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所里,已经整修完毕,只有高墙大院的瓦头上还残留着几处战火里被焚烧后留下的焦黑。
胡十一按照山宗吩咐,处理好了战死兵卒的善后事宜,从演武场里出来,一眼看见那群人,在院子里或站或蹲,聚在一起。
不是那群底牢重犯还能是哪些人。
那群人入了军所,和他们同吃同住也就罢了,如今连发髻都束起来了,还穿起了军所里的武服软甲,和在山里那如兽如鬼的模样比简直是一天一地。
胡十一老远盯着那个最凶的未申五边走边瞧,他束发后左眼上白疤完全露了出来,更显眼了,瞧着也愈发凶悍。
“就这些?还成,虽然比老子们当初手底下的还差了点儿,那姓山的也就练兵有点本事。”未申五蹲在众人当中,瞄着演武场道。
胡十一停下脚步:“你说什么玩意儿!”
未申五白疤一耸,瞥他一眼:“老子说什么关你屁事。”
胡十一往上扯衣袖:“混账玩意儿,当这里什么地方,头儿给你们进来还不知道感激,你他娘的还挺横啊!”
未申五一脸阴狠:“怎么着,那姓山的就让你如此服帖,这么替他说话。”
“咱头儿哪里都值得服帖!就你们这群怪物,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胡十一早看他不顺眼,当即拔了刀。
未申五青着脸站起来,阴笑:“想动手?老子让你看看老子是什么东西!”
后面几十个人几乎同时跟着他站起来。
胡十一身后也一下聚集来他队里的人。
他脚都迈了过去,忽听一声昂扬马嘶,一下停住,转头看去。
山宗策马而来,一手提着刀,一手勒了马,冷幽幽地看着这里。
“头儿。”胡十一下意识就后退一步,因为知道他脾气,把刀收回去,没好气道:“那个未申五……”
“他叫骆冲。”山宗说:“以后都不用再叫他未申五。”
胡十一愣了一下,看一眼那头。
未申五在那头龇牙怪笑一声。
山宗看一眼他,又扫一眼他身后的几十道身影:“帝王虽然准了,但你们是戴罪入军所,都给我老实点。”
没人做声,甲辰三把未申五扯了回去。
“庞录。”山宗忽唤一声,朝后一招手。
甲辰三束着发,露出花白的两鬓,抬头看到他身后几个兵过来,带着四个人,马上迎了上去。
那四个人和他们一样头发半长,虽然束了起来,看起来竟还更像怪物,因为每个人都带着可怖的伤残在身上。
最前面的一个颈边拖了长蛇般的一道疤,后面跟着的两个人一个侧脸有疤,一个左腿走路半跛,最后一个甚至断了一臂。
是当初被山宗扣做人质的四个人。
顷刻间那几十个人全都围了过去。
胡十一被莫名其妙挤到了一边,看着他们那几十人一窝蜂聚在了一起,转头去看山宗,却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眼里黑沉沉的,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
直到有个兵卒自军所大门而来,小声在他马下报:“头儿,有你的信送到。”
山宗下了马,大步走远。
胡十一又看一眼那群重犯,口中嘀咕一声,跟了过去。
留下的那群人还站着,所有人都围着那四个人。
“他可有将你们怎样?”未申五咬牙问。
断臂的那个摇头:“反而给我们治了伤,只是被看得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直藏着。”
未申五白疤抖了两抖,青着脸,许久,哼出一声:“算他识相。”
周遭鸦雀无声。
甲辰三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只在心里想了一下,或许当初山宗制服他们四个是有意的,而非只是因为他们容易被制服。
山宗一直到演武场中,停住了,才从那个兵卒手中接过送到的信:“哪里送来的?”
“长安。”
他手上已经展开,看到熟悉的字就知道是裴元岭写来的。
信里告诉他,不确定真假,但大概长安已在查他。
山宗粗粗看完就将信撕了,扔进场中竖着的火堆里。
裴元岭就是不来信提醒他,他也猜到了大概会有这样的后果,在将奏报送去长安的时候就已有准备。
就是为了这个,他才要盯着关外动静。
胡十一正好来了跟前。
山宗手指在刀柄上抵着,忽然问他:“我让张威走之前派人盯着关外,怎么样了?”
胡十一冷不丁被问,赶紧回:“盯着呢,他们此番出兵不利,卫城里的兵都还在调动,就没停歇过。那群孙子!”
