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夕看着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因为你,有人受了伤。也因为你,无数人的辛苦付出会毁之一旦。”
身在圈子里,没有人不知道,哪怕陈熙是陈熙,她风光了剧组沾不上光,但她落难了,整个剧组都会遭殃。
陈熙因酒驾被刑拘,在这期间,《乌孙夫人》是不可能上映的。
魏西延和昭夕一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最终等来了医院那边传来的结果。
出车祸的中年人有中度脑震荡,右腿膝盖骨粉碎性骨折,外伤虽然严重,但好在不致命。
陈熙的经纪人几通电话,很快找来了律师。
可在走廊上谈了一次又一次,律师依然摇头说:“这种情况,确实要拘留一年以上。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经纪人面色惨白,望向昭夕。
“昭导,电影那边……”
昭夕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因演员个人原因,导致电影不能上映,我记得合同里有这一条。”
经纪人一时无言,只能勉强笑道:“您和小熙是老同学了,这种时候她已经自顾不暇,不知道您能不能——”
“不能。”
昭夕站起身来,已经得知酒驾的最终结果,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走吧。”她叫上身旁的魏西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安局。
大门外,有记者一窝蜂挤上来。
“昭夕,请问陈熙酒驾,你有什么想说的?”
“电影《乌孙夫人》近日才刚刚杀青,前期宣传已经开始,请问是否会因陈小姐酒驾一事受到影响?”
“为了电影如期上映,你会考虑重新更换饰演解忧公主的演员,重新拍摄吗?”
“请问你是否知道出车祸的无辜路人现状如何?”
……
嘈杂的问询声在耳边嗡嗡作响,某一刻,谁的话筒递得太急,砸在了昭夕的肩膀上。
魏西延一把拉回昭夕,冷冰冰地说:“无可奉告。”
不远处,守车的小嘉迅速开到人群外围,降下车窗喊了声:“老板,延哥,这里!”
魏西延护着昭夕上了车,把记者挡在了门外。
饶是素来脾气好,魏西延也没忍住,关门就骂了声:“操。”
*
好端端一场杀青宴,如今回想起来,昭夕觉得很讽刺。
明明上一秒,她还举杯感谢众人,与全剧组一起展望电影上映,大杀四方。下一秒,坏消息从天而降,女二号酒驾撞了人。
她一夜未眠,和主创团队一同开会。投资方也在视频电话的另一边。
房间里吵吵闹闹,不时有电话拨进。
找律师。
和医院联系。
试图控制热搜和公众舆论。
可是微博头条时时变动,往常陈熙这个名字千金难上热搜一次,如今想撤下来,倒是无论怎么烧钱,她的名字都高高挂在榜首。
有人就这个问题不断尝试。
昭夕怒不可遏地说:“酒驾的是她,撞人的是她,不想办法好好跟公众道歉,光是撤热搜、控评,这有用吗?”
执行导演焦头烂额,问:“有没有可能重拍她的戏份?”
编剧断然否决:“不可能。解忧公主从头贯穿到尾,要重拍,整部电影都要重拍!”
投资方也急了:“整部电影重拍?这么大成本的制作,拍一次都怕回不了本,谁有这么多钱烧第二次?”
后来开始讨论——
“有没有可能后期用AI合成解忧公主的脸,把陈熙的脸盖过去?”
魏西延冷笑:“你见过几部电影这么做?当初有人吸毒,电影不能上映。有人言论不爱国,电影延期。也不见有人拿AI遮脸。”
这样拙劣的手段并非不可取,但是一旦采用了这样的技术,电影就会被人诟病,也绝无可能再去争取任何荣誉。
投资方认为回本更重要,如何减轻陈熙酒驾事件带来的损失,这才是当务之急。
但两位导演不同意。
若只是看重利益和金钱,他们有大把的爆米花电影可以拍。之所以选择这样一部市场并不热门,甚至有些小众的历史题材电影,是因为那个俗不可耐用到滥的字眼。
除了爱,又他妈能为了什么。
魏西延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他这狂妄又不可一世的小师妹,亲自来找他,说想跟他一起拍个故事。
才刚听了《乌孙夫人》这个名字,魏西延就拒绝了。
“我说这位妹妹,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啊?你师兄是拍文艺片的,文艺片你懂吗?你搞个大女子主义的冷门历史电影来找我,我看起来真有那么gay吗?”
