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屋内一片短暂的死寂。
梁王目光沉沉地看向萧雁迟和楚璇,冷声道:“雁迟,你过来。”
楚璇感觉到挡在自己面前的萧雁迟猛地瑟缩了一下,铠甲上还沾染着寒夜的薄霜,磕到她的手腕上,凉意沁入肌肤,迅速在体内蔓延开。
“爷爷……”萧雁迟低叫了一声,却引来梁王隐忍已久的雷霆震怒,他厉眸瞪着萧雁迟,陡然拔高了声音,喝道:“你给我滚过来!”
萧雁迟回眸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楚璇,窗外人影憧憧,剑光寒冽,禁军已将此处包围,他们没有离开的可能了。
他带不走楚璇,也要尽最后一份力量保护她,此事是他一人所为,他一人担。
紧握住拳,上前,“爷爷,是我……”
话音未落地,迎面一阵疾风袭来,萧雁迟狠挨了一巴掌,脸被打得偏斜,却双步深扎,站得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梁王在来的路上思量过了,不管这事是楚璇勾引了雁迟帮她逃跑,还是雁迟自作主张,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这两人正好犯在了萧逸的手上,被人家逮了个正着。
瞧着皇帝陛下这冷静自若的模样,恐怕早就有所察觉,一直隐忍着不发,专等他们行动,再来捉奸捉双,拿贼拿赃……
最绝的,萧逸还拉着他一块儿来。一个是他的外孙女,一个是他的亲孙子,他总得拿出个处置,给个交代,不然等萧逸这小王八蛋自己亮出獠牙,非得啃下他块皮肉不可。
梁王微眯了眼,射出些许冰冷残忍的光,紧盯住萧雁迟。
孙子他有很多,不差这一个,要怪就怪他太鲁莽,偏要去招惹萧逸。这皇帝的心思之缜密恶毒,连他都得小心应对着,岂是这个心眼没生全乎的小子能惹的。
梁王打定了主意,道:“陛下,今日的事臣会给您个交代,璇儿是您的人,任凭您处置,我自己的孙子,我来办。”
说罢,他的手抚上腰间那浮雕麒麟的乌铜剑柄,视线瞄准了萧雁迟的左胳膊,砍一条胳膊,这事就过去了,他要是个出息的,少条胳膊照样能东山再起。
萧逸恍若未闻,只面无表情地盯着楚璇。
屋中烛光微弱,落在萧逸森白的脸上,泛着苍冰般的光泽。
在一瞬间,楚璇从那静若寒潭的深眸里觅到了一丝阴鸷杀气,她偏头看向外公,银剑出鞘,迸出一截刺目寒光,脑中有根弦骤然绷紧。
她明白了。
萧逸把外公带过来,就是想让他处置萧雁迟。
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三舅舅的样子,上一次见他时已觉他老了许多,鬓角隐有霜线,眼尾攀上了褶皱,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若是失了,定是会痛不欲生的。
咬了咬牙,她扑上去,双手紧摁住外公的剑柄,道:“外公,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逼表哥的。”
萧雁迟一惊,忙道:“你胡说!”
“你闭嘴!”楚璇紧攥着剑柄,麒麟雕饰深嵌入掌心,硌得她生疼,她在外公的凛寒注视下,一字一句道:“表哥只是耐不住我的央求,罪不及此,希望外公留情。”
梁王内心飞快权衡,虽然还保持着大公无私的姿态,可握剑的手却不由得松了。
是呀,就算捉奸捉双,那也得分个主谋和胁从,这事让楚璇来担大头是最好不过了。
楚璇是他的外孙女不假,可他已经把她送给了萧逸,皇帝陛下管不住自己的女人,闹出这等丑事,若是宣扬了出去,天家颜面尽失,得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想明白这点,梁王便不慌了,任由楚璇抓着他的剑柄,不声不响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萧逸。
他面容寡淡,眸中泛着冷光,看不出怒气,只有无边无际的沉寂与彻入骨髓的寒意。
那样子,仿佛是在旁观一出跟他自己全然无关的荒诞戏码。
窗外阴风飕飕,萧逸终于开了口:“神策军的差事就到今日吧。”
听到这话,楚璇心里猛然松了口气,听外公沉声道:“是,雁迟辞去折冲都尉一职,闭门思过。”
萧雁迟对于官职浑不在意,只忧心地看着楚璇,刚想说话,陡觉手腕一阵刺痛,被梁王狠力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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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要出口的话梗在了喉间。
萧逸讥诮地掠了他一眼,仿佛只是在看微粒草芥,不屑至极:“你们退下吧。”
萧雁迟紧咬住下唇,眼睛泛红地看向楚璇,却见楚璇仰了头,目光深眷地凝望着萧逸,一双秀眸水雾濛濛,透出浓重的愧疚与依恋。
好些事情他还没有想明白,已经被梁王拉扯了出去。
屋中又安静了下来,楚璇想去拉萧逸的手:“思弈,你听我说,不是唔……”
数名宫女快步涌入,堵住她的嘴,钳住她的胳膊,把她拖离萧逸的身边。
萧逸冷淡地看向她,唇角勾出了颇具讽意的弧度:“我不想再听你说了,不想再听你这张嘴骗人。”
楚璇口含团絮,目中闪动着泪花,“呜呜”地摇头。
萧逸把一个绿绸包袱扔到她面前,包袱沉甸甸在地上砸开,绸结松散,露出里面朔光流转的银锞子。
“你倒是想的还挺美,怕在宫外过苦日子,要先把银子送出去?”萧逸紧掐住她的下颌,凉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走?”
