不由瞧了他一眼,问道:“可是何处不对?”
楚留香讶然一笑,道:“你为什么这样问?”
方天至总不能说你瞧起来狡猾大大的,婉言道:“我观你神情,心中忽有此感。”
楚留香却不接话,转而问:“那女孩还说了什么?”
方天至大约有了底,心想这女孩言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也不纠缠追问,答道:“她知我来城中找人,叫我去找马脸张。”
楚留香点点头,想起赌坊中的情形,又笑道:“我想了想,总觉得你当时有些奇怪,似乎对我扮的王老板颇为留意。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兄弟你后脑勺发光啊!
然而方天至与他脉脉相视,无奈微笑道:“因为我进门之际,察觉到你在看我。”
楚留香自然绝不可能想到真相,便也笑赞:“心如明镜,莫外如是!雪惊你直觉惊人,想来世间少有能瞒得住你的事。”
方天至闻言漆眉轻振,拈珠温然道:“阿弥陀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皆如梦幻泡影。我辈看破如何,看不破又如何?”
楚留香心生触动,不由叹道:“佛门固有真谛,但奈何眼下不论你我,唯有自这场劫难中看破迷障,洞识敌我,才能全身而退,得其圆满了。”
方天至听到“洞识敌我”,便知楚留香未必尽信蔺王孙所言,心中许有迟疑不明之处。但他一字不提,想是在缕清思绪之前,不愿在自己面前非议朋友。
他想到此处,便闭口不语,向楚留香淡淡一笑。
楚留香亦轻巧地略过此节,道:“我只知你出家洞心寺,却不知寺落何方?”
方天至正要答话,忽听外面侍卫仆役齐声叫道:“侯爷!”
二人当即抛下闲话不谈,楚留香掀帘一看,正见蔺王孙自那别院乌门中让出一位白衣少女来。那女孩发间戴着一顶轻纱帷帽,掩去了面容,但仍可见体态婀娜,动若拂柳,说不出地千娇百媚。方天至曾见过她,一眼看过便知是沈眠。
而蔺王孙温声和语地将她请到头一辆马车前。赶车的护卫将车门打开,他虚扶那少女入车就坐,口中道:“车上二位都是我的朋友,你不用害怕。”
楚留香见她气质娇怯,又为了避朋友的嫌,趁她登车之际,先一步跨到方天至身边,与他并肩而坐,将左边的位置空了出来,彬彬有礼地笑着招呼道:“沈姑娘。”
沈眠在厢中坐定,悄然抬睫向二人一瞧,头一眼却先望见了方天至。她身子蓦然一僵,颤声轻道:“是你?”
方天至无暇细思她这番态度是惊是喜,闻言颔首道:“沈檀越,又见面了。”
而蔺王孙则后一步上车,向沈眠微微一笑,语气温和道:“雪惊法师你是见过的。他身边这位公子则姓楚,你只怕还不认得。”
沈眠静静听了,便轻柔道:“楚公子有礼。”顿了顿,又道,“大师别来无恙。”
方天至合十一礼,道:“阿弥陀佛。”
第93章
沈眠被安置到了客院中,正与方、楚二人毗邻,同小湖畔的那梅树遥遥相望。
今时不比往昔。依着蔺王孙的意思,只求能将沈眠照应周全,自然离他二人愈近愈好。非但如此,连他自己也准备弃主院不住,姑且搬到客院中来,以防意外陡生,路远不及策应。
身家性命关碍之际,男女大防也顾不得了。
晌午已过,海侯府上的姬妾下人几乎都走了个干净,只有寥寥几个老仆赶来帮衬活计,隔壁院子忙成了一团,一时半刻不便踏足。而蔺王孙私务繁杂,正要趁十五未至一一整饬清楚,此时已去了书房。
楚留香得了清闲,片刻间便不知道跑去了何处。剩下方天至孑然一人无事可做,便独自回到客房,摈弃诸般杂念,盘膝静坐在卧榻上念经。
这一打坐就坐到了傍晚。暮光渐淡之际,蔺府下人送来了数样精致饭菜,告罪称家主庶务缠身,一时半刻不得摆脱,只得怠慢贵客,请他在客房勉强用些饭菜。
方天至和气应了,安之若素地呆在客房中大吃了一顿。一个时辰后,又有仆人来收走食屉,奉上热水巾帕等洗漱之物,待他洗去手脸浮尘,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到这时候,天色已尽黑了。
楚留香还没有回来。
方天至禅定半日,静极思动,便绕天井下缓缓散步,一面想着师叔、盒子、以及血字海侯。只是走不多久,天上淡云渐聚,隐隐有雪落之势。忽而一阵风,零星雪花不知从何处来,凉浸浸地扑落到人的脸孔上。
方天至回神止步,正要转身进屋,忽听院门“吱呀”一响,打开了一道小缝。他循声侧首一瞧,却见一只干干净净的青靴稳稳地踏了进来。
那靴子方一落地,方天至就瞧着有些熟悉。待来人将门缝又推开些,小小人轻巧地钻进院来,他认出正是早上见过的那孩子,不由微感讶然,和声道:“是你?”
而蔺十一将大门关上,这才转过头来,背着手默不作声地瞅着他。门后竹影浮动,但他那双藏在影中的眼睛却猫一般闪闪发光,仿佛一对儿被乌鸦衔进巢穴里的宝石。
方天至等了片刻,问:“小檀越找贫僧有事?”
蔺十一迟疑半晌,伸手指了指他腰间的笛子。
方天至垂首一看,不由失笑,便走去几步,取下竹笛递给他,温言道:“原来你是来取自己的笛子。”
蔺十一闻言又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却不接东西。
方天至奇道:“你不拿着么?”