昭夕说:“除了你,我找谁都不放心。”
“什么项目啊,这么重视?”
“我之所以从演员转行当导演,就是为了拍了这个故事。”
他记得分明,那一天,小师妹没有笑,没有插科打诨,没有自负又不可一世的模样,只有安安静静的眼神,分外明亮。
她说送走奶奶的那段日子里,老人家躺在床上,给她讲了很多故事。
老人说:“演了一辈子的戏,唯独遗憾的是总在演别人的故事,没有讲述自己想说的传奇。”
年轻时,她饰演过解忧公主,却对公主侍女冯嫽夫人产生了莫大的好奇。
可惜市场对侍女不感兴趣,有公主在旁,谁会想听小小侍女的故事呢?即便冯嫽是我国第一位外交家,更是罕见的女性外交官。
除了冯嫽,老人还有很多向往的传说。
她说:“在我那个年代,女性地位始终不高,就连我的祖父母也重男轻女,一直以来都喜欢弟弟远胜于我。我曾经一度想证明,女儿家也能比男儿强,可到后来才发现,争一时之气又有什么用呢?其实整个社会都弥漫着这样的风气,重男轻女从来没有停止过。”
“昭夕,也许你并没有意识到,因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和舆论中,你也习惯了。”
“可是你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因为性别地位不平等,为什么男导演有风月之事,大家最多当做笑谈。而换做是你,就会被冠以私生活混乱、放荡滥交的恶名?”
“都是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娱乐圈发展至今,男人喜新厌旧就可以是花花公子,女人却只配被非议,甚至被称为破鞋?”
“你真的有必要对众人解释,你没有,你洁身自好,你认真对待每一份感情吗?”
“如果你是男儿身,是不是这些反而会成为你成功的光环,无需解释了呢?”
在那些与医院为伴的日子里,昭夕守夜,祖母却因病痛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她便偷偷爬上祖母的床,祖孙俩靠在一起,她像儿时躺在奶奶怀里那样,听老人讲述有趣的故事。
大限将至,老人讲的多是此生未能圆满的遗憾。
昭夕听在耳里,记在了心里。
她说,娱乐圈发展至今,从艺术表演变成了资本市场,多可惜。
选秀节目给了普通人晋身的台阶,多少人一步登天,匆忙培训数月,就开始趁着还有热度,演戏圈钱。
市场是健忘的,对于这样经不起时间考量的热度,只给你昙花一现的机会。浪花一灭,新的热度与流量又起,就这样新旧更替,演员换了一批接一批,值得反复回味的作品却没有留下几部。
这对有天赋的年轻人并不公平,也杜绝了久经打磨能成大器的大将出现的可能性。
明明在从前的时代,表演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多少老艺术家用了一辈子打磨自己,才从璞玉变成明珠。
……
魏西延听了很久,最后抬头看着他的小师妹。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一个出生于平民之家,一个是生来就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女。他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认可她的天赋,于是当做同门师妹照顾着。
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也许有的事情不论出身,无关性格。
因为他在昭夕的眼里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不管大家对这个行业有多么差的评价,多么消极的态度,因为热爱,亦有人努力在市场的洪流中挣扎着,虽有所妥协,却不肯放弃最后一点坚持。
*
一夜会议,昭夕的手机早就断电。
她亦无暇顾及。
哪怕明知联系不上她,程又年或许会担心,但此刻若是电话接通,她该说点什么?
