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睁开眼,果然面如暖玉,神光湛然,气色好得很。
他合十一礼,道:“后会有期。”
春王老人冷冷道:“哼,我们走。”
三人并肩而行,白衣如雪,赤带飘飘,眨眼便消失在了黑林之外。
章宿听没了动静,自内间疾步跨出,奔到门前一瞧,又惊又喜又怒:“他们走了。”
方天至叹道:“是。”说罢,却一动不动,仍端坐在门前闭目运功。章宿正要再和他说话,忽见他头脸上隐隐浸出一层汗来,呼吸绵长轻微,若有若无,不由大惊道:“你怎么了?难道你真的中了毒!”
方天至长睫微抬,闻言苦笑道:“容我再坐一会儿。”
章宿顿脚道:“唉!这……这!”
方天至又阖上了眼。
菩提心经能让他百毒不侵,但他不打算将这暴露出来。自从卷入海侯府的漩涡中后,他对身边的一切都保持着淡淡的怀疑。在他自己看清真相之前,他无法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况且,假装中毒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怀疑那三个人并没有走。
方天至在心里静静地想,如果他是那三个人,会怎么做?
首先,必须要知道和尚到底中没中毒,不确信无疑,如何回去复命?
如果和尚没有中毒,那总归他只是守门,又不伤人,自己三人受命在外,就守在周围有何不可?而如果和尚中了毒,那便要瞧瞧他是快死了,还是很撑得住。
快死了,就趁他病要他命,再将屋子里的人也一并杀了。
如果他很撑得住,那才需要仔细考虑考虑——
他是真的不杀人,还是十分惜命,想先疗毒呢?
将心比心,如果是他,他不仅不会走,反倒可能偷偷杀一个回马枪。
这是最适合试探虚实的办法。
方天至决定做戏做全套。
他正想到这里,忽而若有所觉,睁眼一看,沈眠正神容苍白地跪坐在旁,怔怔地注视着自己。她睫毛上挂着泪,双眸那样清澈动人,仿佛两孔清泉里浸着一对儿黑色珍珠。
方天至向她微微一笑。
沈眠颤声轻问:“你……你还好吗?”说着两行泪珠便滚落到腮边,“那些侍卫都快死了……你……你会不会……”说着竟情难自制一般,呜地一声向他肩上伏来。
方天至吓了一跳,立时按住她手臂道:“沈施主且安坐,贫僧并无大碍。”
沈眠只觉他手上传来一道柔劲,将她向后轻轻一拂,整个人不由自主便坐回了原处。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哭着痴痴道,“你说什么?你不要死。”
方天至无奈道:“你不要害怕。”他语气柔和,但本心固守,只说自己原本准备说的,“等我再打坐片刻,大约不出两个时辰,便可起来行走了。”
他还记得圣秃不打诳语,把话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沈眠一呆,睁大泪水朦胧的杏眼,又是惶恐又是期盼的问道:“真的吗?”
方天至只得道:“真的。”
沈眠一时大悲大喜,不禁又嘤嘤哭了起来。
方天至张了张口,又只好道:“好了,别哭。”
沈眠以手拭泪,破涕为笑,霎时绽出满室生辉之艳。
她仿佛满心眼都是关切,柔声怯问:“那你身上痒不痒?用不用我……”这话还没说完,她忽地自知失言,霎时脸上失了血色,仿佛慌张失措到几欲晕死过去,喃喃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天至直听得头皮发麻,沉声安抚道:“阿弥陀佛,贫僧没事,施主去歇息一会儿吧。”
沈眠羞愧难当,立时便要掩面跑出门去,方天至喝止她道:“沈施主留步。”
沈眠忙侧过脸道:“你放心,只是我……”她仿佛极其窘迫,忽向竹帘里哽咽唤道,“李嬷嬷,你来……”一个粗壮婆子听她呼唤,忙小跑出来,凑到她身边听了几句悄悄话。
她二人的悄悄话,以方天至的耳力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但那婆子不知道,回过头来,裂开断了舌头的嘴巴向他一笑,凑到他身边来,用手在地上笨拙的划写,写的还是几个别字。
方天至只看到她写完“出”字,便道:“不必写了。”回过头来,冲在一旁围观已久的章宿道,“请章老施主随她二人去。不要走得远了,就在近处,也不要去贫僧看不到的地方,以免赶不及相救。”
章宿的耳力自然也听得到小姑娘和婆子的悄悄话。
他一脸尴尬道:“唔……若有危急,你动得了么?”