蔺十一低低垂下睫毛,半晌终于仰起雪白小脸,张口缓缓道:“我不会吹笛子。”
他声线清澈干脆,像初春冰消雪融的小河,语调却有些古怪艰涩,仿佛久不与人说话,有些咬不准字音了。说罢,他忽而伸出手来,轻轻将笛子向方天至那推了推,又仰头瞧他。只是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开口再说话。
方天至隐约觉察到他的心意,便注视着他:“吹笛子并不难,你想学么?”他停了停,见蔺十一没有摇头拒绝,只是静静听着,不由心中一动,忽想这孩子好似也不那么痴傻,至少早上一面之缘,他便能认得出自己是谁,住在何处——这就与蔺家老仆说给自己听的有些出入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容色如常,只就宫商角羽之调与蔺十一仔细讲明。
讲罢,方天至见这孩子仍自沉默,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便沉吟道:“……空说无益,我教你一支曲子罢。”当下微微一笑,举笛俯唇而奏。
气息甫动,一丝清幽乐声倏而自笛中逸出,散入轻雪银华之中。
其飘飘洒洒,捉摸不定之处,犹如仙娥挽袖,奔月而飞天,而至曲折婉转,缠绵悱恻之时,又似白梅悄绽,暗香浸透人衣。
蔺十一听着听着,神情陶然忘我,正入神时,笛声在余音中悄然歇住。他微微一怔,再仰头去看,却见那灰衣和尚目光明莹,正含笑注视着他。他忽觉一阵不知所措,正要冷冷瞪视回去,那和尚又口吻温和道:“这支曲子名叫逍遥乐,也算常见,不知你喜不喜欢?吹笛子虽不难,但一晚也许只够学一支曲子。”
蔺十一不知怎么,忽而便不好意思再瞪他。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不学这个。换。”
方天至见他思维清晰,与人交谈无碍,确实不同于寻常痴儿,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曲子?”
蔺十一神态呆滞,冷冷道:“不知道。”
他话音一落,庭下东厢瓦顶忽而传来轻轻一声碰响。
方天至立时回首一看,忽见雪月洒洒中一道颀长蓝影飘然落定于拱檐上,落落大方笑道:“好一个逍遥乐!世上善吹笛者甚多,但雪惊你造诣之高,却是楚某生平仅见了!”
方天至闻声识人,从容一笑道:“不敢当此盛誉。”
楚留香在檐头屈腿而坐,道:“不介意我也蹭听一曲罢?”又好奇问,“这小朋友是谁?”
方天至道:“他姓蔺。”
楚留香不由更好奇:“他是王孙兄的儿子?怎么还没同他娘离开这里?”
方天至垂首望了蔺十一一眼,见他呆呆不说话,便只喟叹道:“他没了生母,又能同谁一起离开?”
楚留香始料未及,不由也苦笑:“王孙兄姬妾成群,子嗣繁盛,想来着急之下,有了照看不到的地方。只好你我明日向他提一提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蔺十一闻言忽然厉声道:“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楚留香蓦地一怔,心觉有异,方天至见状接口圆场道:“他不离开也好,留在蔺府之中,我们这许多人,顺手也就照拂了他。”
楚留香点头笑了笑:“也有道理。”
蔺十一见二人如此,便又安安静静地,不复方才一般厉声厉色。
方天至仰头与楚留香对视一眼,正要说话,又觉别扭,便道:“你难道要一直呆在屋顶上?”
楚留香笑道:“屋顶上的风光大有不同。你们要不要也上来看一看?”
方天至还没说话,蔺十一却道:“我要上去。”
楚留香闻言更道:“上来罢。纵然是极熟悉的地方,你从屋顶上往下去瞧,也会惊奇地发现许多寻常未留意之处。”
他二人都这般意见,方天至也不无不可,便一手托起蔺十一,轻飘飘飞纵到东厢房的屋檐之上。待足底落定,他发觉蔺十一竟一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肘,仿佛十分紧张,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问:“你没有学过轻功?”
蔺十一悄悄松开他的衣裳,垂着睫毛摇了摇头。
楚留香静观不语,心中又生出奇怪,蔺家虽然长于剑术,而轻功不显,但却没有弃轻身功夫不学的武学道理。这般一想,日前那两小儿比剑的情形又浮现眼中,观他们步伐身姿,显然也有几分沉滞凝重,难道竟同样是未曾练过轻功,而非简单的学艺不精?
三人在屋檐上并肩而坐,只见长夜万籁俱寂,高处仿佛雪更轻,风更寒,连梅花香气也淡到几乎消匿不见。唯有云间一道银轮当空投下倩影,皎皎凝落在三人衣鞋上。
方天至等了片刻,问楚留香:“所以你瞧出了什么不同之处?”
楚留香轻叹道:“我已有五六年没来过这里。瞧许多地方都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方天至闲话平常一般,淡淡问:“你们不是很好的朋友?何以五六年不相见?”
楚留香道:“老侯爷故去后,我就来得少了。他既然忙得抽不开身,作为体贴的朋友,我自然不要太打搅他为好。”说到此处,他又自然而然地望了眼蔺十一,一笑道,“说起来,你要问我看没看出什么不同,不如问身边这位小朋友。毕竟他才是我们之中最了解海侯府的人。”
但蔺十一只是怔怔望着不远外漆黑的院落,一句话也不说。
方天至瞧他神情阴婺淡漠,便旧话重提,和声道:“言归正传罢。小檀越,你喜欢什么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