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听了,却道:“眼下却有不便之处,等手头事一了,贫僧可以送这位施主一程。”
蔺王孙愣了一愣,不料他真的同意,沉吟片刻道:“好,既然大师慈悲援手,那这件事我就应下了。”
新娘松了一口气,后背不自觉地倚在了椅背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默不作声地眨了下眼睛,两行泪水便应时夺眶而出。
在座的都是男人,一时又沉默了下来。
半晌,还是周昊先开口,沉声道:“快说罢!说完了,我们也好放你走。”
新娘匆忙偏过头,抽出锦帕拭了拭泪,面无表情地答道:“这支金镶玉莲花簪,就是天至他娘去世时托我保管的。除了这支簪子,她还默记下一篇武功秘籍,叫我在天至懂事习武之后,就把上面的武功交给他。”
众人的呼吸顿时一滞。
楚留香应时想起了蔺王孙描述中的韩绮,和这位韩城主当年鬼神莫测的绝世武功。
而方天至却只想到了五个字。
周昊急声追问:“什么武功秘籍?”
新娘回忆了一瞬,有些迟疑道:“好像叫作金蝉玉……玉什么功。”
果然是金蝉玉蜕功。
但在场诸位仿佛都不知道这门武功到底叫什么名字,一时竟没人叫破。
只有周昊拍着大腿问:“玉什么啊!”
新娘道:“我不大识字,那个字不认得。”
周奇则飞快插嘴道:“那是不是姓方的他爹留给他的?!”
新娘道:“应该是了,天之他娘是这么说的。”
蔺王孙握拳抵唇,咳了几声,来回踱步问道:“那这只簪子是做什么用的?”
新娘道:“天至他娘说,那门武功是白玉京历代城主的不传之秘,只因她与天至他爹情深意笃,才曾看过上半篇。天至他爹生死不知,今后想要得知整本秘籍,就只有开启莲花宝藏了。那支玉簪簪头的碧玉莲花,就是宝藏唯一的钥匙。”她歇了口气,发了好半天呆,才轻声道,“她跟我说,如果天至将上半篇练成后,九年内拿不到下半篇,可能会性命有碍。所以嘱咐我一定要让他练成之后,立刻去开启宝藏,拿到秘籍全篇。而若在他十八岁那年,白玉京的人没有来海侯城接应,就等武功大成之后,再带上莲花宝藏中的奇珍异宝,出海夺回城主之位。”
楚留香听到这里,忽问:“所以你将秘密告诉了我们,那位方城主很可能会因此而死?”
新娘脸色青白交加,她咬紧嘴唇,泪水簌簌而下。
蔺王孙叹道:“楚兄,幸亏我等抢到了玉簪。否则等那位方城主拿到宝藏秘籍,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报仇,那时海侯府、周家庄,甚至莆田林家遗孀,一共三四百口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他顿了顿,“可怜章世伯毁家灭业,两位世兄弟,一个生死不知,一个命悬一线!”
楚留香默默不语,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章宿本在照顾长子章重锦,一直无暇他顾,此时被说中痛处,不由咬牙切齿,向那新娘森然道:“说,那宝藏到底在哪里?”
新娘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就在海侯城外的玉壶山顶。”
玉壶山?
在场的人除了方天至不大清楚,其余都知道这地方。
它离海侯城确实不远,快马加鞭之下,最多半天便能到达。
白玉京的宝藏怎么会藏在那里?
蔺王孙百思不得其解,他对城池周遭的一切不说了然于心,也都大致有数,却不想生死仇敌的大秘密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地下。
他想了半天,才摇了摇头道:“玉壶山既不险峻、又不偏僻,甚至常有农人在里面打柴、捕猎,从未听说有人发现过什么奇异之处。至于山顶更是一览无余,那里只积了一片湖,藏得了什么东西?”
新娘幽幽道:“不错,那里是只有一片湖。”
蔺王孙正要追问,却忽地呆住了:“……你说什么?”
周昊周奇也反应了过来,齐声道:“宝藏藏在湖底!”
众人只讨论了片刻,便决议去玉壶山顶走一趟。
蔺王孙匆忙地吩咐着老仆人,那老仆微微佝偻着腰,听罢便颤巍巍地提着灯笼,顺着地道入口爬了下去。
方天至望着灯火从密道口消失,问道:“蔺施主……”
蔺王孙没等他说完,便笑道:“大师不必担忧,威伯是府上的老人了,对在下而言,除了各位之外,世上大约没有比他更可靠的人了。”
方天至也就不再说话。
那新娘子望着众人低声密议,忙碌不停,忽地想起甚么,急忙道:“我要跟着你们一起去。”
周昊停下声,冷冷呵斥道:“我们这一路可不是去玩的。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吧!”