楚璇怔怔地看向那个包袱,觉得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来,是冉冉……她曾经见过冉冉拿着这个包袱出去。
她重又抬起眼睫看向萧逸。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知道冉冉和雁迟蓄谋,甚至应当以为自己跟他们是一伙儿的,自始至终都在筹谋着他们的逃脱大计。
那么这么些日子,他又是怀着何种心情在跟她相处。她自以为的情意浓绵、缱绻燕好,落在他的心里,哪怕情也真,可总存着一丝疑影,聚敛成翳,阴沉沉罩在头顶,今天终于落了下来。
楚璇想要跟他说清楚,可萧逸今晚好似打定了主意不听她说话,直到他们回了兴庆殿,他把她扔到殿中西隅那等人高的细颈貔貅衔绶铜鼎旁,两只手被绑在身后,嘴里还塞着团絮,不死心地朝他“呜呜”,高显仁进来一见这场面,下意识要去给楚璇松绑,被萧逸凉眸一眄,讪讪退回来。
“陛下,您听听贵妃怎么说,也不能一直堵着她的嘴啊……”高显仁试探道。
萧逸冷声道:“你滚出去。”
高显仁忙躬身后退,偷眼看了看楚璇,忧心地退出去。
楚璇挣扎着坐起来,眼见萧逸走过来,蹲在她跟前,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声音中含着烟云般微渺的苍凉:“璇儿,我总以为我们跟从前不一样了,我跟你说过那么多话,我说你不要骗我,我说我会让你当皇后,我说我会护着你,如此都打动不了你吗?”
楚璇拼命摇头,眼泪顺着颊边滑下来,在烛光下分外晶莹。
萧逸抬手给她拭掉泪:“我现在想起这段时间我们的融洽甜蜜,就觉得讽刺。想到你一边跟我情浓相依,一边在心里计划着让萧雁迟帮你出逃,就恨不得把你毒哑了,让你再也不能骗我。”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说出来的话却惊悚至极。
楚璇一瑟,随即遽烈挣扎,要挣脱束缚,甩开钳制。
萧逸摁住她的肩膀,继续声若静波地缓缓道:“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我对你的好从来都是有代价的。其实这么长时间,你所给我的,远比我给你的,要多得多。在你没进宫之前,我一个人守着那偌大的宣室殿,夜间说句话都有回音,空空荡荡,孤枕席凉,那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你来了,不光可以排遣寂寞,还能愉悦身体,毕竟……”他修长的手指滑过楚璇秀美的颊边弧线:“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楚璇停止了挣扎,仰头看着他,一股凉意悄然爬上脊背,渗透衣衫,流线般漫开。
“我的口味被你给养刁了,哪怕搜遍天下,能找到比你更美的女人,可未必会有你这么熨帖,我就算养只猫,还得费心留意着它的指甲,会不会被它戳到,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呢。”
楚璇下意识要咬牙,可口中塞满了棉絮,只咬到一团绵软,像是被激怒了的小兽,她睁大了眼,狠瞪向萧逸。
萧逸莞尔:“其实我们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了。我总想着要你的心,可有些人天生就没有心,与其一次次作贱我自己,不如我们都别要心了。”
他将楚璇拢进怀里,温柔道:“我给你贵妃的名位,给你荣华富贵,给你专宠,但作为回报,你得好好伺候我,把你的脸蛋、你的身段都养好了,我以后下手不会有分寸,要是觉得难受,得给我忍着,不许哭,要时时记着,这都是你自找的。”
楚璇瞪圆了眼,气得胸前起伏不定,只安静了一小会儿,随即爆发了剧烈的挣扎。
她双手被缚在身后,使不上力,只有摇晃着身体跟只入了迷网、黏住飞翼的蝴蝶,想把萧逸这个混蛋从她身边撞开。
萧逸将她紧箍进怀里,垂眸,像看供他解闷逗趣的困兽,眉宇微蹙,为难道:“只一点,我要不要把你毒哑了,你不说话确实省事,但只可惜你这把好嗓子,慢吟啼啭,也很是惹人情动,要是没有了,也会少很多乐趣的。”
怀中人挣扎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那暴躁被激怒的小兽变得温顺安静,她深吸了口气,垂眸看看自己的嘴,再看看萧逸。
萧逸思索了一番,问:“你想说话,让我给你把团絮拿开?”
楚璇点头。
萧逸忖度少顷,给她拿开了。
“你给我滚!”楚璇的声音尖细嘶竭,激流般从孱弱纤细的身躯里喷出来,她卯足了劲还想再骂第二句……
“呜呜!”
