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还记得她进宫的那一日,萧逸牵着她的手缓慢走进了长秋殿,那四周珠光壁影,迤逦奢华,她装出一副惊讶痴迷的模样,但其实内心很不耐烦。被萧逸握着的手心里腻了一层薄汗,偏偏他抓得太紧了,想不着痕迹地抽出来都不行。
“这长秋殿是前朝昭仪所居,朕命人重新整理过,殿内有宫女四十二人,内侍二十一人,你若是缺什么了只管跟朕说,朕让高显仁再给你添置。”
楚璇梨涡前凹,笑容甜甜,乖巧柔顺地靠在萧逸身边,轻轻点了点头。
但萧逸只看了她一眼,便将视线移开了。
“可有一点,这殿虽时常修缮,但毕竟年岁久了,砖瓦花草多少有些灵气,到了夜里可能会有些古怪,你只管睡就是,殿中人多,它们不敢出来作祟。”
楚璇睁大了眼。
萧逸抚了抚玳瑁床上的轻尘,漫然道:“那个曾经住在这里的昭仪是个短命的,听说还不是好死,那之后经常有人见到空无一人的殿中闪着诡异光芒,走到近前,似乎还能听见里面有人在哭。”
楚璇只觉有股凉意顺着脊背往上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萧逸低头看了看自己掌间细软的小手,粉嫩嫩的指尖轻轻蜷起,不时的颤一颤,抖一抖。
他强忍着笑,继续道:“不过不用怕,听说那昭仪生前最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孩,她见到璇儿定会高兴的,说不准夜半三更还会出来跟你说说话,和你交流一下深宫内帷的生活感悟。”
楚璇猛地甩开萧逸的手,飞奔到茕柱后,抱着柱子,颤声道:“我不要住在这儿!我要回家!”
萧逸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跑到柱子后面来拉她。
那时楚璇年纪尚幼,才刚刚过了十四岁的生辰,稚气未脱,身量纤纤,细胳膊细腿儿,好像稍稍用力就能掰断了。这般柔弱的她,偏偏有一股蛮力,胳膊紧勾着柱子,就是不撒。
萧逸强拉不过,又恐伤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璇儿,朕骗你的,根本没有什么鬼昭仪,这世上哪有鬼神?”
楚璇被吓得不轻,白皙如玉的面上还挂着浅浅的泪痕,半分胆怯,半分惊疑地从柱子后探出脑袋,看向萧逸,抽噎道:“陛下为何要骗我?”
萧逸摸了摸她鬓角柔韧的秀发,慢声道:“朕是觉得你装得太累了,所以想逗逗你……”
楚璇望着他那双深若幽潭、闪动着熠熠明光的眸子,突然生出几分难堪、几分郁闷,仿佛用尽心思伪装出来的精盔亮甲,被人家一眼就全看穿了。
有时她想,或许萧逸心里一直都是清楚的,她是为何而来,有何图谋,只是乐得陪她演这场戏。
若是这样,那这三年的鼎盛韶华,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楚璇伸手抚摸着铜镜光滑的表面,丝丝凉意顺着掌心沁入肌理,她摇了摇头,宽慰自己,或许是因为父亲的事让她太过忧虑了,所以总爱胡思乱想。
正这样想着,高显仁推开门进来,朝楚璇深深一揖,恭声道:“娘娘,陛下要见您。”
萧逸脑袋缠了厚厚的绷带,给他缠绷带的太医显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皇帝陛下的额头都勒得变了形。
楚璇进去时,萧逸正对着铜镜左照右照,秀眉微蹙,嘴角轻耷,显然对这个装扮不是很满意。
他听见脚步声,放下铜镜,看向楚璇,微微一笑,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楚璇熟悉萧逸的所有表情,一触到那温柔似水的笑意,立马跳出去两丈远,找了个柱子抱着,可怜巴巴地说:“陛下,臣妾不是故意的。”
萧逸凤眸弯弯,笑容愈加友善:“朕没说你是故意的啊,朕就是让你过来。”
楚璇瑟缩了一下,像是惊兽,满面的犹豫怀疑,怯怯地往柱子后面缩了缩。
萧逸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霍得站起身,跑到柱子后面来抓她:“都三年了,你怎么还遇上点事就爱往柱子后面躲,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楚璇这习惯有三年,三年里萧逸抓她也抓出经验了,身形俐落,着手快狠准,捏着她的腕子往外拖,拖到绣榻上摁倒,俯身让她看自己的额头。
“看看你干的好事,朕这要是留了疤,毁了容,你说怎么办?”
楚璇默默地向后挪了挪身子,像缩壳的乌龟,抻出一点点脖子,咽了口唾沫,轻轻道:“我觉得……这么点伤,想留疤应该挺困难的……”
萧逸冷冷瞪着她。
楚璇忙道:“陛下想怎么样?”