新娘却不肯同意,她似乎有些惊恐,指住沈眠大声问:“那为什么她能去!我不要留在这里,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趁机杀了我!”她忙哀求地望向方天至道,“大师,让我跟着你们罢!你们不用管我,我就只留在湖边,不会碍手碍脚的,我会老老实实地等大师上岸来。”
周昊见自己说话被当成了放屁,两道凌厉的灰色长眉不由渐渐竖了起来,眼中闪过一道凶光。
蔺王孙却轻轻按了按他的肩,口中向新娘道:“好,你喜欢跟着,就跟着来罢。”
新娘这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众人商议好诸多细节,一时也陷入了沉默。空荡荡的兵器坊中,只剩下绵长或急促的呼吸声,蔺王孙间或漏出的咳嗽声,以及灯烛偶尔的一二爆响。楚留香与方天至并肩而坐,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新娘。新娘则仿佛心如死灰,身子骨瘫软在方桌旁,将头脸埋入了衣袖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忽道:“城主夫人。”
新娘头上的珠花微微一颤,人则飞快抬起头来,哀声道:“别叫我城主夫人!我不配!”
楚留香静了静,道:“那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新娘道:“你要说什么,直接说!”
楚留香便也不再寒暄,只问:“我还有几个地方不大明白。第一,你与那位方城主可知道白玉京与海侯府之间的宿怨?”
新娘道:“天至他娘没仔细说,但她告诉我,海侯府是他们的大仇人。”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就算你们要在海边与白玉京的人会面,却也不必冒险潜入海侯城罢?”
新娘道:“这是天至的意思。他说过城不入,未免太堕风头,仿佛被海侯府吓破了胆一样。他不愿意偷偷绕到海边去。”
少年人身负高超武功,又没见识过天高地厚,有这般想法倒也正常。
楚留香笑了笑,又问:“那么藏身到妓巷去,难道就不堕风头了?”
新娘沉默了片刻,替他辩解道:“是我强拉他去的。我知道想躲过搜查,只能到那里去。”
楚留香问:“你为什么知道?”
新娘道:“因为我在那接过客。”
楚留香怔了怔。
新娘的表情却很木然,仿佛已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我见过老侯爷当年的威风,知道城里任何事都瞒不过海侯府。但我不一样,我本就在福宝巷当过歌伎,巷子里不少人还受过我的恩惠。我若想在那悄悄藏身一段日子,并不算很难。”
楚留香想了想,道:“就算这样,你们为什么又偏要在海侯城里成亲?”
新娘涨红了脸,半晌才轻轻道:“因为我想从福宝巷风风光光地出嫁!他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伎女!就算我再从那搬出来,就算我能从皇宫里出嫁……又有甚么分别呢?在他心里,我仍然是一个做过伎女的女人!”
楚留香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不忍,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冷冷道:“你又何必这么偏执?也许没有这一场闹剧,此时你已经成了城主夫人。方城主也不会就此被你害死了。”
新娘的眼中又流出了清泪,但她飞快地擦掉了它,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楚留香道:“方城主的母亲应该是姓方罢?”
新娘道:“不错,她名叫方暮。”
方天至听到这两字时,心中微微一动。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记住了她。
楚留香也没有再问话。
又过了片刻,一抹晕黄的灯光忽从地下密道中传了上来,那老仆的声音随之响起:“侯爷,都办妥了。”
蔺王孙止住咳嗽,脸色潮红地站了起来,道:“诸位,走罢!”
第105章
众人顺着地道返回粮铺,老仆威伯在前引路,方天至则与楚留香并肩断后。一行十人迤逦如线,数盏白绢灯笼放出幽冷的光,密道中生着霉斑的青石板随着摇曳的灯笼忽明忽暗的发亮。
这密道修得并不很深,大约只在地面九尺之下。众人顾忌敌人可能会到海侯府搜检新娘,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点了新娘的哑穴,行走之间也基本闭口不言,只偶尔才听到压抑的咳嗽,或几句窃窃私语。
走了许久,前方密道上空终于渐渐亮起一方光芒下泄的洞口,显然来时那间粮铺已到了,众人加快脚步前进,而楚留香则在此时轻声向方天至道:“这条密道大约横跨了几条长街,想在如此人烟稠密之地修成这样秘密而牢靠的工程,可是很了不起。”
方天至微微点头,应道:“海侯府毕竟底蕴不俗,办成这件事倒也不算骇人听闻。”
楚留香目光闪动,他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收住了口,问:“你通不通水性?”
