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总想弄死朕——桑狸
时间:2020-04-12 09:25:17

  素瓷笑说:“贵妃这么年轻,又圣宠正隆,迟早的事。”
  冉冉侧过身从妆台前的螺钿匣子里取出泰蓝瓷砵,里面是新研磨的桃花胭脂,取了些给楚璇匀面,目光不由得瞥向坐在一边的素瓷,忐忑不安,手心里全是汗。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开席了,她竟还赖着不走,待会儿若是要和姑娘一起回正殿,那岂不是要坏事。
  她歪头看向搁在妆台边的墨釉金沿莲花浅口小瓯,里面盛着些见了底的茶水,而那方药包还在她的怀里揣着。
  心下焦躁如炭蒸火煮,冉冉脑子里转了转,心道豁出去了,装作忧虑地看向素瓷,轻声道:“郡主可还回太后那里吗?”
  话音一落,楚璇正戴了赤金镯在腕上,明光流转,沥沥作响,她伸手拉住素瓷的手,道:“你既已在兴庆殿,就别回去了,同我一起去宴上吧。”
  素瓷正要答应,忽听冉冉道:“只怕太后会不高兴吧。”
  两人一怔,冉冉几分胆怯几分忧心道:“太后向来不喜欢娘娘,也忌讳自己身边人跟娘娘走得近了,上次祈康殿的事还没过去呢,她怕是为着常姑娘还在生娘娘的气,圣寿大喜的日子,还是别招太后不痛快了。”
  素瓷亲眼见过陛下对贵妃的宠爱之盛,觉得依照陛下那外表温和实则强硬的性子,不会让太后有机会欺负为难贵妃。况且她离宫时楚璇获封贵妃已有年余,她也见过那时陛下对贵妃的娇宠纵容,贵妃虽年纪小,但心思玲珑,冰雪聪明,就算太后有心为难,凭她自己的本事也能躲过去十之四五,剩下的自然就等着陛下来搭救。
  她觉得这丫头实在有些杞人忧天,但人家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又是圣寿之日,婆媳间再生出些龃龉只会坏了体面,让臣子们看笑话,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便起身要走。
  楚璇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心道萧逸高高兴兴地过个生日,她还是不要给他惹麻烦,若是招得太后再动怒,又要他费唇舌去求情,那多没劲。
  起码今日,还是让萧逸安宁些吧。
  因此她也不留素瓷了,起身亲自送她出去。
  妆容已妥当,只穿外裳和往云髻上簪那赤金莲花步摇,步摇金实斤两足,精雕细刻的莲花瓣坠下几缕金流苏,正好落在腮边,点缀着那嫣红小巧的秀面,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只是有些沉,压得楚璇都快抬不起头。
  冉冉趁机道:“离开宴还有半个时辰,不如娘娘先歇歇吧,我看那外裳料子金贵,别压褶了,先别换了。”
  画月和霜月知道她是贵妃陪嫁,向来也不跟她冲突,见贵妃没说话,也只乖顺地退出去。
  冉冉拿起墨釉小瓯到一边斟了满杯的茶,转过身挡住楚璇的视线,悄悄将纸包里的药投进去。
  “冉冉……”
  楚璇叫了她一声,她忙过来,见铜镜前的玉面峨眉微敛,转过头来,颊边金流苏摇曳熠熠,“我觉得你这些日子有些奇怪。”
  给萧逸织腰带分去了楚璇大半的心神,剩下的小半还要防着别被他提前知道,惊喜减半,几乎整颗心都在萧逸的身上,无暇注意旁的,如今事情都做完了,可以静下心来细细想一想,才觉出这些日子这个丫头确有几分古怪。
  冉冉正将茶瓯递给楚璇,手不由得颤了颤,溅出几滴茶汤来。
  楚璇狐疑地盯着她,接过茶瓯,饮了一小口,随手搁下,道:“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谁欺负你了?还是家里有什么?”
