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宗站在他面前:“你为何不跑?”
“我不能跑,我不能跑,我还有事,要紧的事……”疯子忽然停住了,伸出两手在地上摸来:“你说汉话?你是中原人,我认识你,你声音我熟悉!”
山宗这次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他面前蹲下来:“上次的话没有说完,我现在带人回来找你了。”
“你是谁?”疯子似激动万分,扒开杂乱的头发,往他身上探:“你到底是谁!”
“我姓山。”
“姓山?”疯子伤疤遍布的脸上开始一寸一寸地抖索,歪斜的嘴颤着:“姓山……”
山宗低低说:“卢龙军在哪儿?”
霍然间,疯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嘶声叫了出来:“山宗!你是山宗!”
“是,”山宗点头,尽管他看不见:“我是山宗。”
疯子笑起来,一声一声,却破碎地更像在哭:“你来找卢龙军了!你终于找来了!那群狗贼把消息都切断了,什么路都没有,这是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天了,我知道你会来,你一定会来……”
后面的三个人站着,看着这一幕,谁也说不出话来。
甲辰三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你也是卢龙军人。”
“是你!”疯子听着声转头找他:“庞录,是庞铁骑长!还有谁来了?还有谁?”
未申五脸上的白疤在轻微地耸动,脸上白里透青,紧咬着牙:“还有我。”
“骆铁骑长,骆冲!你也在,你们都来了……”疯子浑身都在打颤,忽哭忽笑:“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胡十一早已满眼震惊。
疯子忽然清醒了:“卢龙军,卢龙军还有,还有……”
他摸着地,手指比划着,抖抖索索在地上画出来:“从这里往前,我当初和他们分散了,他们藏起来了,在这里……”
山宗看着他画出来的路径,岿然不动。
疯子比划完了,陡然退开,摸索着拨着头发,将蓬乱的头发往上拨,像是要束起汉人的发髻,却又抖索得厉害,而后又慌忙整衣,将左祍的衣襟扯出来,掖到右衽,再努力挺直身,朝着山宗抱起拳:“卢龙军第六铁骑营,全员拜见。”
左右沉默,只余风声。
山宗蹲在疯子面前,如一尊塑像,肩头担了一层刮过的尘沙,无人看清他神情。
许久,他沉声说:“第六铁骑,归队了。”
疯子笔直地挺着身,头缓缓垂下,手也垂下,不动了。
“头儿……”胡十一小声唤他。
甲辰三和未申五解刀垂首。
山宗一言不发,将疯子背起来,起身说:“走。”
昏暗的天地里,风沙哀嚎。
恪尽职守的军人在完成最后的任务后,放心地闭上了眼。
风声里似乎还残留着不知何方飘来的歌谣声,如泣如诉:“旧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师何时至,年年复年年……”
入夜时分,潜伏待命的其他人接到命令,赶往镇子远处那片肉眼可见的葱笼山岭下会合。
山沟里已经竖起一座新坟。
第六铁骑营先锋周小五,其实并不年老,还很年轻。
如今在关外终于认出来,却已落下一身伤残,声容俱毁,白头沧桑,成了个又老又疯的乞丐。
甚至为了不暴露身份,右臂上也只剩下了一块疤,再无卢龙二字的番号刺青。
但山宗还是认出了他。
不用担心葬于关外,这里就是故土。
他坐在坟边,撑着自己的刀,旁边是肃穆而立,摘下了额上布巾的一群身影。
“头儿,”胡十一给他送来一包纸包的肉干军粮:“你在幽州这些年老是使唤那些绿林,就是在找他们?”
山宗接了肉干,咬了一口,放在坟前:“嗯。”
“那为啥从没听你提起过?”
山宗夜色里的双眼幽沉如潭:“能用嘴提的话,我就不用等到现在才来了。”
胡十一默然无言。
风声仍在,不再送来任何调兵动静。
山宗霍然站起身,抽了刀:“都跟我走。”
只是稍作停顿,就又继续上路。
暗夜里,百人身影跟随他,直直往深山里潜行。
不知多久,也不知多远,又是一天快亮了,始终在山岭间,无人开过口。
直到四周已是万仞绝壁,山宗按照周小五的指示,往右,朝着更深处走去。
像是一头扎入了不见天日的瓮罐中,就连外面的尘沙都已卷不进来。
茂密的树木虬结绕生,荆棘遍布,很多地方甚至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这一带人口稀少,就连山岭都仿佛已是数百年无人光顾之地。
山宗忽然收步,抬手。
后方众人停住。
“我们入阵了。”他低声说,忽而一声低喝:“卧下!”
