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行事要讲究轻盈灵便,身上挂着沉重行囊与绑着石头无异,水性再好的人也不会做这种蠢事。
蔺王孙正要点头,忽地章宿哽咽大呼:“阿锦!阿锦你醒了?”
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望向横躺在毛褥垫上的章重锦。
而章重锦此时竟然真的睁开了眼,他两目血丝遍布,正死死地瞪着仓库棚顶,喉咙中嗬嗬作声,忽地哇一声吐出一大口淤血来。
章宿几乎扑在儿子身上,手忙脚乱地抚他胸口,一手紧紧握着他的腕子,迭声道:“阿锦?阿锦?”
方天至见情形不妙,走近两步,伸出手来:“诸位散开些,待贫僧为章施主号脉。”
章宿恍若未闻,只老泪纵横地痴痴望着儿子,不住地唤他。
章重锦艰难地侧过头来,目光浑浊地找寻父亲,但他仿佛已不能视物,只瞳孔涣散地嘶声叫道:“爹!”
章宿大哭道:“孩儿,爹在这呢!”
章重锦如若未闻,又猛地嘶号了一声:“爹!”
这一声是短促的绝响。
方天至正要去捉章重锦的脉,他却口唇微张,血流过腮,彻底没了气息。
章宿呆若木鸡,死死握住儿子的手腕,像是浑然忘记了一切。
方天至叹了口气,只试了试章重锦的颈脉,见人确已没了,便也不再去和他争抢,合十低念道:“阿弥陀佛——”
众人齐齐静默了一瞬。
周昊唏嘘语塞,半晌才道:“章大哥节哀,咱们迟早给侄子报仇雪恨。”
周奇道:“没错,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章宿愣了好一会儿,忽而阴冷地哼笑了起来。
不等旁人再劝,他豁然起身,目光怪异地四顾一望,絮絮道:“该走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宝藏。”
蔺王孙仿佛心中不忍,叹道:“章世伯……”
章宿猛地回头盯住他,冷声问:“你想说什么?你放心,我没有疯。我好好的,不会拖任何人的后腿。”他一字一句道,“我们该走了。”
玉壶山顶的湖很美。
海侯城外多山,峰峦连绵十数里,玉壶山山接两峰,于起伏绿岭间耸立如壶口。众人登上山顶时,朝阳出岫,霓裳万里,白雾涌动间闪烁着斑斓的异色。而山顶中央那一孔湛蓝湖泊正匍匐在玉碗般碧绿的谷口中,波光迷人恰如西域绝色美姬的深邃眼瞳。
众人顾不上欣赏这湖是多美,只是松了口气——
因为它并不算一口大湖。
蔺王孙掩嘴咳嗽了几声,断续道:“咱们得先下水找宝藏入口。”
他伸手拍了拍身后马匹上的褡裢,从中拿出一只鲨鱼皮囊来。
在场八人骑马而来,每人的马褡裢上都装着几个这样的鲨鱼皮囊,算是众人带得最多的东西。这皮囊鼓涨饱满,里面装的不是水,却是空气,正可以供人在湖底吸用。
蔺王孙续道:“章世伯背上有伤,不便浸水太久。就有劳世伯在岸上稍坐,看顾下两个女子。”见章宿沉默不语,并无异议,他才点了点头,“我等则携皮囊下水,何时气用尽了,便上岸来稍作休息。等大伙儿一齐洑回来,再一齐下水去找,免得在这湖里生出什么闪失,旁人却一时难以发现。”
忽地沈眠发觉袖口给人拉了一拉,回头一看,新娘子正以手指口,仿佛急着说话。
沈眠正自为难,一直注意着她的蔺王孙早瞧见了情形,边咳嗽边走近两人,顺手解开了新娘的哑穴,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新娘清清嗓子,略带惊恐地嘶哑道:“我……我不会水。你们点了我的穴道,让我留在岸上不成么?”