昭夕忙到焦头烂额,并不知道塔里木那边,程又年也有了突发状况。
地科院同在新疆进行的项目,除去他所在的物理探测系统下井以外,还有和田玉矿产勘测项目。
因同事忽在勘测途中忽然受伤,勘测系统也出现故障,他和罗正泽当即接到任务,深入新疆腹地,带队进行紧急修复。
因是连夜离开,去的又是没有路的地方,网约车是不可能同意载他们的。
两人抱着沉甸甸的仪器,就坐在院里临时抽调的卡车车斗里,一路颠簸着去往另一个项目。
夜风很凉,车斗里座位都没有,就放了两只轮胎。
两人背上背着背包,怀里抱着器械,坐在轮胎上。路面坎坷不平,车每颠簸一下,人就跟着颠一下。
程又年在出发前,给昭夕发过几条信息,石沉大海。
最后,他费劲地抱着器械,拨通昭夕的电话,却只听见对方手机已关机的提示。
单手不好打字,他给昭夕发去一条语音信息。
“我接到紧急任务,要去另一个项目上,那里地点太偏,基本没有无线信号。打你的手机已关机,所以大概没办法在离开前通话了。”
顿了顿,他才又说。
“虽然没能在离开前通话,但我看见你发来的照片,杀青宴大概很顺利吧。”
两声轻而短促的笑声,被颠簸的路面带走,消散在夜风里。
卡车噪音不断,程又年说:“昭夕,恭喜杀青,祝你一切顺利。”
手松开,语音消息发送完毕。
对面的罗正泽坐在轮胎上,一边翻白眼,一边抱着器械不撒手,“操,老子就不该跟你一起去的。一路上屁股颠成四瓣不说,还被摁住头吃狗粮。”
程又年淡淡地说:“放心,那边没信号,只此一波,没有余粮。”
第61章 第六十一幕戏
陈熙酒驾事件,终于在舆论迅速发酵后,次日便登上各大新闻头条。央视更是点名批评了明星酒驾的行为。
更有媒体将近年来明星违法事件做成合集,一并报道,于是陈熙的名字与一众吸毒、赌博乃至聚众斗殴的人出现在同一处。
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陈熙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好些年,也算善于逢迎,平日与人为好,旧相识们也乐于卖她面子,哪怕做主角不够格,至少她戏约不断,配角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做。
如今一朝落难,求助无门。
公司里,一夜未眠的人也不少。
助理推门而入,陈熙六神无主地握住她的手,“怎么样,他答应帮我了吗?”
助理摇摇头,低声说:“熙姐,张总连电话都没接……”
“那,那封连呢?”
“封连的助理说,他在欧洲度假。”
陈熙连问数人,经纪人终于忍不住了,拉开助理,“你别问了,问再多也无济于事。这种时候,连央视都点名批评了,谁还敢帮我们?今早大老板亲自打电话痛骂我一顿,说因为这事,公司也损失惨重。”
陈熙面色惨白,蓦然失语,眼里干涩得厉害,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经纪人自知失言,此刻不该再说这样的话刺伤她,但大家绑在一起,陈熙落了难,他们也好不了。
良久,陈熙点头:“我知道了。赵哥,这事是我对不起你们,连累大家和我一起受罪,实在对不起。”
经纪人沉默片刻,叹口气,语气放缓。
“你也别急,小熙。天无绝人之路,你也是一时不当心,未必见得就不能翻身。”
助理也连忙插嘴:“前些年有个导演酒驾,现在不也好端端活在公众视线里?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等一阵,大家遗忘了,你还能慢慢复出。”
陈熙笑了笑,然后才慢慢说:“复不复出,再说吧。”
那语气里的心灰意冷太过明显,周围一时无人说话。
最后她才问:“《乌孙夫人》会受影响吗?”
助理和经纪人面面相觑。
陈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我们不做无罪辩护,开庭那天,我当众认罪,会不会舆论能好转一些,至少电影能顺利上映?”
两人大惊失色。
“不做无罪辩护?那就一定会被刑拘啊!”
“辩护了至少有机会减轻刑罚,熙姐,你在想什么?”
陈熙笑了笑,哪怕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里却终于有了一点希望。
“做错事的是我,既然没有办法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就尽力把对别人的伤害减轻点。这样,哪怕坐牢,良心也会好过点。”
*
从酒驾事件发生,到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开庭审理此案,一共过去七天事件。
陈熙在次日就因涉嫌危险驾驶被刑事拘留。
七天事件,足够网民们忘记这件事,新的八卦不断诞生,冲淡了陈熙这个名字带来的娱乐效果。
小小的公寓里一地烟头、空酒瓶。
助理问林述一:“林哥,我们还不爆料吗?”
他并不知道林述一在等什么,明明手里这么多第一手报道,却按捺不发,一张照片也没往外传。
林述一掐灭又一只烟头:“再等等。”
“可是这时候爆料,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陈熙出事,我们只要把照片和录音往网上一发,昭夕立马就会被拖下水。”
按照助理的想法,这事操作起来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