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马队的移速忽而缓了下来。
蔺王孙一手持缰,一手握住腰间的海侯剑,凝重道:“小心戒备,准备应敌。”
众侍卫肃然应喏,一时长剑纷迭出鞘,锵鸣声中,剑光在霞雪中闪烁如亮蛇。静默奔驰中,不多时地面仿佛多了一阵震颤,那震颤愈发鲜明起伏,忽而间,不远外的岭头涌出一抹雪白的云,那云愈涌愈近,眨眼奔到百米之外,却是一队长剑出鞘的肃杀剑客!
楚留香见状心中一沉,眼见两队人马便要短兵相接,厮杀一处,蔺王孙忽而喜道:“周世叔!”
对面人马中有个冷峻声音“咦”了一声,旋即也惊问:“是蔺家侄子吗?”
蔺王孙长喝道:“正是小侄!”
此时双方奔马相距不过数十米,楚留香极目一望,目光忽凝在对面持剑骑士洁白的前襟上,那如雪般的襟领上,正赫然绣着一朵朵鲜艳欲滴的红线梅花。而众骑之中,为首两人并肩骑着墨蹄白马,年约四十余岁,生得灰髻长髯,瘦脸柳目,却是一对面貌酷似的双胞兄弟。
他心中恍然,果见左手那一个灰髻人振眉挥臂,啸道:“收剑,是自己人。”
来人正是长梅岭周庄的二位庄主,海侯府世交之家,长青双剑周氏兄弟。
事急从权,蔺王孙并未下马见礼,直接叙话道:“二位世叔,今日章世伯负伤而至——”
那周氏兄弟却是急性子,不待他说完,竟双双齐口截断了话。
“章大哥怎么样?”
“我们已知道了,正要去找你,你怎么来了?”
蔺王孙答道:“小侄恐怕传信不到,二位世叔仓促之间不敌悍匪,这才亲自往长梅岭去。章世伯背后中剑,所幸未伤要害,不碍大事。”又一扬斗篷,伸手介绍道,“周世叔,这位楚留香楚公子乃是小侄的至交好友,为人高义无双,亦是一位声动武林的青年俊彦。楚兄,这二位便是长青双剑周昊周奇二位前辈了。”
周氏兄弟闻言,不待楚留香见礼,又齐声而道——
“楚留香?”
“他就是窃了九龙杯的那个大盗?”
“闲话少说,信我们收到了。”
“周家已遣散家丁,我等速回海侯城与你章世伯汇合。”
楚留香瞧得正有趣,听二人称自己大盗也不动怒。如此心有灵犀且又各有主意的双胞兄弟,他也是头一回见识。只是听到“与章世伯汇合”一句,他蓦然心神一震,一时间种种念头纷迭而至,汹涌如潮,整个人骤然呆住了。
而蔺王孙同时与两个急性子长辈说话,哪里敢分神他顾,便没留意他的异样。只是又惊又愧,向二人哽咽拜道:“二位世叔散家相助,如此大恩,小侄没齿难忘!”
周家兄弟喝道:“不要婆妈,速速回城!”
蔺王孙恭敬应是,调转马头间,见楚留香怔怔不语,关切道:“楚兄?”
他话音未落,身前忽有侍卫高呼:“侯爷,城里有信鸽来了!”
峻德光明堂上明灯高悬。
清苦的汤药味中,方天至正缓缓踱步,从堂左陈列的九口名剑,一一看到堂右静置的一架大屏风上。这架屏风以小叶紫檀雕框,髹漆屏面上霁蓝釉片作云,血红珊瑚作火,绘了一头足踏翠云、身披流火的白玉雪麒麟,作回首咆哮状。
四个蓝衣侍卫合力抬着一口铁铸大箱,缓缓放落在前堂青砖上,复又拱手退到堂外石阶下站定。章宿听到铁箱落地的轻震声,从后堂挑帘而出,诧异问:“这箱子是干什么用?”
天外暮光斜照,方天至洗到发白的旧僧衣上铺了半襟金影,闻言答:“用来装人。”
章宿道:“装人?”
方天至本来在想事情。
和楚留香一样,他也在思考船上人声东击西究竟是为什么。但听这位老前辈很喜欢刨根究底,便自面前那头雪麒麟前回过身,耐心答:“若来人势众,又用火攻,贫僧恐怕难以顾应周全,届时便请章小檀越与沈檀越一并躲入大箱中。”
章宿拿眼觑他,面色沉郁中又透着些古怪。
方天至瞧见了,解释道:“这箱子不是铁皮木箱,而是精铁所铸,不论箭矢暗器,均可抵挡。”
章宿忍不住发话:“那又如何?”