周昊怒声呛道:“你怎么不早说?一定是在扯谎骗人!”
新娘委屈万分:“适才你们有谁注意我了?我说不出话来,那会儿又死了人……我哪敢招惹你们?现在说不也不晚?”
章宿听了那句“死了人”,忽地阴沉沉地瞥向她,吓得她往后一缩,直缩到了沈眠身后。
楚留香道:“她说的法子倒也不错。点了她的穴道,沈姑娘也可放心留在岸上了。”
新娘子闻言不由又露出期冀之色,从沈眠肩头偷眼望向蔺王孙。
蔺王孙沉吟片刻,柔声向沈眠问:“你瞧呢?你愿不愿留在岸上?”
沈眠垂头不语,就在众人以为她不会回话之时,她忽地两手绞握,抬睫道:“我……我想下去。”
蔺王孙似是微微有些惊讶,迟疑道:“你怎么又变了主意?”
沈眠肩头微颤,低低道:“我怕……”
楚留香出言安慰道:“沈姑娘,留在岸上反而更安全一些。你不必怕这女子,她届时不能动也不能言语,伤害不了你。”
沈眠却摇摇头,反驳道:“不是……我不是怕这个!我是怕你们……怕你们都回不来了!”
众人倒不意她说出这话来。
蔺王孙轻轻按住她的肩,音气说不出得温和怜爱:“傻姑娘……若我们都回不来,你跟着去了又有什么用?”
沈眠似有些仓皇。
她眼梢泛红,下意识地拉住了蔺王孙披风的长穗,幽幽道:“我……如果你们都回不来了,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她鼓起勇气来,仰面望着蔺王孙,“我若下去了,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忙。”
蔺王孙有些动容,正要再说什么,章宿忽而冷冷道:“还要再婆婆妈妈多久?这么一点小事,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他死死盯住眼前的湖泊,目光像是要吃人一样,“你们要不肯下去,那我下去好了,省得在这虚耗时光!”
蔺王孙略感尴尬,却也定了主意,向沈眠道:“好,待会儿我们一起下水。”又望向身畔不远的新娘子,“你也一起下去。”
新娘不料事情怎又这般变化,焦急辩道:“我不会水!”
蔺王孙冷淡道:“你只要长了手和嘴,会拿着皮囊吸气,便是拖,我们也将你拖下去了!”他不再理会她,而是将披风一摘,随手扔到马背上,肃然向众人道,“一齐下水!”
第106章
方天至和衣投入了湖中。
刺骨湖水没身涌来,湿透的僧袍鼓荡在身周,又随他纵身一潜倏而如青鳍般飘摆在后。他早已寒暑不侵,当下也不觉难捱,径自舒展自如地往湖底游去。
离湖面两三米之处,湖底光线便转作幽暗,水波朦朦胧胧地泛出浑浊碧色,不似岸边看时清澈。又往下潜了约莫丈余深,方天至足底一探,触到硬地,便知到了湖底。这湖底泥沙极浅,皆是起伏不定的湿滑石头,他往近处湖壁上一摸,借微弱光线望去,触手亦是细密整齐的条状石束。再往湖心洑去丈余,发觉湖底果然更深。
方天至是一个有文化的魔教教主,持有地府通用常识高级证书的二级知识分子,知道在闽南一带这般地形气候,高山成湖多半是火山湖。心中不由想,这山湖形状如碗,愈往湖心去愈幽深不易见物,白玉京的人哪怕在此埋有宝藏,密室修在火山湖底的可能也不算高,不如顺着湖壁先游过一圈。
他水性既好,带着鲨鱼皮囊更是如鱼得水,当下孤身绕湖壁潜游。
约有半个时辰之久,他足足游过有大半个湖圈,始终没见到什么独特标记,正斟酌浮上水面去与众人汇合,却忽见幽碧湖水中涌来一道漆黑长影。