方天至答:“贫僧水性尚可。”
楚留香便只笑了笑:“谁也不知道玉壶山的湖底宝藏里有什么凶险,届时可要小心一些。”
方天至见他有关切之意,便也投桃报李,意有所指地温声道:“多谢好意!危险想来总在暗处,香帅亦请好自珍重。”
二人不再交谈,等攀上洞外,便听那粮铺掌柜正袖手弓腰,向蔺王孙低声汇报:“已备齐了各色物件,只是不知具体,恐有不尽如意之处。侯爷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属下,属下尽快着人去办。”
方天至见蔺王孙手持一帖清单默读,四下高高垒起的粮袋之间,则多出了十数个褡裢,各个都塞得满满当当,隐约能看到十数只浸了焦油的火把、不知数目的油布包、还有许多细长颈口的鲨鱼皮囊,瞧着仿佛像鼓涨的水袋。
蔺王孙读罢清单,又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的脸色瞧着不大好,惨白的脸孔上两颧潮红,眼中也似泛着淡淡的血丝。他微微蹙眉,将清单递给楚留香,道:“楚兄,你瞧还有什么缺的?”
楚留香接过,先不忙看,而是问:“蔺兄,身体无恙罢?”
蔺王孙微微摆了摆手,苦笑道:“几年前练功落下的病根,已是宿疾了,不碍大事。”
楚留香便飞快垂头望了眼单子,读罢道:“我瞧没什么遗漏的。蔺兄的属下办事体贴细致,连粮食清水都备足了,只是东西太多,未免有些累赘。”
粮铺掌柜闻言有些为难,道:“这……”他小心向蔺王孙看去,“侯爷看该少拿些什么?”又补充道,“我已命人在城外备下十几匹健马,这些东西有马力驮负,已是颇为轻简了。再少的话,恐侯爷办事会有不便之处……”
楚留香已明白,恐怕替蔺王孙传话的威伯口风很严,并没将众人要去何处细细说给这掌柜的听,也难免他不知该如何备办。蔺王孙也和煦地拍了拍他的肩,道:“火把用不上了。叫威伯去取些蜡烛,用油布包好便是。”他忽想起什么,情不自禁地看了眼沈眠,“既然要将这新娘子留在外面,那沈姑娘……”
他话有未尽之意,显然是不放心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心上人与不知底细的人质一起留在岸上。
沈眠一直有些失魂落魄般,此时蓦地回神,轻声道:“我留在岸上也好,免得给你们添麻烦。不如我就呆在这里好了,也好帮忙照顾一下章公子。”
蔺王孙似被说动,但还是否决道:“不行。你得跟着我们一起。万一给人查到此处,我在外面鞭长莫及,岂不要痛……”他自知失言,忙改口柔声道,“你不用担心,也不会拖累我们。”
沈眠闻声两目盈盈似有泪光,慌忙垂首不语。
楚留香见了,道:“腊月水寒彻骨,沈姑娘身骨柔弱,恐怕也吃受不住。”
蔺王孙向粮铺掌柜一看,那掌柜忙道:“库里收有鲨鱼皮水靠,属下已备下十余套,贴身穿着隔水隔寒。”
蔺王孙果断道:“只能如此了。多熬些姜汤来,我等饮了再去。”他又来回逡巡几步,斟酌道,“这一趟凶险未知,非同小可,最要紧的就是行动秘密,否则一旦走漏消息,被敌人堵在下面,那就万事皆休!”说罢,他看了眼在旁瑟缩不动的新娘子,改主意道,“不行,不能将咱们这位城主夫人留在外面,她得和我们一道下去!”
周昊深以为然道:“不只是她,外面一个人也不能留。知道我们去了哪的,都得一起下去!”
周奇应和道:“大哥说得对!咱们贸然下水,多一个人也多一分底气!”
他二人的办法倒很严密,只是言语里颇透露出几分不信任旁人的意思。
若要仔细分辨,那么不可信的人只能是楚留香和方天至这两个外人了。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看来在下若不下水,反倒不美了。”
蔺王孙觉得不妥,忙道:“楚兄何出此言,在座各位都是值得性命托付的信人,这件大事只要不再另使旁人知晓,那就万无一失了。”他又左右作揖,向方天至二人无奈道,“只是水下凶险,多得仰赖楚兄与雪惊兄相助,实在惭愧!”
方天至微微颔首一礼。
楚留香则道:“蔺兄言重了。楚某自己也好奇到百爪挠心,便要我留在岸上,我也未必呆得住。只是既然外面不留人,那这许多东西想全带下去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