  冉冉见楚璇喝了茶,忐忑的心逐渐安下来,轻缓一笑:“没有人欺负我,家中也都好,雁迟公子会替我照顾的。”
  听她提及萧雁迟,楚璇陡觉出几分诡异来,她细想了想,想起前几天萧逸也曾经提过萧雁迟,而且话题还是从冉冉身上移过去的。
  她脑子里有些乱,有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不好预感生出,想再往深处捉摸,突觉头沉沉坠坠的疼,一阵眩晕,散出去的目光渐渐模糊,看向周围的物什都好似生出了金色的光晕,涣散浑淡,逐影飘忽。
  楚璇终于提起了她本该有、却因情爱而丢失了的警惕,看向刚刚被她搁下的墨瓷小瓯,将胳膊肘拐在妆台上,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可置信地看向冉冉:“为什么?”
  冉冉望着她,泪眼婆娑,倾身跪倒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颤声道:“姑娘,我想让你离开这里,你不能再陷下去了,你……你根本就不了解陛下。”
  楚璇只觉荒诞,她不了解?就算她不了解,这也是她自己的事,决定该由她自己来做,何时轮得到旁人来置喙。
  可她的眼皮如灌了万钧铅水,重重坠下来,浑身像被抽了筋骨,再使不上力气,眼睁睁看着面前冉冉那鲜活明媚的脸一点点变得模糊,苍白,渐渐化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兴庆殿上宴乐笙起,众臣落座,宫女们鱼贯而出,抬起甜白釉瓷盅侑酒。
  萧逸饮过三旬,目光落在自己右边空荡荡的坐榻上,神情幽沉。
  高显仁最会察言观色,感觉出皇帝因贵妃的缺席而不悦,正想出去问问怎么回事,殿外的小黄门却先从屏风后拐了出来,附在高显仁耳边低语。
  他回来,在悠扬鼓瑟的掩护下,躬身冲萧逸低声道:“贵妃娘娘那边派人来说,她身子不适,今晚就不来了。”
  萧逸面容一片平静,甚至唇边还带着方才应对臣僚祝寿时而微微噙起的笑意,眼中映出流波荡漾的水袖妙影,那柔柔荡开的波漪渐渐冷却、僵滞,转瞬间冰封千里。
  “朕知道了。”
  寥寥四个字,高显仁很是惊讶,往常陛下若是听闻贵妃身体不适,哪怕不是立即赶到她身边,至少也会派御医去看,从未像现在这样,这般冷淡,漠然。
  他偷觑陛下,惊觉他握住酒樽的手紧紧绷住,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凸起,森森泛白。
  萧逸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冲高显仁道:“你去告诉梁王,宴席散后留步,朕有话要跟他说。”
  高显仁依言走下御阶,梁王看上去精神矍铄,正神采飞扬地同左右闲话,一听高显仁这样说,不由得敛却笑容,略显诧异地看向御座上的萧逸。
  萧逸皮笑肉不笑地浅勾了勾唇。
  ……
  夜色如墨,冬雨初歇。
  苍茫骊山被行宫里的灯烛耀映得如天河,撒下了一把脉脉星光,在黑夜里幽幽闪烁。
  几个神策军打扮的人抬着一方箱子快步从陡峭的山道走下,竟是一路畅通,无人阻拦。
  楚晏从山侧的蓊郁松柏里闪出来,迎向萧雁迟,焦切道:“都还顺利吗?”
