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有过人之处——天如玉
时间:2020-04-10 09:18:47

  那八十道身影早已与他们同在一处。
  久别相认,几位铁骑长相见时不禁哽咽抱拳,有的兵只是嚼起了军中久违干硬的军粮,就哭出了声。
  但现在,他们都静默无声地跟着山宗,准备出去。
  夜幕一点点降临,笼盖四野。
  胡十一蹲在林边,照顾好了自己受伤的兵,回头又打发了两人出去探路,再去看山宗,发现他始终没怎么说话,这一路平静而沉默。
  不知怎么,胡十一想起了刚建军所时的情形,那时候他刚任幽州团练使,就是这样,沉冷狠戾,练兵狠,制乱狠,这些年下来始终手段狠绝、以暴制暴,无处不绝情。
  仔细想想,好像也就打金娇娇来了幽州,他才有了一丝人情味儿。
  他挠着下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头儿,”薄仲走过来,小声道:“这些年那些狗贼还一直盯着咱们,孙过折占据蓟州做了‘泥礼城’城主,一心要把咱一网打尽,他还总喜欢活捉咱们的人,此番只要出山就一定会遇到阻截。”
  山宗看一眼林外的天,月黑风高,正是启程之时,“这回谁阻截都没用。”他起身,抽刀先行:“走!”
  众人顿时应命上路。
  夜风刮了过来,携带尘沙,拍打着人的脸,但这是密林外面的气息,重回人世的气息。
  远处隐约有几声马蹄声经过,夜晚还有敌兵在四处巡逻。
  队伍只能贴着山林边沿游走,脚步声藏在风尘呼啸里,一路往回关方向。
  前方忽然出现了火光。
  胡十一立即回头示警:“头儿,前方有敌兵。”
  一队骑兵的马蹄声在接近,后方已有卢龙士兵伏地贴耳辩音,起身后报:“约有百人,朝这里来了。”
  比惯常的数量多,说明他们已有所察觉了。
  一支两千人的队伍,恐怕无法避开他们的眼。
  山宗声音幽冷:“能避则避,避不过,就送他们去祭奠第六铁骑营。”
  顿时身后八十人一起抽了刀。
  每至夜半风就转寒,在关外无遮无拦的大地上呜嚎,犹如鬼泣。
  队伍不过刚刚快到那个镇子附近,离幽州关城还远,可已经必须要远离山岭,无所依恃。
  持火巡逻的敌兵已经近了。
  荒野里一片黑黢黢的,枯草起伏,马蹄踏过去,四处乱踩,手中宽背弯刀在手里四下挥砍。
  不知是谁一挥火把,一下对上了枯草丛里一双阴骇的双眼,左眼上白疤悚然,紧接着就被一刀抹过了喉咙。
  碰上了,已经避不过。
  顿时周围黑影四起,包围向这群骑兵。
  赫然数千身影,却无一丝声音,除了迅疾的脚步在移动,只有关外胡语在嘶喊。
  火光一支一支灭了,人声渐息,周遭利落清理掩埋干净,只余下风里散不去的血腥气。
  远处,却忽有更强烈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个兵低低道:“头儿,又有马蹄声。”
  山宗已经听到了,拎着刀朝声音的来源方向望去。
  那里是漠北方向,敌方调兵回去的方向。
  胡十一忽然匆匆跑至他跟前,喘着气道:“头儿,去探路的人回来了,他们调换兵马的速度比原定的快,大部已经不分日夜赶来回防了!”
  众人皆无声聚拢。
  一旦被大部缠上,可能就走不脱了。
  山宗立即提刀转身:“随我撤!”
  下一刻,大风已将那阵声音清晰地送来,沉重如雷。
  ……
  蔚州一连几日天清气朗。
  驿馆内,赵国公特地又穿上了那身厚重的国公官袍,整肃地在厅堂里坐下,接了一盏馆役送来的热茶汤,看一眼门外,皱起眉:“什么时辰了?”
  门外一个护卫道:“回国公,已是申时了。”
  赵国公闻言手中茶盏一顿,看向身旁。
  神容坐在一旁,乌发堆云般挽着,描着细致的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臂弯里的轻纱披帛,轻轻抿着唇不语。
  日头已斜,驿馆始终没有外客至。
  他们前几日还只是问一问有无人至,而今日,已是月底的最后一天,料想总该来了,可特地等到此时,依然没有人来。
  “依我看,他是不会来了。”赵国公一下放下茶盏,一声轻响,起身时已经沉了脸:“他当自己很了不起不成?我在此候到今日,已是给彼此都留了颜面,他如今算什么,可见当初对你不珍惜,此后也不会珍惜你!”