方天至足底在湖石上轻轻一蹬,迎面向那黑影倏而窜出几尺,手上则暗暗运劲,以备擒拿。而那黑影却忽地探出一条瘦长手臂,向方天至这招了招,自己则悬浮不动,原本平展在身后的两条腿亦竖立起来,轻轻划拨着湖水。
方天至这才意识到来者是人。
待再游过去丈余,二人近在咫尺间,他才见来人身着一条漆黑贴身的鲨鱼皮水靠,黑发高束,俊脸含笑,微微张嘴吐出一串水泡来——
正是楚留香。
楚留香也是刚瞧清方天至是谁,两人相视一笑后,他直接向身后一指,旋即如游鱼般倒转一滑,翻身往回游出数尺。
方天至见他腰间系着几个干瘪的皮囊,可人却仿佛极为自在,丝毫不觉得憋气一般,不由心底一奇。但眼下不是说话时候,他立刻意识到也许楚留香发现了什么,当下紧紧跟了上去。
两人往前游了三丈远,楚留香当先划停,足底一沉,轻飘飘踩到了湖底苔石上。
方天至落后他半个身位,此时只见他面前的湖壁向内凹陷成洞,里面赫然凿有一道四尺见方的狭小石门。石门两扇贴合紧闭,门前左右各有一方受蚀残损的须弥座,座上则雕刻了两朵栩栩动人的青石莲花!
“这定然是宝藏无疑了!”周昊周奇齐声道。
“不错,本以为要将这座湖翻个遍才能找到密室入口,不料天助我等!”蔺王孙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庞在湖畔燃烧的火塘前愈发显得潮红病态,“楚兄果真是蔺某人的福星……这场灭门大祸,也许今日之后便可消弭了!”
楚留香并未披衣,仍穿着那一身水靠坐在火塘边取暖,闻言淡淡笑道:“蔺兄取笑了。既然宝藏找到了,不如想想如何进去。”
蔺王孙沉吟道:“那门既然只有四尺见方,又无机关枢纽,想来只能以蛮力打开。”他眸光一转,微笑着向方天至一揖,“雪惊大师功法独到,练得无双神力,要将这石门打开,我等都得仰仗于你了。”
方天至微微颔首:“贫僧尽力而为。”想了想又道,“只是那门户狭小,最多能容两人贴身出入,届时一旦打开了它,湖底大水必定汹涌灌入,诸位须万分小心,以免身不由己。”
蔺王孙温煦应答:“大师言之有理。我们倒是无妨,但将两个女子看顾好就是了。”
众人商议停当,又休憩片刻,便携上沈眠与新娘子,一齐潜回了湖中。
这回有楚留香二人引路,不费多久功夫便到了石门前。方天至见众人或远远避开、或手扶两侧湖壁,显然已做好准备,便独自洑游到两方须弥座之间,气贯双足涌泉,如在陆上一般稳稳地踏在湖底碎石上。
这扇石门陷在人工斧凿出的凹洞之中,就连门框也是由湖壁上的岩石雕削而成的,两扇小门嵌在其中,缝隙紧密如丝线一般,连匕首也插不进。方天至搭手在石扇上,先使出两分般若掌的功夫,就势往里轻轻一推。
他这一推少说也有上千斤的力量,何况般若掌掌力犹似洪潮巨浪,一波强似一波,但这门却丝毫不见后退之势,只是不住嗡嗡震颤,片刻后两方须弥座下的薄泥细沙俱都抓力不住,倏地四下浮飘而起,浑浊荡入湖水之中。蔺王孙等人手扶湖壁,只觉掌底足下一齐震动不止,脸上不由都微微变色。
方天至推了片刻,摇摇头收回掌力。方才这石门引起的震动非止四尺之远,可见门后定有连接的机枢,否则这数千斤的力道绝不致推不动它,眼下再要蛮横去推,也许反倒将它推坏了。他兀自斟酌了一会儿,两手忽地扣作勾爪,在两扇石门上各自劈抓一下,当下如捏豆腐般在门上抠出两个碗大的凹洞,洞中指痕宛然如沟,带落的碎石细渣纷纷与震起的泥沙混成一片。
不待众人反应,方天至四指在凹洞中扣住,双臂旋即左右贯力一拉。
这回不待他再加力,石门轰然一颤,当间的门缝蓦地一张,眨眼间竟碾磨着分开数寸!