萧逸紧紧地将楚璇盯住,腾出手朝侍立在侧的高显仁摆了摆,高显仁会意,躬身退了出去,随手把殿门关了。
殿外内侍见大内官出来了,忙凑上来问:“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高显仁随口道:“这都看不出来?陛下要讹娘娘……”他戛然噤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朝着眼巴巴望他的一群徒子徒孙,颇为严肃道:“陛下要跟娘娘讲道理,咱们陛下是最讲道理的人。”
‘讲道理’的皇帝陛下抚着下颌很是严凛地思索了一番,而后很是温和宽纵地看了看楚璇,好脾气道:“朕是个讲道理的人,你也不是故意的,朕也不至于拿起那个漆盘照着往你头上也来这么一下,你说是不是?”
楚璇捣蒜似得不住点头。
皇帝陛下的声音愈加柔润:“可是朕也确实伤得不轻,这头一阵阵发晕,接下来的生活应该还是会很受影响的。”
楚璇:……
你丫用膳穿衣都有人伺候,只要不是一盘子拍傻了,能影响个毛?
萧逸无视她的白眼,继续说:“这么样吧,你就留在宣室殿里贴身伺候朕,平常给朕端个茶,倒个水,换个药什么的,等朕伤好了你再回去。”
楚璇:……
她仰了头,期期翼翼地看向萧逸,道:“陛下还是拿起那个漆盘,照着朝我头上也来这么一下吧。”
大周宗法规制森严,后宫不得干政,她一个嫔妃要是就住进了这君王理政、召见群臣的宣室殿,不消几日,只怕前朝的风言风语就能将她淹了。
因为萧鸢圈地的事,已掀起了前朝的党派纷争,她是云麾将军萧鸢的外甥女,是辅政首臣梁王的外孙女,她的父亲楚晏更是深卷入此案,已在漩涡中间,后宫虽暂时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她就能置身事外。
楚璇没疯,也没活够,还不想在这等节骨眼上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因此她拒绝得十分干脆,任萧逸如何威逼利诱,她就是摇头。
萧逸眼见她油盐不进,也不劝了,慢慢地直起身子,意态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楚璇抚住胸口,长舒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舒到底,就听萧逸为难道:“可母后那边……瞒得了一时,可瞒不了一世,她若是知道了要来找你麻烦,朕可拦不住。”
楚璇急了:“太后怎么会知道?长秋殿的宫人是不会乱说话的,陛下身边人也都是进退有度、守口如瓶的,有谁会去告诉太后?!”
萧逸一脸悠适地抱着胳膊,一直等着楚璇说完了,才冲她微微一笑:“自然是有人会去说的。”
楚璇快要哭了:“谁?”
萧逸道:“朕啊。”他低了头,嘴唇微扬,下颌线弧度优美,眸色温柔地凝睇着楚璇,颇为委屈道:“你不肯留在宣室殿照料朕的起居,朕心里难过死了。朕伤得又这么重,又没有人照顾,没有人关心,这般可怜无助,自然要去向母后诉诉苦,撒撒娇。”
楚璇:……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3章 幽怨
楚璇丹唇紧抿,暗中咬了后槽牙数下,满含怨气地看着萧逸。
殿内悬纱微漾,阳光柔潋,龙涎香雾从绿鲵铜鼎炉盖的镂隙里飘出来,青烟弥散于寝殿的各个角落,盈上衣袖,香气氤氲。
瞧着楚璇那苦大仇深的模样,萧逸倒也不急着催她了,只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唇角噙着一缕淡淡的笑意,悠然看向她。
蓦得,楚璇紧握住双拳,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萧逸看得有些发愣:“璇儿,你去哪儿?”
楚璇顿住脚步,微抬了下颌,白皙娇嫩的面庞满是凛正之色,颇有些勇士视死如归的志气:“回长秋殿!”
萧逸瞧着她秀眉间锁着的那抹煞气,心道可别是把这丫头逼紧了,要破罐破摔了……这念头刚落地,就听她那过分尖细还夹杂着咬牙的‘硌硌’声的嗓音:“要搬到宣室殿,那不得先回去收拾东西。”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萧逸一直凝着她的背影,直到绕过螺屏渐渐远去,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沉默良久,才悠悠然地笑出了声。
这抹笑意仿佛是发自内心的宠溺,牵动眸底暖光融融,似能消冰化雪,直到他让高显仁召校事府校尉来见他时,还未全然散去。
……
本来以为并没有多少随身物件可带,在冉冉的细细张罗下,从衣裳、首饰、脂粉再到楚璇平常看的书简,瓶瓶罐罐装了三个檀木箱,零碎几乎满溢出来,费了好大劲儿才盖上。
宣室殿的内侍躬身站在殿外廊檐下,奉圣命等着搬这几个箱子。
楚璇坐在屏风后看着花蕊和冉冉领着小宫女们忙前忙后,拿了一把薄绢团扇,血红的穗子顺着扇骨坠下,随着手劲儿一下一下的摇晃。
天已经有些冷了,此刻再摇扇子似乎已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每当楚璇有心事、烦闷的时候,总觉得能晃起点风来,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她在屏风后默然了半晌,突然出声,让殿外的内侍进来。
这几人都是御前大内官高显仁亲自调|教出来的,容貌清俊,举止娴雅,在屏风前跪着,低眉敛目的,看上去倒是清爽。
楚璇忖了片刻,道:“本宫从宣室殿出来时见大内官往内直司去了,可是陛下那里有什么要紧事?”