方天至面色如常,仍滴水不漏道:“贫僧自然能动,只是最好不动。可若有什么危急,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又缓缓叹道,“早知如此,也许起初便该重手杀伤一二人……阿弥陀佛!”
章宿道:“我就说了,和他们有什么好讲的!直接杀了干净!”
那婆子见他二人说个没完,在旁咿咿作声,开始比起手势。
方天至道:“有劳章老施主,她二人好似有些等不及。”
章宿也回过神来,仍尴尬道:“好,好。”
方天至目送他们走到二仪门外的竹丛边,那粗壮婆子将身形在竹前一挡,把沈眠遮了个严严实实。而章宿则隔着二三丈,负手四下张望。
方天至看着他们,暗暗思忖,青女与槐序起初被他叫破行踪,不过是大意所致,若再潜回,必定小心谨慎之极。他三人轻功均十分高明,若再悄声回到门外那小池附近,屏息蹑足之下,他未必真能发觉。
正想到此处,右首四五丈外忽有一阵簌簌叶声,不似风吹,方天至蓦地向那边冷冷一望。他目光到处,声音顿时静了一静,旋即一阵脚步哒哒,自黑暗中钻出一个锦衣锦帽的孩童来,灯色朦胧一照,赫然竟是蔺十一。
方天至微微讶道:“你怎么来了?”
蔺十一瞧了他一会儿,缓缓走了过来,走得近了,他手里紧握的竹笛也自阴影中淡了出来,给堂前灯火照得翠光莹莹。
方天至道:“你还是躲起来,这里并不安全。”
蔺十一道:“我远远瞧见,他们走了。”
方天至斟酌道:“但也许还会回来。”
蔺十一琥珀样的瞳孔闪着光,他忽而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对你一定很重要。”他紧紧盯着方天至,“但我告诉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如果和方天至说这话的又是个女孩,他一定敬谢不敏。
但蔺十一只是个小孩,还是个男孩。
方天至想了想,道:“只要这件事我能做到,不违背佛门义理,江湖道义,我可以答应。”
蔺十一问:“什么是佛门义理?”他忽地好似生气了,冷冷道,“我不会让你做坏事!”
方天至不由笑了,想想道:“好。”
蔺十一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远远望了眼二仪门外,伸颈凑到他耳边,细语道:“我见过那个沈姑娘。”
第100章
方天至心底霎时一沉,侧首向蔺十一定定望去。
蔺十一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音气极轻道:“她没有见过我,但我见过她。她是我爹买的姬妾,以前就住在这里。”
方天至沉默思索着,空气一时都寂静下来。
姬妾……沈眠并不是所谓沈家遗孤,而是蔺王孙的女人?
沈家灭门的真相都是蔺王孙编造的吗?
还是说,沈家只是没有骨血幸存于世?
这一切猜测,还都要系于一个前提上,那就是蔺十一没有撒谎。
蔺十一有动机来骗自己么?目前来看,仿佛是没有。
方天至面色不变,抓住蔺十一话里的关键而询问道:“她是买来的?”
蔺十一道:“我爹的女人都是买来的。他喜欢买女人睡。”他的语气极为寻常,显出一股超乎年龄的冷漠无情,“府里有下人专门给他买女人,隔一两个月就会送来一批。”
方天至又问:“那沈施主是什么时候来的?”
蔺十一想了想,淡淡叙述道:“记不清了。但我头一回见到她,大约是半年前。后来她忽地不见了……她没怀上小孩,不见了倒也正常。”他说着,不由扭头往二仪门外又是一望,却只看到仆妇的背影和幽深的竹丛,“我没想到她还能回来,看来侯爷真的很喜欢她。”
方天至心想,沈眠当初忽地消失,恐怕不是为蔺王孙抛弃,而是已住进湖边幽居,扮起了牵星山庄的千金。这般看来,蔺王孙遣散妻子仆从,也未必是想放他们一条生路,倒像是怕沈眠被人叫破身份……
那么沈眠当初流连湖上,与侍卫起了争执,究竟是不是故意所为?
他脑海中霎时闪烁出沈眠纯真害羞的脸庞,又忽变成蔺王孙席上用情至深的模样,这原本该令人感到些许悚然,但不知怎么,他却一时有几分好笑,一时又有几分怅然。
方天至轻轻叹了口气,忽又有一丝疑惑——
蔺王孙广纳姬妾,本可以说是风流好色,可为什么又怪罪她们怀不上孩儿,转头便无情抛弃?
他怎么仿佛想要孩子想的发了疯?