倏然间,箭羽齐发而至。
众人反应迅捷,自地上起身,仍未见一人。
“左中下三路,你们应该熟悉。”山宗握紧刀,迅疾奔出。
不只是那八十人,就是胡十一带着的人也熟悉,这就是他们练兵时演练过的军阵。
众人随他而动,顷刻散开突袭,避过了地上的陷阱机关。
“合!”山宗在前方一声令。
远处有人现了身,自暗角里一闪而过。
阵被破了。
霎时远处火光闪烁,接连亮起,在茂密的深山里,起初如同鬼火飘摇,很快又连绵成了火龙。
似有无数人在往这里涌来,虽无声,却气势骇人。
山宗却直直迎了上去。
又是一个阵,箭矢乱飞,铺天盖地,杂乱无章。
胡十一身边一个兵中了箭,他顿时骂了句:“他娘的,下手这么狠!”
拔了那箭,昏暗里一摸粗糙万分,才发现那箭身是新做的,只怕是旧箭簇捡回来磨过后又做新了。
火光暗下,这一阵又破了。
山宗身疾如风,已冲至一条山林河中,脚下入水,猛一抬手,后方众人无人上前。
他独自站着,冲到了这明晃晃可见之地,故意亲身入阵,在等。
天青白交接,风寒如割。
火光又起,朝他快速冲来。
须臾一群人如狼奔至,刀映火光,挥来即砍。
山宗抬刀隔挡,如松而立,纹丝不动。
后方众人此时才在胡十一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包围着的人没能再下手,一时对峙。
火光扫去,扫开周围一片晨雾。
“等等,是中原人!”有人叫了出来。
水中站着的山宗也被照了出来,他一手横刀在前,抬起眼,一把扯去额上布巾。
四下突然无声。
用刀对着他的那些人如石像一般定住了,又不自觉地往后退。
他们后方,走出来两三个持刀的身影,都已是两鬓斑斑的中年,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山宗身上。
“山……”一个人出了声,像被人掐住了喉般戛然而止,咽在了风里。
却叫所有人都回了神,像是不敢置信,他们手中的兵器接连放下。
甲辰三和未申五走了过来,连同后面几十道身影,陆陆续续,无声走近,在火光里显露。
终于,一个中年人走过来,颤着声:“头儿,是你吗?”
“是我。”山宗垂了手里的刀,喉头滚动:“我来找你们了。”
第九十章
神容看着手里一张黄麻纸。
天还没亮透, 蔚州驿馆里安静无声,她坐在妆奁前梳妆, 对着一盏未灭的烛火,看着这纸上写的菜目。
紫瑞在旁梳着她黑亮的长发, 口中道:“少主如果满意,待山使来时就如此准备了。”
神容看上面都是她父亲喜爱的, 将纸放下,“就这样办吧。”说着抬头看一眼乌蒙蒙的窗户,问:“我父亲心情如何?”
