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盯着她,仿佛都在等她的结果一样。
城门口忽有快马往这里而来,一行十数人的队伍,马蹄声急切,最前面一人速度飞快,箭一样冲了过来。
神容眼睛看过去。
马到了跟前,马背上的人翻下来,一道穿着甲胄的少年身影,小跑到了她跟前:“嫂嫂!”
是山昭。
他来得太急,还在喘气,急急道:“大哥被圣人下令彻查,山家上下都惊动了,听说朝中已派了人来,他现在如何了?”
神容看着他焦急的双眼,唇动了动,想着屋里躺着的身影,没能说出话来,缓缓往后退开两步。
山昭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又朝屋里看来。
他的身后,一行队伍已悉数到了跟前。
很多人下了马,在朝屋门走来。
山昭往里进来时,两个青年男子也跟着进了门,皆是胡服甲胄,身配利剑,进门后就停住,在一侧候立着,那是山家的两个庶子,山昭的两位庶兄,山宗的庶弟。
他们的后面,快步走入一袭宽袖叠领绸衣的杨郡君,一眼就看到门口的神容,立时就握住了她手,似很惊喜,柔声道:“阿容,可算见到你,你也在,我早知你一定会在。”
她的身后,还有一人走了进来,穿一袭宽大的圆领袍,上了年纪的眉目,刚正英武,目光从门口那群人的身上,看到神容身上。
神容看过去,依稀在他脸上看到了几分山宗的模样。
那是山宗的父亲山上护军,几年未见,如今他只是这般寻常装束,再不像当初那样总穿着胡服戎装了。
门帘里忽然扑出广源的身影,一下跪倒在地,颤声拜见:“郎主,主母,是我无能,未能照顾好郎君……”
山昭一听,拔脚就朝里间跑了过去。
杨郡君诧异地看了广源一眼,松开神容的手,连忙也往门帘而去。
眼前几人都去了。
下一刻,里面传出了杨郡君撕心裂肺的哭声:“宗儿……”
神容像是被这一声哭喊惊醒了,走回里间门口,手指捏着门帘,终于又揭开,慢慢走进去。
床前站着纹丝不动的几人。
杨郡君跪在床前,往前扑在躺着的男人身上,早已泣不成声:“宗儿,你睁眼看看,睁眼看看我们啊,四年了,为娘终于能来看你了……”
山昭在旁低着头呜咽:“大哥……”
床尾站着山上护军,直身垂眼,看着床上的儿子,如一株枯松,不言不语。
神容看着他们,胸口一点一点起伏,越来越剧烈,想叫他们都别哭了,人还没死,哭什么?
启开唇,却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知多久,山上护军伸手去扶杨郡君,却被她推开,她只扑在儿子身上,声嘶力竭,再不复平日山家主母的庄重:“起来啊宗儿,让为娘替你!你起来,有什么不能说的苦都让为娘替你受吧……”
神容想起来了,她刚才要去干什么?对,要去找大夫。
她转头出去,脚步飞快。
到了门外,却被东来及时拦住,他垂下眼帘,低低道:“少主,城中能找来的大夫都已找了。”
她脸上已无血色,东来必须阻拦。
神容冷着脸:“让开。”
胡十一忍不住跑到跟前:“难道头儿他……”眼眶瞬间红了。
“他什么?”神容喉间干涩,如有钝刀在割,听见杨郡君痛彻心扉的哭声,冷冷说:“他分明还没咽气,幽州这么大竟连个有用的大夫都没有,不过如此!没有就去檀州找,再没有就去河东,去洛阳,去长安!”