数个念头转瞬既过,方天至一心多用,知晓远处那三人自始至终不曾回头望来,便向蔺十一道:“若是这样,你便不能呆在贫僧身边,找个地方悄悄躲好,不要被任何人瞧见。”
他忽想起春王老人三人,这三人轻功造诣颇高,前番大意被他叫破行踪,稍待若屏息蹑足潜回,只远远窥伺着,他也没有把握能立时察觉。想到此处,又叮嘱道,“小心不要藏得太远,不然贫僧鞭长莫及,恐怕一时照应不到。”
蔺十一问:“你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我看那三个白衣裳的人也打不过你。”
方天至道:“贫僧担心的不是他们。”他叹了口气,缓缓道,“你留下来,危险要比躲起来大得多。”
蔺十一沉默了一瞬,道:“好吧。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
方天至笑了笑,语气不禁柔和了几分:“好孩子,去吧。”
蔺十一应了,却站住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你中毒了么?”
方天至温声道:“不用担心,快去吧。不要给人发觉了。”
蔺十一并没有相信,又执着问:“你会不会死?”
方天至望着他童真的脸庞,忽地想,如果这孩子也只是学会了骗人呢?他心底忽地生出一股触动,头一回没有根据的期望起来,愿这孩子是纯真的。
他凝视着蔺十一,缓缓道:“不会的。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蔺十一没有反驳,也没有答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方天至,迈开步子缓缓向后退去,待退出石阶前明亮的灯火,他才扭过身,悄然没入了墙树间的阴影中。
方天至等再听不到他的响动,才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竹笼。
笼盖一开,里面趴着一只拇指长的蚕虫,通体淡黄,正是追踪所需的金蚕。他见金蚕此时头朝东南,蚕身只缓缓蠕动,并无多少凶躁之气,心中便知青女大抵远在东南方,只是徘徊未去。
只看了这一眼,竹丛旁那仆妇身影一晃,忽将一道洁白倩影让了出来。
方天至余光瞥见,顺手将蚕盒藏入袖底,待三人结伴归来,便道:“贫僧须打坐运功,诸位一齐到后堂歇息片刻罢。”
章宿对他状况十分关切,听他有不欲令人打扰之意,颓态微振道:“好,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又转头望向沈眠,语气温和道,“世侄女,你身体弱,今日又受了惊吓,也该好好休息一会儿。”说着吩咐那仆妇,“带小姐进去。”
沈眠玉脸苍白,本自深深低颈不语。
那仆妇正要扶她离去,她却忽地回首一望,似有话要说:“我……”但只说了这一个字,她又似忽地胆怯了,只怔怔地望了眼方天至,便被仆妇扶进了竹帘内。
方天至望着她被帘幕掩去的身影,心中一动道,她刚刚究竟想说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来,作势闭目养神,却已想到了另一层——如果蔺十一所言为真,那么沈眠自然不是什么遗孤,章宿怎么可能称她为世侄女?
除非……章宿本就对蔺王孙的谎话一清二楚!
蔺王孙与章宿是早有合谋的,长梅岭周家庄,也许也不例外!
圆月渐升。
忽有几朵云来,隐隐遮住了月光。
后堂章重锦的呼吸已轻到几近于无,而沈眠似也已睡下了。空旷的屋子里,一时只剩章宿偶尔略带哽咽的叹息声,和那仆妇看药炉时扇扇子的扑扑轻响。
方天至正自静坐,忽而之间,袖中的金蚕竹笼微微颤动了起来。
他登时察知,右手悄然握住那竹笼,只觉笼中金蚕躁动不已,乃至于翻扑到竹笼一角,蚕首不停在笼壁上钻动,仿佛急切要脱出桎梏一般——
青女回来了。
方天至沉心静气,而金蚕愈发翻腾不休,不过几呼吸间,便是他自己也已发觉有人潜到了左近——仍是二仪门外的那座小池湖石旁!
他佯作不知,轻咳一声,唤侍卫道:“诸位。”
侍卫大声应喏,章宿在里面听到动静,疾疾掀帘奔出,问道:“怎了?”
方天至抬首微笑,回应道:“我已休息得差不多了。再有片刻功夫,当可行走自如。”
章宿大喜,笑意一起,将脸上愁云也冲淡了几分:“好!好!你渴了饿了没有?要不要弄点饭食来吃?”
方天至道:“不必了,只是正要请大伙儿将那几个中毒的侍卫搬到我身旁来。以贫僧现下的内力,应可以给他们祛毒疗伤,或许能保住他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