萧逸飞快地捡起团絮又给她塞了回去。
秀眉紧拧,甚是不满地看向楚璇:“你还有理了?你知道你今天晚上是什么行为吗?红杏出墙!欺君罔上!按照大周律例,我赐你一条白绫悬梁都不为过。”
楚璇瞪圆了眼,仿若要喷出火来,把眼前这混蛋烧成灰烬。
萧逸冷下脸,站起身,额上筋脉突突的跳,道:“我想起你当着我的面去维护萧雁迟,我心里就恨,你这么个小身板,有几两骨头够我拆的,对我还这么个态度!”
正说着,“吱呦”一声,殿门开了。
高显仁听着里面的动静,生怕皇帝陛下一时气急把贵妃掐死了,踯躅了许久,急中生出一智,捧了新罗进贡的珍珠进来。
珍珠色泽温润,颗颗浑圆,如鸽子蛋般大小,静谧地躺在红绸布上。
“陛下,这是新罗珍珠,您看看,成色多好啊。”大内官装着糊涂,想打个岔。
萧逸负袖而立,垂在阔袖下的手攥紧又松开,蓦地,朝高显仁招了招手。
高显仁屁颠屁颠地过去。
萧逸伸手将一颗珍珠拿起,移挪到掌心,五指缓缓合拢,高显仁瞪大了眼,听到碾压揉碎的细微声响,紧接着,白色粉末自萧逸的指缝间扑簌簌落到地上,宛如轻尘,被轩窗灌进的风一拂,瞬间消逝于浮空中。
高显仁:……
萧逸觉得闷滞的胸口好像稍稍透气些,把手移向了第二颗……
八颗珍珠,粉身碎骨。
高显仁呆愣地看着那空了的剔红漆盘,蓦地,战栗不止,仿佛那被挫骨扬灰的是他一样。
铜鼎边的楚璇也睁大了眼,方才的嚣张暴怒已不复存在,清澈空灵的眼睛里只剩下深切的恐惧。
她向后挪了挪,想离萧逸远一点,趁他没回头看,上身激烈地挣扎,想把绑住手腕的绳结挣开,但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头不慎撞上了身后的貔貅铜鼎。
极闷顿浑厚的一声响。
萧逸茫然回头,见楚璇软绵绵地倒在了铜鼎前。
他一愣,忙上前去将她扶起来,手触到她的后脑,只觉黏糊糊的,拿起一看,鲜血淋漓。
高显仁惊呼:“娘娘!”
萧逸的手颤颤发抖,竟费了好大劲才把这‘没有几两骨头’的楚璇抱起来,脚步虚浮,险些踉跄绊倒,苍白着脸看向高显仁:“愣着干什么,叫御医!”
高显仁一怔,忙飞奔出去。
楚璇是被手腕上传来的冰凉坚硬触感硌醒的,她揉搓着眼坐起来,摸了摸额上多出来的绷带,后知后觉地想起昏迷前的场景,脑后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她倒吸了口凉气,一愣,发现嘴里的团絮被拿掉了。
床帏垂落,红穗轻曳,有低语声从外面传进来。
她留了个心眼,想悄悄听外面人在说什么,放轻了动作要下床,只觉腕上一紧,把她的身体困囿在这方寸之间。
楚璇这才看清,是一串镣铐把自己的手锁在了床边的铁杆上,那镣铐沉甸甸的,放在手里颇具分量,像是乌铜铸成,质地精纯,手腕处是宽沿铜环,闭合严实,将她的腕紧紧锁住,除非是把手剁了,要不用钥匙开,不然别想解开。
楚璇:……
她有些无语地仰望穹顶,心道萧逸是疯了吗?
她艰难地下床,尽量地向外移,靠近绣帷,想听听外面在说什么。
“贵妃不会是自己想跑……”素瓷温雅的面上满是疑窦。
是高显仁把她找来的。
他得了圣令去请御医,半途便觉这事有些麻烦,陛下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虽说心硬血冷,缜密狠戾,但那都是面儿上,并不十分可怕,最可怕的是骨子里那股偏激扭曲。
他是个在峭壁与火海边缘长大的人,成长之路几乎一步一个血脚印,自小对得失异常敏感,入不得他心便罢,入了他心,一旦让他察觉出可能会失去,就会失去理智,甚至失去本该有的清晰判断,做出极端偏激疯狂的事。
依高显仁看,贵妃娘娘是正撞在了陛下的刀口上。
他思来想去,得找个人来劝劝,而最合适的人选便是素瓷郡主。
高显热特意避开太后身边的耳目,寻了个借口把郡主请出来,简单说明来龙去脉,素瓷片刻不敢耽搁,立即就来了。
素瓷低眉回想着白天的情形,看向沉默不语的萧逸,道:“我随贵妃去偏殿更衣,她拉着我让我跟她一起回宴上,若她当真早有预谋要在今晚逃跑,应当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会去宴席,那她的行为不是前后矛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