方天至答说:“届时若不可力敌,我便携箱而去,可保二位檀越性命无碍。”
这办法他想得很周全。
他自己铜皮铁骨,百毒不侵,又兼力能摔象,功高绝伦,只要那两人躲进箱子,一时半刻不被暗器、箭矢、火毒所伤,那他轻飘飘将这箱子手底一托,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又有谁能拦得住他?纵算打不过,跑总跑得了,可称万无一失也。
但他这特殊情况,章宿并不大清楚。
他见这和尚言语中透着傻气,简直天真愚蠢,儿戏之极,一个装了两个活人的精铁重箱,哪怕他真抬得动,可来人难不成都是傻子,瘸子,抑或乡间械斗的蠢汉?若真如此,他何至于灭家丧子,星夜来投?
章宿满肚子疑惑怨言,实在不懂为何蔺王孙要将这般要事托付给这不着调的野和尚,又心知不是翻脸时候,只得脸色铁青,冷冷道:“不劳尊驾,老朽自己能照顾儿子!”
方天至瞧他态度,心里明白却不计较,只微微一笑。
他这般好涵养,章宿反倒一拳打到棉花上,无处着力。他心中担惊受怕,着实无处发泄,独个冲进里间瞧瞧儿子,又实在守不住折返回来,望着门外远山喃喃道:“也不知他们到哪了?路上有没有出什么意外?”
恰时金乌半沉,晚霞西落,万里红妆残褪。
方天至凝视着天头余火,刹那间灵机忽生,心道:“我何必去想船上人要做什么?不管他们究竟有什么企图,使计就是为了让敌人中计。他们使这招声东击西,最大的好处不是杀敌,而是攻心!”
他忽而醍醐灌顶。
昨日夜里声东击西之后,海侯府会如何应对?无非就是两种可能。
要么蔺王孙当机立断,奔赴长梅岭;要么他再守一夜,静观其变。
但若天明之前仍不见敌来,则蔺王孙必定会疑心长梅岭有难,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届时也定会倾巢出城,驰援周家。
这么来看问题,事情就再清楚不过了。
这条计策下的唯一定数,就是蔺王孙一定会在今日离开海侯城!
方天至拨转佛珠的指尖忽地扣住不动。
那么他们又为什么要蔺王孙离开?
是为了在城外杀他么?一定不是。蔺王孙在城内抑或城外,并不会让他变得更难杀,或是更好杀,只会让他的身份发生变化——
人在城外,蔺王孙就只是蔺王孙;
但人在城内,他就是手眼通天的望海侯。
而只要望海侯还在海侯城中,不论这座城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出现了什么特别的人,他都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得一清二楚!
方天至已经想通了一切关窍。
那些故作神秘的所谓“船上的人”,今晚一定会在城中露出行藏,而且他们要做的事,一定是一件必须在海侯城里完成、又必须要秘密不为人知的大事!
方天至想到此处,忽问:“有信鸽么?”
侍卫愣了愣,道:“小人去鸽舍看看。”
方天至正颔首欲应,却眉头一动,从容抬眸向前方深深一望。
峻德光明堂外,三道乌漆铜钉门洞然大开,贯穿甬路,直迎恶客。夕阳愈发沉落了,笔直宽阔的青石甬路静静地铺在袅袅花木中,那侍卫望见他目光,不由也随之看去,却只在甬路花木的尽头处,瞧到了一片朦胧的霞光。
方天至又开了口:“你去鸽舍,就说故人已至,速归。”
侍卫恭敬道:“是。大师还有什么吩咐?”
方天至想了一想,问:“你今日瞧见府上十一公子没有?”
那侍卫愣了愣,答道:“不曾见过。可要四处找找,将他带来?”
他这话一说,方天至反而放下心来,微微一笑:“不必了。”
余音甫落,在他远眺的双目中,一道鬼魂似的白影倏而淡出霞光,缓缓飘来。那人愈飘愈近,远远就像一道因风舞动的长幡,也瞧不出步子有多快,但眨眼间便踏入了二仪门。
他站住不动了,衣裳便也不飘了。他也果然不是白幡子成精,而是个人。
是一个身裹白袍、干枯如柳条的高瘦老人。
二人四目相视之际,远在官道上的蔺王孙正看完了信鸽带来的信。
他苍白的脸孔上隐隐发青,显是惊怒已极,但目光中却又迸射出几分喜意,口中言简意赅道:“我们中计了。船上的人在城中出现了。”
而楚留香闻言回神之后,不知为何竟深深地叹了口气。
叹罢,他闭目问:“我已猜到了。你的人查到消息了?”
蔺王孙道:“不错。”
楚留香控马调头,淡淡问:“那他们在城里做什么?”
