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捂着脸笑得跟个蜷缩的虾米般佝偻起背,可他那焦渴的喉咙却好似有火在燃烧,轻盈而破碎的笑声,令他眼角都溢出了泪花,在窗外太阳雨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哈哈哈,真是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太宰抹了抹眼角,蹭得那处地方有些泛红,他笑着对霜叶意有所指地感慨:“果然像是你会说出的话呢。”
“……我可不是在说冷笑话啊喂。”
没想到自己的话居然会被对方给当成玩笑,霜叶麻木的声音里不禁沉淀着几分无语。
可当她偏移视线,瞥见沐浴在光内的黑发青年那身笼罩在病号服下单薄的肩胛,那刻,内心某处却莫名的止住了开口指控他的欲望。
脸长得好看的人,果然能让人愿意多奉陪几分耐心。
不过霜叶并没有遗漏谈话间的那一丝违和,趁他仍在笑的时候,不经意地倏然出声发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太宰浮现于唇边的弧度,却因这句话而悄然抹平为一条直线。
为了转移注意般的,他偏头看向了窗外连绵不绝的天空下,被雨水打湿而不住摇晃的椴树。
“不哦……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他轻声说道,音量几近要被雨声覆盖。
耳畔的淅沥雨声似乎变得更大了,空旷安静的病房几乎要被这片绵密交织的嘈杂雨声所灌满。
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氛围,太宰主动地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想要问她些什么:“说起来,小姐你是近日才来到横滨么?要不要……”
可他主动鼓起的所有勇气,却在外头前来探望的‘友人’恰好推门而入的那刻,猝不及防地像碰撞到了硬物的柔软触角般吃痛地瑟缩了回去。
“霜叶。”
已经聆听完医嘱的友人,无意间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被吸引走目光偏头望向门外的霜叶,因而错过了身旁陡然僵硬的黑发青年眼底一瞬划过的落寞。
“阿作?”
霜叶对于来人会是他明显相当意外,在他面前不由自主放下了翘起的双腿,“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时隔几年的再次会面,没想到会在这种场景之下发生。
进门而入的织田作之助很快告诉了她原因:“你昨天出现意外的时候刚好在阅览我的短信,医院里负责联系伤患家属的工作人员发现后就打了个电话,将消息告诉给我了。”
他是个身量颀长的赤发青年,穿着深色的条纹衬衣,束着背带,砂色风衣被他叠好放在自己的臂肘里。
尽管他表面总是那副反应迟钝的模样,可在电话里听闻霜叶出事的消息,自己还是连忙驱车赶了过来,出门前连下巴的胡茬都忘了刮。
幸而来到两人的单独病房见到霜叶安然无恙,织田作才松了口气。
这里目光不可避免地的就扫见了自他进来后变得格外安静的另一道人影,秉着礼貌待人的本性,织田作朝那个陌生的黑发青年点了点头。
而那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的太宰治,沉默几秒,随即也滞涩地扯起了嘴角,颔首回应。
面对着将霜叶砸伤的另一位受害者,站在朋友立场的织田作内心实际也不知如何应付,以致他很快便转移视线,快速将方才医生的交待告知给霜叶。
“医生说经过一晚的治疗发现只是轻伤,没有什么大碍,应该今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只要按时取药化开淤血休息段时间就行,还是你觉得留院观察几天比较好?”
织田作抛出了个选项,而霜叶想也不想的就选择了前者。
“现在就走吧。”霜叶当即起身,朝织田作走了过去。
有一说一,她现在可没这个钱住院。
织田作顺势将自己手里的外套盖在了她的肩头,准备带着她离开,“那我和你去办个出院手续。”
而就在两人即将与病房内另一人擦肩而过时,霜叶情不自禁回过了头,瞥向病床上静坐的那位黑发青年。
他从头至尾都一语不发,那双无悲也无喜的平静眼眸,像是注视着注定要与自己形同陌路的两个人。
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作祟,霜叶仍是仁至义尽地说出了最后一番话:“赔偿的事就算了,我不会再追究。只是希望你下次别再砸到无辜路人身上——可没有人会每次都那么凑巧救下你啊。”
太宰因而微微一怔。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像是忽然失却了语言的能力,话语全都拥堵在喉间,卡出了殷红的血丝。
很痛,也很累啊……
于是那位单眼缠缚着绷带的黑发青年放弃了,只敛下眼睫,轻笑着、沙哑地说了声:“好。
然后始终安静地目送着与自己陌不相识的两人转身离开。
第4章 幸福失格
霜叶的护照以及行李都被妥善保管在医院的后台,全部打开来检查了一遍,发现幸好没有遗漏的痕迹。
也不知道昨晚出意外时,是哪个好心人将他们送进了低调的私人医院,就连霜叶暂且付不起的医疗费用都安排了妥当。
不然横滨今日的新闻板块恐怕就要刊登上诸如《惊!22岁归国女子回日本当天竟在路边遇上这种事……》的报道了。
霜叶刚回横滨,并不想在这里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的身份不太合适放在明面上行动。
走出医院的自动大门,外界仍在持续着雨幕。
赤铜发色的青年主动替她拖着行李箱,随后拇指一摁,就在身侧撑开了那柄自动伞。弧形的伞面一瞬好似盛满了太阳与雨,它们顺着伞骨的方向蜿蜒而下,串成一根根闪亮的珠帘。
“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危险,你之前跟他认识吗?”