  萧雁迟抹了一把额间的汗,道:“顺利,璇儿大概要醒了,再往前走就是禁军的防线,咱们出不去,先抬她去我安排好的角房,等明天发现贵妃不见了,势必会乱起来,到时让她混在下山搜查的神策军里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楚晏忙点头,抬手招呼他预先安排好的家奴,从神策军的手里把箱子接过来。
  萧雁迟回身朝那些神策军作了一揖:“有劳各位弟兄了,他日我必相报。”
  神策军还礼,毫不拖沓,腿脚伶俐地返身回行宫。
  萧雁迟安排的角房正在骊山脚下,是换值的卫兵夜里安歇之处,山脚松木茂密,绿叶亭亭如盖,层层掩映着这一楹低矮屋舍,十分隐秘。
  箱子抬进去,家奴退下,楚晏和萧雁迟上前把箱子打开。
  楚璇还倚在沿壁上睡着,被角房里陡然亮起的灯烛一映,眼皮颤了颤,幽幽醒转过来。
  她茫然地揉搓着眼,看向父亲和表哥,脑子有些迟缓,许久,才渐渐想起昏迷前的场景,她心中一慌,忙四下环顾。
  这里狭窄逼仄,还弥漫着一股湿潮的腐气。
  楚璇一急,晃悠悠地从箱子里爬出来:“你们想干什么?”
  两人交换了下视线,楚晏站出来,道:“我们带你走。我已向你外公请辞,不日就要携家眷回南阳老家,我先把你送回去,让你的大伯照顾你,到时只等你兄长从麓山书院赶回,我们一家就可团聚。”
  楚璇只觉一切虚幻至极,懵懂地看向父亲:“这是为什么啊?”
  “你外公已秘密联络驻守韶关的心腹爱将,更把你表哥萧庭琛派去了淮西与范从贤争权,种种动作来看,他是等不及要改朝换代了。陛下这些年积蓄羽翼颇丰,必不会坐以待毙。硝烟一旦燃起,那必是一场恶战,到时候必定会把你牵扯进来的。璇儿,你必须走,再不走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楚璇摇头,执拗道:“我不走,陛下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不会再帮着外公害他了。”
  “你说什么?!”萧雁迟一个箭步冲上来,朝着她嘶声吼道。
  楚晏扯着他的衣领把他掀开,上前握住女儿的肩胛,垂眸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璇认真道:“我爱陛下,我要和他共患难。”
  萧雁迟被她气红了眼,又要往上扑,被楚晏一横胳膊打了出去,他踉跄着后退,轰然一声砸在屋角立的柴火上。
  楚晏被自己女儿的天真气笑了:“你爱他?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楚晏闭了闭眼,耐下性子,和缓了声音道:“你不要觉得这些年他宠着你,纵着你,他就是像你看到的那么温和好脾气。当年他初登基在皇位上风摇雨坠,在一帮虎视眈眈的权臣下讨生活,能走到今天,城府有多深,手段有多狠,绝不是你能想到的。”
  “璇儿啊璇儿,你再聪明,你也只是个在王府深墙里长大的女子,没有见过外面的血腥与险恶,可是陛下不同,他就是在血腥险恶里长大的。你能保证这一生都讨他欢心,投契他的心意吗?若是不能,一旦惹恼了他,他从前有多宠你,往后对你就能有多狠。”
  楚璇抿唇睁大了眼看向楚晏,气鼓鼓道:“哪有你这样的爹,撺掇着自己女儿背弃夫君,还在背后说我夫君的坏话,你怎么能这样!”
  “不是……”沾了一身灰的萧雁迟锲而不舍地爬回来,小心躲避着楚晏的拳头,伸出两根手指指向楚璇,咬牙道:“冥顽不灵。我看干脆打晕了,明天一早送出去,管她愿意不愿意。”
  楚璇扭头瞪向他:“我告诉你,诱拐贵妃是重罪,你就算真不想要前途了,也得想想三舅舅,三舅母,你真想让他们为了你担惊受怕吗?”