蔺王孙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中夹杂羞恼的戾气,冷冷道:“你一定猜不到。”
他顿了顿,“他们在娶亲。”
第97章
方天至还不知道船上的人要娶亲。
此时与他对峙不动的,只有那白幡精似的衰老头。
那白衣老头枯枝般的手里拄着一根乌紫长杖,杖头雕了一朵葳蕤盛放的牡丹花。他站定在中庭,眉眼嘴角齐齐下吊,极是阴沉丧气地四下一瞥,目光凝在了正堂的横匾之上。
他来得太快,又悄无声息,两侧侍卫骤见不速之客,惊慌之下齐齐拔剑出鞘,大喝出声。缭乱霞光在雪刃上反射不定,那老人视若无物,望着横匾上的金字,淡淡道:“峻德光明。好一个峻德光明。”
他话音一落,自烟花雪树、飞檐高阁之外,一阵悠扬缥缈的乐声倏而响起。曲声飘忽不定,似远似近,弦箫与钟鼓齐作,似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一般,将整座海侯府笼罩其中。
方天至手持佛珠,还未开口,原本如困兽般在屋中徘徊的章宿已听到异响,当下按捺不住自他身后抢出,大步跨下几级石阶,惊怒交迸地大喝道:“你是何人?同伙何在?藏头露尾的奏什么妖乐!不请自来,莫不是来寻仇的船上恶人?!”
那老人稳如古钟,闻声极轻慢地瞧了他一眼,道:“章宿小儿?哼,槐序断臂残废,果然排不上甚么用场了,竟让你这狗杂逃了一命。你如何还敢在老夫面前露脸,怕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章宿险些气个三尸神暴跳,左臂金环嗡地一震,暴怒道:“老贼受死!”不料金环还未应招飞出,冷不防肩上受人轻轻一按,他顿感臂经酸麻,再也使不上力气,那本自嗡鸣不停的金环亦刹那没了声响,寂静无力地垂挂在了他腕上。
那老人瞧见,轻蔑一笑道:“这么多年功夫,都练到狗身上去了。要取老夫性命,你这废物狗杂也配?”
章宿却忘了同他拌嘴,经脉滞塞之际,他只觉心底一凉,几乎生出满头冷汗来。所幸这一按来得没有恶意,他缓过劲来,神色不敢置信地回头一瞧。
那年轻和尚长身立于阶上,一只洁白左手正轻搭在他肩上。
他掌中尤挂着一串莹润内敛的佛珠,显然适才只是随手制止他,并未用上全力,人则温逊道:“章老前辈不忙动手,容贫僧和他说两句话。”
章宿像头一回认识方天至一般,仔仔细细看了他半晌,忽地压低声音:“和尚,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功夫既然好,不如赶紧带我儿子与那位姑娘离开。他们人已到了,也不知暗中埋伏了多少人手,我来替你拖上一时半刻,你们快走!”
方天至笑了一笑,道:“稍安勿躁。”说罢,他左手放开,将章宿向身后轻轻一带,踏前半步,张口道,“剑收了罢。”
众侍卫奉命听他吩咐,只稍一迟疑,便纷纷锵然收鞘。
白衣老人见他言出如令,地位斐然,这才将目光转到他身上,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和尚,听我一句劝,宁可荒郊里当条野狗,也别来海侯府摇尾巴讨饭。当心一不留神,成了锅里的狗肉汤。”
方天至早听出这老头说话损得很,但他行善数十年,见惯了极品奇葩,闻言也不动怒,只合十微笑道:“小僧雪惊,多谢前辈劝告。只是不必前辈提醒,小僧也已做惯了人,万万不会去当狗的。”
老头道:“那很好。往日的仇怨,本也和你无关,你让开就是了。”
方天至摇了摇头:“不知前辈与海侯府有何旧日仇怨?”
老头冷冷道:“你要多管闲事?”
方天至和和气气道:“小僧受人所托,自然要忠人之事。若糊里糊涂让开了,一旦铸成大错,将来如何向此间主人交代?”
老头又抬头瞧了瞧峻德光明堂的横匾,冷笑道:“你想听,那也好。海侯府姓蔺的狗杂种,与姓章的,姓周的,姓林的,姓沈的,合伙使奸计害死了我们城主,这算不算大仇大怨?”
方天至心想,难道蔺王孙说的是真的?
章宿则趁此间隙,厉声反问道:“你们杀人放火,害死林大哥,沈大哥,你们城主便是再死上一百次,也是死有余辜,不够用来偿命!”
那老头脸色顿时冰冷下来,阴沉道:“是不够用来偿命。你们当年那些人,一个也别想苟且偷生,你们的亲朋好友,子子孙孙,老夫会挨个宰杀,剥皮砍头,沉海给城主陪葬。省得他一个人在阴间孤零零的,没有奴婢在身边伺候。”
这样聊天岂不是把天聊死了!
方天至缓和道:“老前辈——”
那老头气性上来,却已不耐烦与他废话了:“臭和尚,你管定闲事了?”
方天至沉默片刻,问:“前辈是船上的人?”
老头讥笑道:“中原的贪财好色之辈,是喜欢这么称呼我们。也算不错,我们是乘船来的。”
方天至顺势道:“那前辈自何处来?”
那白衣老头阴冷地瞥着他,半晌才道:“自白玉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