山宗点头:“晚点应该还会有一支绿林来给我报信,记得放他们进来。”
说完转头要走,又停一下:“还有,那些人也是我的兵,你们没什么分别。”
胡十一看他走远了,朝远处那群聚在一起的怪物看去,嘴都张大了。
……
天黑时,山宗独自走入营房。
四下黑黢黢的一片,他也没点灯,就这么解着护臂,居然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神容不在,他也不太想回官舍了,一个人在那主屋里待着,倒不如来营房里待着。
等坐到那张狭窄的床上,都还能想起她之前寥寥几次进入这里的情形。
有一回就坐在这张床上,挨着他,彼此腿相贴。
山宗抬起手摸了摸下颌,在黑暗里笑了笑,忙正事时不觉得,闲下来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想她。
明明分开也还没多久,其实也不算远。
活了二十几年,他一直觉得自己算得上绝情,如今竟对一个女人这样牵肠挂肚,以往从未有过。
忽然外面有了声音:“山使。”
山宗思绪一收,迅速起身。
门拉开,外面一片昏暗里站着几个绿林打扮的汉子。
胡十一在旁道:“头儿,他们来了。”
“嗯,”山宗说:“说吧。”
领头的绿林恭恭敬敬抱拳:“关外一直风声很紧,稍远些的地方都去不了,直到这两日,听说他们会撤换兵马,先有一支大部撤走,再调一支兵马来替防,这是咱能打探到的最全的消息了。”
山宗立在门前,黑暗里身如长松:“这么说,若想出关,就这次是难得的机会了。”
“山使英明。”
“知道了,老规矩。”
绿林们齐声称是,轻手轻脚地告辞了。
山宗在门前站着,在算日子。
直到胡十一都快忍不住出声,他算完了,下令:“去叫他们整装,随我走。”
胡十一一听就知道他们是指那群怪物,奇怪道:“头儿要去哪儿,带他们做啥?”
山宗往外走:“出关一趟。”
第八十九章
夜深人静, 关城上无数悬索垂落, 悄无声息地滑落下一道道身影。
落地后,人影幢幢, 在黑夜里潜入陡峭山岭里茂密的野林, 穿梭而过,直奔关外。
天一点点亮起时,关外还大风磅礴,尘沙呼卷,拍打着几处废弃坍塌的土台。
台后蹲伏刚赶到此处的众人身影。
“头儿,咱为啥要出关来, 还打扮成这样?”
问话的是胡十一。
他带着一小队十数人蹲在土台的一道侧墙边,个个身着短打粗衣,正盯着最前面背对着他,面朝着一处看着的山宗。
“出来找人。”山宗单膝着地而蹲,穿一身灰黑的粗布短打劲装, 以绳绑束两袖,一手撑着刀,低低说:“找我的兵。”
“兵?”胡十一惊愕:“咱啥时候有兵马遗留在关外了?”
幽州军分明没有关外作战过啊。
山宗一动不动:“我以前的兵。”
胡十一还没说话, 一道沧桑的声音低低抢过了话:“你确定能找到?”