直到共同远离了医院的区域,织田作才在一旁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而这点霜叶实则也注意到了,她这时边放慢脚步走着,边暗自摩挲着自己的右手五指,在内心重温先前与那人握手的触感。
她的异能,在触碰到对方的时候,确确实实消失了——
这还是霜叶首次亲历的情况,而这份试探的结果,无疑只能推向唯一一个答案:那就是他同样身怀异能,还是能够【无效化其他人异能】的特殊高级能力。
短时间内判断出这份结论的霜叶,不由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但很快她便将自己脑内一瞬涌现的思绪统统掩去,平静地抬眼继续朝前走去。
“不,我并不认识他。”
想那么多也没用,反正今日之后那个人就要与她无关了。
织田作闻言,倒是没再追问些什么,只是体贴地将伞面多往旁边倾斜了一点。
不多语也不多问,就是他足够善解人意的地方——每次都只站在合理的界限观望、从不擅自替他人做决定。可偏偏就是这份温柔,才令霜叶每每在挣扎之余都得以喘息——好像只要待在他的身边,便会被无条件地容纳。
说起来,她与这个叫做织田作之助的男人,已经认识了有近十多年了。
想想以前,他还经常承受自己的照顾,一转眼,她却反倒成了需要被担心的那位对象。
要论年纪,织田作之助准确来说比霜叶大五岁。两人一开始初遇时,霜叶九岁,恰好与十四岁的少年织田在某场暗杀中狭路相逢。
杀手界里经常发生这种因为目标人物仇家太多,招致多方面仇杀的事情。为了争夺同一个目标,杀手需要在同行的激烈竞争中抢占先机。
而那一天,他们却迎接了预料之外的发展。
霜叶起初善用钢琴线之流的灵活武器,只需用锋利的琴弦边缘割破目标的咽喉,不出几秒受害者便会因失血及呼吸管道受阻而迅速死亡。
可当她于阴影处浮现,占到先机,以为自己拿下一血的时候,那位少年杀手却同时用子弹击中了目标的致命伤。
零点几毫的时间差距,根本分不清是谁得手的成果。
面对这种意外,两人的表情都同样的茫然。
当时霜叶小小年纪为了抢一口饭吃,便理直气壮地站在尸首旁冲他说道:“我的钢琴线先碰到了目标的身体,这单子算我的。”
织田作之助张了张口,欲要说些什么。他少年时期远比现在还要冷酷木讷得多,可在霜叶相当厚脸皮的态度下,他只得恢复死气沉沉的表情,承认了这点。
“……好吧。”
霜叶一时之间竟有了欺负老实人的微妙心情。
但她并不会因此而心软,那个腐朽的社会就连她这么小的孩子都需要出门靠手艺吃饭,她可没有多余的善心因陌生人而手下留情。
回到自己背后的杀手承包公司里,保证了头牌杀手的业务完成率百分之百照例完美执行,霜叶就顺势揭过了此页。
她原以为两人以后不会再有交集,没想到在某一日又遇见了那个少年杀手——貌似是正在替某个被出轨的入赘男子暗杀妻子的情人。
一般而言这种单子比较下乘,酬金也不多不少,全看委托人的家境如何。
霜叶的目标同样是晚宴里的对象,不过并非情人,而是某个得罪上头的腐败政府高管。解决完目标人物以后,她一时好奇,便追问了织田作为什么会接下这种任务。
以他的实力,绝不应该走入这种困窘的境地。
而织田作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告诉她:“之前豪宅那单任务没有完成,老板把我给炒了……找不到好工作。”
抢下了豪宅那单子的霜叶紧跟着沉默。
良心忽然开始隐隐作痛。
于是她说:“要不,我请你吃个饭?”