方天至手中力道不变,回首向众人环顾一望,示意他们小心谨慎。而那石门愈开愈大,恰如张口虹吸的鲸吻一般,将原本浮荡微微的湖波一应深吞入腹,水流倒卷狂涌,纠结泥沙细石无数,自众人身畔如漩涡般滚滚刮过,沈眠与新娘二人足立不稳,当即横腰飘起,全仗身畔有人扶持才未被卷走,纷纷骇得花容失色。
方天至将石门开到能容人通过,便当先投身涌流之中,潜进了密道。众人纷纷跟进,却见这门中甬道极窄,恰与石门一般宽,且只深一丈有余,前方便没了去路——尽头又有一道紧闭的石门。至于奔涌而入的水流,则纷纷涌进了甬道尽头贴第二扇石门而凿的两条拱洞之中。
这拱洞四尺见宽,长一丈有余,也是死路无疑。众人一齐钻进甬道之后,这新开辟的石腔已被湖水涌满,水波来回激荡片刻,便又恢复了平静。
方天至已瞧出,外面那两扇石门竟是两块切削方正的巨石拼成的,恰与甬道尽头的第二道石门紧密贴合,也难怪硬推它不动。而这所谓甬道,不过是这两块巨石分开后的夹缝罢了。他心中有数,便示意众人藏进两侧拱洞之中,自己则背靠尽头石门,两手向拱洞石壁上一探。
这一探没落到实处,却是落手位置恰好有两方凹洞。方天至顺着凹洞摸索,竟从里面摸出两条生锈铁索来。那铁索连在凹洞深处,长有数尺,粗如女子手臂一般,被方天至握在手中一拉,尾端只在湖水中一荡,便沉重地滑落到石地上。
这石门何以外面没有可供人拉动的门环,门间拱洞中却又铸有铁索?
难道曾有人在洞中将它拉合过么?
方天至只略一思忖,便握住铁索振力一拽。巨石甬道应声轰隆,缓缓地向中央合拢来。而随着巨石合拢,这甬道尽头的石门却也一齐轰鸣震动,缓缓打了开来。众人藏在拱洞之中,倒恰好避开了湖水倒卷的吸力,及至方天至将甬道拉合,他身后那扇石门也已敞开三尺,露出一条漆黑不见五指的密道。
这条密道大约微微上斜,外头的大湖被重新闭阖的第一扇石门阻挡,适才涌入的湖水没了源头,又无处倾泻,不多时又潺潺从密道中倒流了回来,积在拱洞之中大约能淹没人的脖颈,众人露出头来纷纷用力喘息,蔺王孙边咳嗽边道:“咱们先游过去,出了湖水再说。”
楚留香从怀里的油纸包里取出火折子,高举过顶甩燃,借着这一点摇曳的光火,众人一个接一个顺着甬道上游,不多时湖水愈来愈浅,及至甬道高处,众人湿淋淋地淌出浅水,各自取出油纸包裹,点燃了带来的蜡烛。
烛火光明下,只见前方仍是深深的青石甬路,而众人身后,漆黑湖水的尽头,那第二道巨石窄门分开的夹壁半淹半露,拱洞边的两道铁索如死蟒般垂落,只能瞧见隐绰的黑影。
众人一时默默无语,而楚留香则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单这四扇巨石门,约莫也有上万斤的重量……白玉京的人竟能将这般庞然巨物隐秘地运到了湖底,还凿成如此巧妙的门户,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真不知他们是如何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