内侍交换了一下神色,露出几许茫然:“奴只知陛下要召见外臣。”
楚璇诧异道:“可并没有听司礼太监宣旨。”
内侍喏喏道:“奴也不知,大约是秘密召见吧。”
楚璇一时沉默了,团扇抵在胸前,眸光暗暗,神色幽深。许久,她才道:“你们下去吧,花蕊她们且得收拾呢,也别在殿外吹风了,让郝姑姑领你们去值房喝茶。”
内侍们谢了恩,跟着一个年长些宫女退了出去。
冉冉观察着楚璇的神色,那些内侍一出去,便找了个借口屏退左右,关上殿门,和花蕊一起凑到楚璇身侧。
冉冉是自幼跟楚璇一起长大的,随着楚璇陪嫁入宫,一直是她身边最贴心的心腹,所关心的便只有她的安危与处境,毕竟早晨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想起仍旧惊险,她压低了声音道:“御膳是在长秋殿里被掺进了毒,陛下也是在长秋殿里险遭不测,这会不会牵累到娘娘和长秋殿的宫人身上?”
楚璇唇角微勾,挑起一抹澹静且笃深的笑容:“不会。”
她侧身坐在绣榻上,仰头看一眼侍立在侧的花蕊和冉冉,道:“你们知道当今的这位袁太后其实并不是陛下的生母吗?”
两女面露茫然。
楚璇却并不觉得她们不知道有什么稀奇,这本就是深宫里的一段秘事,众人讳莫如深,若非在进宫前,外公把关于萧逸的所有琐事都从边边角角里挖出来说给她听,她也不会知道。
先帝,也就是萧逸的父皇膝下子息单薄,在位二十余年,也只有四个成了年的皇子。成嘉二十年的三王之乱,乾王、齐王和康王率军攻入顺贞门,直捣东宫,当时的太子萧策在战乱中被杀害,而其余三王也死在了奉旨前去平叛的禁军刀下。
皇家子嗣凋零,眼见江山难以为继,恰在此时,闽南节度使上贡了两名袁氏美女,传闻生得花容月貌,特别是那位大袁美人,不仅容貌倾城,还富有诗书才情,甫一进宫便得到了先帝的宠爱。
大袁美人甚是争气,在先帝四十五岁那年,又为他生下了一个皇子,这个皇子就是萧逸。
一切看似臻于圆满,只可惜天不佑美人,萧逸的生母死于难产,在他刚刚平安降生时,便血崩而忘。
后面的事,便是顺理成章的。
这唯一的皇子在刚满周岁时便被立为太子,一直到三年后,先帝驾崩,萧逸继位,认了自己生母的妹妹小袁美人为养母,奉为太后。
这件事之所以成了宫闱深处不能喧之以口的辛秘,大约还是跟萧家的祖制有关。
萧家祖制,凡膝下无所出的妃嫔,在君王驾崩后都应殉葬。
而那位小袁美人既非正宫又膝下空空,非但没有殉葬,反而成了天子养母升御太后宝座,多少有些难以解释。为了周全皇家声名,维护萧氏宗法祖规的尊严,渐渐的,便没有人会去提萧逸生母的事。随着岁月流逝,旧尘去,新人来,也都只当太后便是天子之母。
在这一段宫闱旧事里,看似没有出现楚璇的外公梁王萧道宣的身影,但实则,总与他紧密相关。
梁王萧道宣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只比先帝小了两岁,传闻当年太宗皇帝是比较属意梁王为太子的,但碍于长幼之序才作罢。
坊间总有传言,当年的兄弟阋墙是梁王一手策划,旨在除掉先帝的所有皇子,如此,在皇位的传承上便能兄终弟及。
只可惜,萧逸降生了。
三王之乱后先帝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谁都没有想到还能有皇子降生,这大概是个意外,是个让梁王恨得目欲充血的意外。
种种机缘下,导致萧逸虽然年纪轻,但是辈分却高。皇族中凡是与他同辈的,都至少比他大了二十岁,而与他年岁相仿的,都矮他一辈。
楚璇就是这样,她的母亲是梁王的义女,若是认真论起辈分来,她该唤萧逸一声舅舅。
当年,她还没进宫时,萧逸偶尔驾临梁王府,便爱逗她多唤他几声舅舅,楚璇寄人篱下惯了,也没什么脾气,他让她怎么叫就怎么叫。只是突然有一天,萧逸不高兴她叫他舅舅了,非别别扭扭地说他也没大她几岁,总叫舅舅好似要把他叫老了。
当时楚璇还有些鄙夷地看他,心道也不知从前那一本正经教育她‘辈分归辈分,年纪归年纪’的人是哪个二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