她往外走,去寻自己的马。
身后有人走了出来。
那群铁骑长忽而退后了几步,站直了,皆面朝着那人,沉肃而立。
那是山上护军,怀里扶着已经晕去的杨郡君。
两名山家随从立即上前,左右搀扶住她去安置。
在场的人都沉默无言。
山上护军一一看过在场每个人的脸,朝神容走了过去。
神容没留意,她一心急着去寻医,身边始终紧跟着东来,刚刚一手牵住缰绳,转身就被人拦住了。
山上护军站在她面前,声音沉哑:“别奔波了神容,你脸色不好,我派人替你去。”
他挥了下手,跟来的山家军中有人抱拳,骑上马走了。
神容看到真有人去了,才轻喘着松开了手。
“看到他们我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山上护军看一眼那边的一群人,眉压着,额间挤出深深川字:“没想到他真把他们带回来了。”
神容看向他:“那些都是他的卢龙军。”
“我知道,”山上护军点点头,看着她,眉宇间一片浓重的沧桑,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你们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有些话与你说,如今他已到这个地步,或许是时候让你知晓一切了。”
神容心往下坠,轻轻合住唇。
……
黄昏已重,夜又将至。
隔壁屋里,山上护军直到此时才终于将要说的话说完。
起身离去前,他郑重说:“当年的事叫你受委屈了,是我山家对不住长孙家。”
神容看着他离开了,竟然什么心绪也没有,从门里出去,往隔壁走。
门口依然站着那群人,不知道他们就这样等了多久。
神容从他们面前经过,没有看他们,直直走入屋中。
忽闻两声急促脚步响,军医又奔入了里间。
广源在里间门口抬起脸,满眼泪水:“夫人……”
神容心口忽如重撞,快步走过去,掀帘而入。
山家的人还在里面站着,除了杨郡君。
“好了,别再折腾他了。”山上护军站在床边,声音似无比疲惫。
军医站在床头,一根一根拔去床上人身上的银针。
神容瞬间手脚冰凉。
这里加了一盏一盏的灯火,透亮照着这一方空间,如在白昼。
可床上的人始终躺在一层深深的阴影里。
军医脚步沉慢地退了出去。
山上护军沉默地站了一瞬,吩咐身旁:“去把东西取来。”
山昭抹了眼,出去时脚步都在踉跄。
山上护军看着床上的山宗:“我本是来替你做证词的,现在大概是不需要了,你以往的东西我带来了,现在就拿来给你。”
山昭回来了,双手托着叠得齐齐整整的一捧玄布。
山上护军转身,两手拿了,振臂一展,缓缓盖在山宗伤痕累累的身上。
赫然一面玄色旗幡,上面醒目的两个赤金大字:卢龙。
他俯身,声已哽咽:“我曾在你离家时怒斥过你,却也知道,不论走多远,你永是我山家最优秀的儿郎。”
山昭呜咽出声,垂头跪下。
旁边两个兄弟也一并跪了下来。
胡十一忽然一头闯了进来,看着眼前这幕,眼中一红就跪了下来:“头儿……”
身侧人影轻动,神容往床边走近两步,轻轻说:“他还在,你们这是做什么?”
胡十一抬头看见她出神的侧脸,黝黑的脸上已止不住泪水横流:“头儿留了话给你,说如果他自己没法开口,就由我转达。”
山上护军转头看神容,喉间哽着,点头:“那我就把他留给你了。”
说完拉起山昭往外走去,脚步沉重。
其他人都出去了。
神容站着没动,看着床上的人。
胡十一拿袖口蹭了蹭眼,强忍着道:“头儿其实一直算着日子,不是有心错过去见你,他就连身后事都交代好了……”
那晚在林间躲避时,山宗后来叫住他说:“还有两句。”
胡十一蹲回去,就被他交代了要替卢龙军转呈书函之事。
山宗后来说:“若真有这种时候,那我一定也快不行了。你替我告诉她,我本打算独自走这条路,只与她再逢后,有了私心。”
胡十一道:“头儿你这话说的,不是你以前骂我不要随便说死吗?就是死咱也不能死在这关外啊!”
山宗扶着刀笑了:“当然,就是有一口气我也会活下去,我是说如果。”他的笑没了,“你得告诉她,她是我的私心,绝不是我会随意弃之不顾的,答应过她的事,就是有一丝可能我也会做到。”
胡十一这才点头:“好。”
山宗最后起身前转头朝关内望了一眼,忽说:“若我哪一日真死了,就将我葬在望蓟山里吧,居北朝西。”
胡十一当时只觉不解:“为啥?”