  神容捏着手指,咬住唇。
  明明说好了的,她已经安排得如此周详,他怎能不来?
  赵国公来回走了两步,一声冷哼,便要出门:“这样的‘人中龙凤’,劝你不要也罢!你不如直接回长安,山里的事我亲自去替你料理!”
  “父亲。”
  赵国公回头。
  神容已站起身,脸上神色微冷:“请父亲等等,容我几日。”
  说完便快步出了门。
  东来就等在门外,早已听到动静,忽见神容出门而来,听她开口就说:“给我备马。”
  他自知缘由,忙低声劝:“少主不妨再等等,或许是山使有事耽搁了。”
  “我就是知道战后有事,才特地定到了月底。”神容想起她父亲方才的话,胸口微微起伏,一拂袖,往前走:“备马,现在就走!”
  ……
  一条蜿蜒的河水绕山而过,旁边有野林,林里藏着连绵高耸的山脉,直连着幽州如龙盘踞的关城。
  林子里,无数人藏着,在一阵阵地喘息。
  “第几日了?”林边,山宗撑着刀,问话时眼睛还牢牢盯着外面的动静,挡不住周身的血腥味。
  远处还不断有兵马动静,在四处奔走,胡语在风里隐约可闻。
  胡十一在他身旁喘气如牛:“没顾上,反正得有好多日了,我已记不清上次合眼是啥时候了。”
  那日,提前调回的敌兵大部还是发现了他们,他们被拖住了。
  已不知第几个日夜,一路边杀边跑,才终于得以抵达这片幽州关城外的山岭下,有人受了伤,速度就更慢了。
  山宗抬头望天,眼神一凝:“过月底了。”
  头顶一挂新月,弯如娥眉。
  胡十一也抬头看了一眼:“是,看着应是过去好几日了。”
  山宗撑着刀,垂头喘息,忽低低笑一声:“她一定气极了。”
  原本按照计划,一来一回时日应该足够,但现在大部突至,他们全被拖在了这里。
  神容在等他,他却还在关外。
  胡十一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谁啊?”
  山宗没有回答,耳中敏锐地听到了远处的动静。
  马蹄声又来了,在往这里接近。
  他抬起头,忽然唤:“十一,我交代你几句话。”
  胡十一马上挨近:“头儿,你说。”
  山宗压低声:“他们兵甲不足,不可硬拼,由我带人殿后,掩护他们入关。关城上有接应,你负责领头,一定要将他们带回关内。”
  胡十一领命:“是。”
  正要起身备战,山宗又叫住了他:“还有两句。”
  胡十一又蹲回去了,听他说完……
  一支敌兵大部横扫而至时,月上正空,马背上的敌兵一水的披头散发,左衽衣袍套着胡甲,手持火把,膘马弯刀。
  他们覆盖一般搜找追击而来,只是没想到这群人如此能战能躲,这些时日下来都还未能见到全貌,大多时候是小股交战,且训练有素,阵法诡异,一般只在夜晚出没,到此刻仍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
  领头的首领有十几人之多,在马上以契丹语低声交谈——
  “可能是那群躲着的出来了。”
  “必须要抓到,城主过问,担待不起。”
  他们负责回防,就是担了极其严苛的军责,若不能解决,会受到严惩,自然无比卖命,日夜不停。
  又急又快的契丹语一连串说完,他们各自分头散开,往靠近关城的方向推进。
  忽然一声急切的大叫,有人发现了动静,附近火把的光立即朝那边涌去。
  一支队伍无声地穿梭,趟过河水,钻入野林,往陡峭的关城山岭里奔,毫不停歇。
  后面兵马已经追来,箭羽乱射了一通,奈何黑夜里树影交错,人影难辨,毫无作用。
  望蓟山的那一段关外山岭在夜色里静静耸立着。
  下面绕着的河水平静无波,却忽被一阵马蹄踏破,渐起数尺高的水花。
  一队敌兵马蹄先至,终于追上了前面的人影,却不妨斜刺里突然冲出来的一群人,冷不丁被砍倒两人,火把落河而灭。
  旁边敌兵杀过去,他们又迅速奔入黑黢黢的山脚野林。
  “这里!”一道契丹语的声音说。
  敌兵听音调头而去,忽然身边人手臂接连中刀,火把落河,一阵痛嚎。
  终于有人觉出不对,回头发现马上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同伴。昏暗里看,那分明是两个束着中原发髻的人影,骑的正是开始砍倒的那两人的马,继而胸口一凉,一头栽入河里。
  阵中生乱,剩下的火把还举着,一时竟敌我难辨。
  混乱中,另一支敌兵赶来,才发现远处一串漫长的黑影队伍钻入了山岭,顿时疾呼中了计,他们的队伍已经要入关城了。
  有兵马想不管不顾越过河直冲向关城,被迎头奔来的一匹马阻拦。
  马是他们的,马上的人却不是,火光里一身灰黑粗布的劲装,手里一柄细长的直刀,一身凛凛,快如闪电。
  “山宗!是山宗!”有人大喊起来。
  呼号顿起,报信的号角声也响了起来。
  无数兵马往这里驰来。
  山宗策马挥刀,身后是聚拢而来一同殿后的八十道身影,甲辰三和未申五在马上,其余的人在后方。
  他手抬一下:“你们也准备撤。”
  他们也是仅剩的卢龙军。
  “老子们有数!”未申五喘着气道。
  山宗提缰游走,始终挡在他们最前方。
  周围全是敌兵,忽而背上一痛,他牙关一咬,折返挥刀,马身上也中了一刀,抬蹄狂嘶。
  他迅速翻落马背,踏河而起,奔入林中:“就现在,撤!”