他转头往后看, 说话的是甲辰三, 额间挤着几道深深的纹路。
那群“怪物”里除了那受伤太重的四人, 八十人这次全来了,一个挨一个蹲伏着,几乎要将这附近几座残破的土台下方围满, 都穿着灰的褐的粗布短打衣裳,形如蛰伏之兽,与胡十一带来的人正好凑够了百人。
山宗头没回,盯着前面的动静,忽而低笑一声:“为了这不确定的事,我已等到了第四年。”
四周一片死寂。
这口气,胡十一冷不丁想起了当初随他追去河东找金娇娇的那回,他在返回幽州时说的那句:“有很多事,明知无望也要去试试,无憾也是要等做过了才能说的。”
那是头一回与他有交心之感,因而记得分外清楚。
当时以为只是说金娇娇,如今联上这句,忽觉多出了其他意味。
无人再多言,远处隐约可闻马蹄声在奔走。
天光晦暗,沙尘正浓,看不分明,但可以断定是关外的大部在调动了。
待到马蹄声逐渐远去,天已亮起,只有风沙仍狂。
“可以走了。”山宗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巾,抹去额上系好,撑刀而起。
其他人跟着动起来,全部照着他模样,在额上系上布巾,与在外行走的绿林人模样无二分别。
一行人快速往前,山宗当先,迎着风,破尘披沙。
直至分叉口,漫天沙卷,昏沉一片,他停了一下。
“怎么了头儿?”胡十一小声问。
山宗在风沙里辨别出了方位才继续往前:“没什么,想到上次来的情形了。”
是想起了神容。
这次没有她在身边给他指路了,所幸他还清楚地记得路线。
……
风依然急烈,吹去地上关外兵马留下的马蹄印迹。
远处胡语交杂地命令声中,一支关外的大部兵马在往更远的漠北退离,那里是契丹各部驻扎的领地。
远在天边横着一道形似城墙的线,近百人影穿山过林,往其右面进发。
无一人说话,只有胡十一在赶路中,透过枝叶间隙往那天边看了一眼,悄悄嘀咕一句:“那边不是往故城蓟州去的方向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嘀咕完这句,周遭似乎更安静了,尤其是那群怪物,一个字没有,只有赶路带来的呼吸渐沉。
山宗始终走在最前面,直到出了林子,眼中的另一边出现了葱笼山岭轮廓,停了下来。
“来几个人跟我先去附近一趟,其余人在原地休整待命。”他低低开口,一边拿着根布条缠着刀鞘。
胡十一马上说:“我,我跟头儿走。”
山宗点头,看一眼身后那群静默的身影:“庞录也跟我走。”
甲辰三走出来,往腰间遮掩携带的短刀,一面道:“骆冲也可以跟着。”
山宗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头转回去,已经迈脚出发:“那就跟着。”
未申五脸上挂着怪笑,跟上去。
……
时辰推移,一处不大不小的镇子渐渐显露在眼里,在昏沉里看来不太真切,灰扑扑的像个幻象。
木搭的镇口还在,却已看不到有人出入,也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有镇口半枯的歪脖大树上栖息着几只老鸦,在呜哇乱叫。
山宗左右扫视,耳中听着动静,忽而回身扯一下离得最近的胡十一:“这边!”
四条身影快速往侧面绕去。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快马声,夹带胡语的呼喝。
一行五六人的关外兵马,披头散发,应该都是契丹人,看人数是惯常巡逻的。
侧面荒野土坡下,山宗拆开了手里的刀,沉着双眼,盯着那群人在前方勒马放缓,低语:“唯一的线索就在那里,一次解决过去。”
甲辰三也在拆刀:“左边那个留给我。”
“右边……”胡十一刚说,扭头瞪旁边,因为未申五跟他几乎同时开口。
“老子就留给你,”未申五阴笑:“那后面的是老子的了。”
铿然一声,山宗手里直刀出鞘。
风沙漫卷,那几个敌兵呼喝着马,迟迟盘桓不去。
忽然,当中一人看见土坡下黑影一闪,大叫一声,夹马就冲了过来。
后面的同伴被那一声叫吸引,也纷纷跟来,却见那冲得最快的马嘶鸣一声,前蹄摔倒,马背上的人被拖下土坡,再无声息。
后面的想收马已来不及,刚至坡边,马前窜出人影,躲避过眼前,侧面又至,手中宽口的弯刀抽了一半,呼声还在喉中,人已从马背上摔落。
数人皆毙。
山宗从一人胸口拔出刀,胡十一就拖着那尸体掩下了土坡。
他擦了刀上血迹,过去牵了敌兵的马,翻身而上。
没有一声命令,所有人都立即上马跟上他。
快马疾驰,绕过了整个镇子。
天地灰茫,尘沙呼啸的荒野中,几匹马驰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上。
“唯一的线索在哪?”未申五吐出口沙尘。
山宗下了马,看向土道边:“那就是。”
那里坐着个人。
是那个疯子,他还在。
依然衣衫褴褛地瘫坐着,散乱着一头脏兮兮花白的头发,遮挡着瞎了的双眼和毁去的脸,断了的腿边,一只缺口沾泥的破碗里斜着半只残缺的馒头,早已风干,嘴里却还在嘶哑地哼着那首歌谣:“旧一年,新一年……”
许是听到了马蹄声,他歌声一停,不断往后缩。
脚步声接近。
“谁?”疯子缩得更厉害,哑着嗓子,受伤的嘴歪斜,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汉话:“外面打仗了,来了好多兵,他们都跑了,他们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