织田作犹如蒙着霭色的茶褐眼眸骨碌碌地转至了她的方向,看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情绪。
半晌后,他才静静点头:“好。”
他们结伴吃了顿极辣咖喱饭。
在双方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下,接触的时机变多了。霜叶也因此而了解到,这个少年杀手本人到底是个多么不知变通的存在。
天然到三两句话就能将老板气得半死,也毫无上进的心思,脑回路清奇,不善沟通,连连被同行抢走订单都不生气。有次甚至还被前任雇主骗到大楼,打算让他替自己背上杀害上司的罪名,结果他亲自复仇后还被当场逮捕入狱。
织田作这条杀手之路,简直一路坎坷,惨到没边。
但霜叶当年却很喜欢那个少年本人。
强大,冷酷,帅气,且脾气好。
而且还跟她一样,都是不知生命意义在于何处的人。就像凛冬里畏寒行走的同伴,不可避免地彼此吸引,贴到一起相互扶持,依偎取暖。
她憧憬着那个实力堪称一绝的少年,不断想要与他靠拢。
可他之后却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
于是他转行去写小说,而她继续杀人。
自那天起,相悖的理念就开始迫使两人背道而驰。
她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然后回归孤独的本质,独自埋头在暗色里前行。
随着在脑海中默默回忆过往的途中,两人渐渐驱车到了织田作在靠海边租贷下的公寓。它被建立在半背阴处的人工坡道旁,笼在夏季的阴雨天气时,要比其他地方都更加清凉宜人。
带着一身水汽离开车库,他们就并肩走到了公寓的屋檐底下。身穿风衣的赤发青年在楼梯口收起了伞,抖了抖,伞尖顿时洒落一串雨珠。
“感觉你的样子跟前几年相比,还是没发生什么变化。”
织田作貌似也回想起了两人过往的回忆,一贯平淡的神色略微有些舒缓。
对于他的评价,霜叶倒是不置可否地扯开了一丝弧度,可惜转折太过细微,反倒无法传递出她的真实情感。
“说明我是永远的十八岁啊。”
“嗯,你看起来确实很年轻漂亮。”
就事论事的织田作完全不会吐槽,甚至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延续了下去:“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过这个问题,霜叶却没有及时回答他,导致两人之间凭空渲染开了一段冗长的沉默。
天空降落的太阳雨不知不觉过渡为了绵密的阴雨。混杂海水味的雨啪嗒啪嗒积出了片片水洼,在公寓的底楼漫延开来,一点点渗到了两人的鞋面边缘。
面容清冷的黑发女性唇角所浮现的那抹弧度这时已然消敛。嘈杂的雨幕当中,她往后倚靠在廊柱上,生冷坚硬的金属抵着她的脊椎,不时顺风飘来略微潮湿的铁锈气息。
在两人营造的沉默间隙里,只见她从口袋里取出了标着俄文的烟盒,抽出其中一根香烟递入唇中,用打火机点燃。
“还是跟以前一样,做着见不得人的肮脏工作啊——”
漫溢过肺腑的烟雾当即充斥在了这片狭窄的空间之内。
霜叶指尖悬空的那根白色烟卷袅袅散发着薄荷香的余韵,那微弱的橙红色火星在雨幕里一闪一闪,好似下一秒就会被冰冷的雨水浇灭。
“其实你说得对,这么久了我确实一直从未改变过。因为这么多年里,我依旧做着无数份杀手的工作,我还去意大利混过黑手党干部,在西伯利亚当过雇佣兵保镖,我跟别人做过的一桩桩恶行甚至都不敢说出来给你听。”
“这样的我……就算依旧想要奢求幸福,大概也早已失去了普通人所能拥有的幸福的资格吧。”
霜叶垂眼凝视着指尖,一句句扎心似的话语仿佛能汩汩冒出殷红鲜血,沾染着在世间寻觅不到支点依附般的不安定感。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如实说出这番话,或许是为了试探自己在对方心里纵容的底线,也或许是唯独不想对他有所隐瞒。
想要坦白地告诉他——看啊,我都已经这么坏了,早就步入光明的你难道还愿意陪伴在我这样的人身边吗?
但同时,霜叶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内心却在煎熬,灵魂在左右撕扯,自己也非常明白一个事实。
正如正义绝对无法姑息邪恶。
没有人能够拯救她,哪怕是阿作也一样。
就像是‘那个人’亲口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她此生注定只能在漆黑的罪河里逆行。
哪怕很不愿承认,但假使最终真的无法逃离那个人洗脑般的预言,结果必然也是互相沉浸在偏执与黑暗里不死不休的共沉沦,她已然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