  更多的兵在往这里奔来。
  山宗倚着树冷冷朝外望,解下臂上浸血变沉的护臂,扯了布条,将变滑的刀柄和手缠在一起,勒紧。
  河水飞溅,大股敌兵冲杀而至,甲辰三带头穿林,退往关城下。
  忽觉身后追兵没了,他回头看,透过林子,仍可听见不断的马蹄奔来,但似乎都被拦了。
  林外只有山宗。
  关城上亮起了接应的火光。
  那两千人被掩护入关了。
  山宗终于穿林而来,赶到了关城下,一言不发。
  甲辰三上前杀了他身后一个追兵,发现他身后沿路都是倒着的敌兵尸体,退回刚抓住一根悬索,又隐约看见一地淋漓鲜血。
  顺着血迹看去,就见山宗抓着悬索,半身浴血,刚从胸口拔出一支弯刀。
  ……
  天亮时,赵进镰得到消息,匆匆赶去城下,连外衫都是在路上穿的。
  城门缓缓打开,一行数千人的队伍站在城外。
  他愣住,看着这群据说是卢龙军的人,如同看见了一群山林野人。
  卢龙军当初平定过幽州战乱,他还有印象,传闻说早已编入幽州军,不复提起,怎会自关外而来。
  他们的后方,数十人缓至,山宗缓缓走了出来。
  “崇君,你怎么……”赵进镰惊骇地看着他的模样。
  山宗拎着刀,浑身是血,蓦然身形一晃,勉强站住。
  左右有人撑了他一下,那是甲辰三和未申五。
  一撑之后,未申五就松开了手。
  甲辰三也慢慢松了手。
  远处有快马奔来,直往城门,身后跟着十数道护卫身影。
  山宗喘着气,抬头去看,似乎看见了马上女人的身影,眯起眼,却已看不清,手中刀倏然落了地。
  神容快马而至,几乎片刻不停地赶了过来。
  刚到城下,勒住马,视线里,就见男人的身影直直倒了下去。
 
 
 
第九十一章 
  城下挂着医字牌的屋舍里, 一名中年军医捧着药箱匆忙而来,一头钻入里间。
  里面脚步纷乱, 很快跑出来个兵,捧着一身是血的衣服送了出来,衣服下是那柄浸满了血的细长直刀。
  接着又有兵从门外而来, 端着清水快步送了进去。
  神容坐在胡椅上,看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染血的布一捧一捧地往外送, 整间屋子从里到外都是血腥气。
  她曾在他身上闻到过很多次血腥味, 但那大多都是别人的。
  这回,全是他自己的。
  门外,赵进镰正在又低又急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甲辰三沧桑的声音传来:“他一个人拦了几队的敌兵。”
  “什么?”赵进镰惊骇:“他这是不要命了?”
  胡十一声里都有了哭腔:“头儿都是为了让他的兵一个不少的回来……”
  外面没了声, 一片死寂。
  好一会儿, 赵进镰进了屋来, 走到椅旁,交握两手, 低声道:“女郎匆忙赶回,一定疲惫了,崇君还在医治, 你不必担心,不妨先去休息,有事我会即刻派人告知。”
  神容没有接话,一动不动地坐着,身上的披风都还未解下, 水青的披风领口衬着面色冷淡的脸,生生的白。
  赵进镰还想再宽抚两句,忽见她眼睛抬起,跟着转头看去,刚才端着水进去的兵从里间出来了,铜盆里的水已全部染红,胳膊里还搭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布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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