“国公瞧着很好, ”紫瑞回:“昨日还给主母写了信去报平安, 一切如常。”
神容点头:“那就好,稍后我去拜见他。”
紫瑞看一眼那纸,笑道:“少主日日陪伴国公就罢了,就连这等小事都想到了,山使若是知道你如此用心,一定会心中欢喜。”
以往她家少主最关心的莫过于山川河泽,何曾关心过这等小事。
神容想起山宗, 心想他知道了肯定会得意才是真的,手指绕着胸前垂下的一缕发丝, 笑了笑:“我父亲肯松口见他是难得的机会, 可没那么简单。”
这一面若是见得好,她母亲那边才有可能好办,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岂能不知,又岂能不留意。
紫瑞忍不住看着她笑:“我看少主近来脸上笑容都多了。”
神容抿去笑:“你瞧错了。”
紫瑞只好忍笑, 乖巧称是。
神容心里悄悄算了算日子,按行程来说,过两日,他就该启程出发,自幽州赶来了。
想完瞄见铜镜,看见里面自己微弯的嘴角,她抬手抚一下鬓发,藏去了。
……
山霭雾气未散,山宗的声音还在回荡。
“我来找你们了。”
所有人在这句话后都退后一步,站直了身。
山宗扫视一圈,一群人穿着粗布褴褛的衣裳,有的还穿着当年卢龙军的厚皮甲,早已磨损得不成样;有的外面只裹着兽皮做成的甲,束发蓬乱,胡须杂生。
唯有一张张脸他还能看出熟悉。
面前的中年人走得更近,盯着他,声还发颤:“你终于来了,咱们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山宗看着他,短短四年,他已脸上沟壑丛生,比原先模样看起来苍老了十几岁,那是当初最早入卢龙军的一营铁骑长薄仲。
他点头:“我来带你们回去。”
薄仲忽也退了一步,不知为何,竟似有几分忌惮:“还能回去?咱们现在已经是叛军了。”
陆续有更多人从山野深处走了出来,拖着兵器,身躯干瘦如游影,脸颊枯槁,发髻蓬乱,密密麻麻将这里围了几圈。
在渐渐亮起的天光和火光的交映里,每个人都站得笔直,又都沉默不语。
山宗握紧刀:“卢龙军不可能叛国。”
薄仲一怔,一下扔了刀,颤着手抱起拳,直接在河里跪下:“是,咱们不曾叛国!卢龙军从来不曾叛国!”
一时间周遭接连响起扔下兵器的声音,有的人呜咽出了声,压抑着,硬撑着,应和着林外的风声,林间鸦声,哀哀卷席。
山宗刀尖点河,挺拔如松地站着,声却已哑:“你们……还有多少人?”
“卢龙铁骑全军一百营,一营五百人。这里共有三十七营,铁骑长三人,兵一千八百九十一人。”
最先跟着他一并走出的两个中年人也跪下了,正是另外两营铁骑长。
甲辰三已忍不住走了过来,哽着声:“就只剩这些了?”
原来先前那火龙阵不过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那么多人。
薄仲仰头看山宗,眼里噙着泪花:“当年咱们从蓟州杀出重围,就已折损过重,没有援军,所有退路皆被封死,消息送不出也进不来。起先还有万余人,占据一座小城与他们对抗了数月,终是被围剿攻破,自此陆续失散,路上也死的死,伤的伤。只有咱们这一支入了山,还能和他们继续周旋,这些年来被他们数次围剿,只能越走越深。”
未申五在旁咬牙:“然后呢?”
薄仲哽咽:“敌贼们在附近一座一座增设卫城屯兵,咱们在深山里靠山过活,却也不得不一直沿着山脉四处躲避,伤病饥寒,许多弟兄都没了,终于到了这离幽州关较近的一带,又失散了多人,也再入不得关了,咱们都已是叛军,只能躲进更深的老林里。”
他顿一下,眼眶通红:“只有附近的汉人遗民还帮着咱们,不知咱们踪迹,他们就往山口送衣粮,许多人因此被敌贼抓去没了命,据说有些镇子一有敌兵经过就惊慌失措,都是被抓怕了。他们还希望咱们能收回故土,还相信咱们!中原却没有人来,一直没有人来!咱们没有叛国,卢龙军没有叛国啊!”
顷刻所有人都跪倒了。
山宗紧闭着唇,握刀的手指骨节作响,终于松开牙关,声沉得可怕:“失散的那些,还能不能找到?”
“应当都还在故城附近,许是隐姓埋名了,再难相见。”薄仲喉中又一哽:“只怕加上他们,全军也不足五千了……”
五万卢龙军,只剩了五千,眼前的还不足两千。
山宗闭了闭眼,睁开时吐出口气,眼底泛红,刀一提:“跟我走,我带你们回去!”
“真的还能回去吗?”薄仲问。
“必须回去。”山宗说:“朝中已易主,新君对幽州之事一无所知,此番一战,我已被查,这是难得的机会。卢龙军要想一雪前耻,为死去的同袍正名,就必须回去!”
薄仲一下从河里站了起来,山林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一雪前耻,这不就是他们等到今日的希望。
胡十一在旁看到现在,才从震惊中回味过来,许多事仍云里雾里,看向山宗,却觉得他好似已经计划了许久一样。
难怪会一得到机会就来了,只怕是已经等太久了。
……
再次等到天黑,众人才能动身。
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已算长,但在浩荡广袤的山脉间并不显眼,此时已经到了山林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