“让我永镇幽州,西望长安。”他笑了声:“为叫她知道,永远有座山在这里等她。”
……
神容在床边坐下时,胡十一出去了。
大概彻底入了夜,周围静得出奇。
她看着身上盖着卢龙军旗的男人。
“你不要以为听你父亲说了以往的事,我就会心疼你了。也不要以为叫胡十一转达了那番话,我就原谅你了。”她低低说:“我不会饶过你的。”
床上的人侧脸浸在烛火里,鼻梁和侧脸都描了道昏黄的边。
她头往下低,靠近他耳边:“这回我真去找个比你好的人嫁了,反正你也没法再追来了。”
他依然不动,深邃的眼紧阖,薄唇抿成一线。
“你以后就独自在望蓟山里睡着吧,我才不会来,我以后都不会再去那山里了,也再也不来幽州了。”她贴近去看他的脸。
“我一点都不伤心,一点都不……”
他的脸有些模糊了,有什么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口的卢龙军旗上,晕开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水迹。
神容低着头,触到他的鼻尖,喉中堵着,许久,才颤着声轻轻骂出来:“坏种……”
第九十三章
山宗陷在一个绵长的梦里。
梦中是当年黑黢黢的长夜, 一战方歇, 他一身玄甲, 撑刀坐在幽州城头上, 看着远处火光渐熄。
忽有人拍了一下他肩,他回头,对上一张龇牙笑的脸。
“难受不头儿?这都什么事,好好的幽州何时打仗不好, 非在你成婚的时候打,害你连新夫人都没陪好就接了调令来这儿, 几个月下来也就调兵才回了洛阳几趟,怕是每回连凳子都没坐热就走了。”
那是骆冲,穿着卢龙军的黑皮软甲, 一张脸棱角凌厉,尤其是现在笑起来的时候。
数月前幽州突受关外侵袭,奚和契丹联军由契丹贵族孙过折统帅,杀进关内。辖下九州二县接连溃败, 一片大乱,幽州城更是死伤无数。
幽州节度使李肖崮急报无力抵挡, 请求朝中援兵。
圣人以殿前“鹰扬郎将”封号密调山宗出兵来援, 当日正逢他成婚。
山宗手转一下刀鞘,心想什么叫没陪好,根本连洞房都还没入,懒洋洋地道:“反正战乱已平,很快就能回去了。”
骆冲往嘴里塞根草, 叼着坐他旁边:“你那新娶的夫人如何?”
一时间后面聚来好几个凑热闹的,连向来稳重的庞录都拎着水囊坐过来了。
“是啊头儿,快说说。”
山宗想到长孙神容,先想起了当初刚订下亲事后不久,在长安被裴元岭拖去大街上的情形。
春日的街头熙熙攘攘,一辆车驾当街而过,车周垂纱,里面的人若隐若现。
裴元岭以肘抵了抵他,忽朝车喊了声:“阿容!”
垂纱一掀,车里的少女歪头看出来,垂云乌发,璨星眼眸,态浓意远、绣罗春裳的金娇丽人一闪而远。
“如何?”裴元岭勾着他肩叹气:“那就是我裴家子弟一个也没够上,却被你给夺去的长孙家至宝。”
山宗当时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抱起手臂,眯了眯眼:“我运气不错。”
其实婚前就已见过她那一回了。
此时,他勾起唇,说了同样的话:“我运气还不错。”
顿时身边一阵笑:“看来是个大美人儿。”
“改日请来大营让咱们拜见!”
“下回咱第六营要再立功就请新夫人来给咱授赏!”是先锋周小五在瞎起哄。
山宗回想起离家前换下婚服时她过来送行的模样,只远远站着看他,并不接近,笑了笑:“她可是个受宠惯了的高门贵女,你们想吓着她不成?”
“那哪能!”有人笑道:“头儿此战又立下大功,回去圣人该给你封疆建爵了,正好送给新夫人做贺礼!”
“说不定也能管个像幽州这么大的地盘儿,当个节度使呢!要么就是统帅一方都护府,做个大都护!”
山宗迎着夜风浪荡不羁地笑两声,意气风发:“真有那时,全军随我一同受赏进封。”
城头城下一阵山呼,全军振奋,行将班师,每个人都很雀跃。
喧闹中,一个兵跑了过来:“头儿,圣人密令。”
山宗笑一收,接了过去。
……
“圣人密令夺回蓟州?”
营帐里,诸营铁骑长会聚。
一营铁骑长薄仲第一个开口,很是惊诧:“咱们不是来平幽州战乱的吗?如今都要班师了,怎又要出兵关外?”
山宗坐在上首,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手里捏着那份密令,面前是幽州一带地图,右上角就是蓟州。
“我已上书圣人,蓟州被夺十几载,敌兵已根深蒂固,或许连这地图上的情形都变了,若要出军关外,最好还是从长计议,谋定后动。但圣人听幽州节度使报了其已追击敌军到了蓟州附近,认为时机难得,下令卢龙军配合幽州兵马乘胜追击,夺回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