  “还有,若是外公知道了,你为了我不惜毁坏他的大局,你想想他以后还会信任你吗?说你没有前途那不是吓唬你,没有了梁王府的庇护,你这辈子就只能是个莽夫,被大舅舅和二舅舅底下那几个表哥压得死死的,一辈子也别想翻身。”
  她口齿伶俐,像珠落玉盘般的干脆爽落,萧雁迟自小嘴笨,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训,语噎了半天,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瞠目看着她。
  楚晏摊开臂膀,拉开架势:“行,你刚才提起你外公,爹就跟你说道说道。你说你想和陛下共患难就共患难了?你外公答应吗?你别跟我说那是你的事,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他把你送进宫的,你知道背叛你外公的下场是什么吗?你知道他是如何对待叛徒的吗?”
  楚璇愣愣地看着父亲。
  “当年的徐慕便是你外公安插在先帝身边的眼线,可他中途反了水,倒向了先帝和陛下的阵营,你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楚璇倒吸了口冷气,惊愕至极,徐慕曾经是外公的人?
  “他率大军入邵阳赈灾,在落马道被萧鸢暗伏的兵马以落石袭击,最后死得连个全尸都没有。陛下派神策军搜山搜了整整三个月,只找回几块腐烂了的尸体,还拿不准是不是他的。”
  楚璇只觉原有想法受到了颠覆,愣怔了好半天,才道:“他怎么敢?就算陛下那时年幼,可他到底是禁军统领啊,萧鸢如此恶毒,满朝文武就这么看着吗?”
  楚晏的声音一点波澜都没有:“你以为萧鸢是如他表面那般浅薄无知?他要去杀禁军统领怎么会明火执仗、竖他自己的旗帜?当时徐慕护送粮草入邵阳,因要借道与邵阳守军发生了冲突,萧鸢命其麾下大军换上邵阳守军的甲胄去截杀,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到邵阳守军身上。”
  “而当时的邵阳郡守乃是常景的心腹,这事儿若要摊开来查,常景第一个要倒霉。而当时他是牵制你外公的重要辅臣,陛下和侯恒苑都想护着他,而若要护着他,这事便只能不了了之。”
  楚晏目中晶亮,凝睇着女儿的脸:“一个禁军统领,死无全尸,最后却连一场公审都没有,陛下能做的,就是把那几块不知是不是他的尸体埋进皇陵,让他配享太庙,极尽死后之哀荣。”
  楚璇沉默良久,陡觉一股冷风从脚底飕飕的往上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屋外夜风幽咽,伴着寒鸦嘶鸣,有一种凄凉于无声息间罩下来。
  蓦地,窗外传入甲胄晃荡的声响,萧雁迟忙到门外去看,快步退回来,冲楚晏道:“换值了,姑父你得快些走,这里交给我,我会派人看着璇儿的。”
  楚晏将女儿搂进怀里,轻抚了抚她的背:“璇儿,我知道你怪爹。当初我都把你偷带出了梁王府,可半途还是被你外公的人给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他把你送进宫。如今,我是真的想带你走,这龙虎之争,权力倾轧,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你来遭这份罪。”
  说罢,他后退一步,拍了拍萧雁迟的肩膀,道了声“有劳”,推开门走了出去。
  深夜重归于寂,楚璇垂眸看向一处默然许久,抬头道:“雁迟,我不走,你放我回去。”
  萧雁迟没有像方才那么激动,反倒整个人沉了下来,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楚璇,喟叹道:“璇儿,我还记得当初你说过,你不想进宫,你不想嫁给皇帝,为什么才这么几年你就变了?”
  楚璇不知该怎么说,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完全弄明白,情是从何而起……
  “你和他在一起三年就生出了感情,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你若是跟我在一起几年,也会喜欢上我。”
  楚璇蓦然睁大了眼,惊讶地看向萧雁迟。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来握她的,却忽听窗外脚步声叠踏,由远及近,门哐当被踹开,禁军训练有素地退到门外三尺,只进来两个人。
  萧逸和梁王。
  萧雁迟下意识地将楚璇挡在身后,连连后退,而萧逸就如一尊玉像般稳稳站在原地,目如沉渊,声音悠淡:“萧雁迟,你是太高估你自己了,还是太小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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