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小狗被她吓了一跳，它们立起来，爪子搭在床铺边缘，在她的头发间嗅来嗅去。
苏茜翻了个身，捏了捏小狗的爪垫，然后将手账本从头到尾迅速翻过一遍，“啪”的一声盖在脸上。
……
“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苏茜听见有人在说话，她有些迷惑：走，要去哪里？
“不走啦。”紧接着她听见阿尔德罗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傻乎乎的，“我可是最好的龙，要留在这里。”
她的眼前亮了起来。
苏茜看见了红龙——他的鳞片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上好的、正在燃烧的红宝石。龙盘踞在那里，翅膀微微合起，他说：“反正，等事情结束了，你们就会回来了吧？”
他的跟前站着好多冒险者打扮的人，骑士、游侠、魔法师、吟游诗人……什么都有，一个穿着斗篷的诗人走上前，抱了抱龙的脑袋，摸摸他漆黑的角，说：“当然会回来，到时候，会给你带很多很多礼物。”
龙甩了甩尾巴，呼呼笑起来。
耳边逐渐变得嘈杂，什么语言都有。
苏茜看到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聚集在那里，互相拥抱，互相道别。
“大人，我会将您的名字作为最高的荣耀。”有个人在说，“只有最优秀的子孙才能以此为名——这样的话，至少您的名字一定会在大陆流传下去。”
“哎，虽然你是这么说……”另一个人答道，“但我总觉得，要么你是在自吹，要么你是在骂我。”
那是个银色长发的精灵，穿着带着披风绶带的礼服，满脸却写着不正经的戏谑。
在相视大笑之后，精灵用力推搡了对方的肩膀：“快滚吧，小混蛋，谁管你的子孙后代叫什么名，反正都不会再是我的学生了！”
他们脚下的地面流淌着熔金的光芒。
苏茜终于看清了：那是传送阵啊——
它是那样巨大，一环套着一环，覆盖了整个广场，魔法的焰光正灼灼燃烧。很多人站在里面，还有很多人站在外面，不同的语言都约定着再见，苏茜听见许许多多的声音，他们都在说。
“会再回来的。”
画面开始晃动，就像信号接触不良的电视屏幕出现大量雪花。
苏茜最后似乎听见轻微的振翅声，在沙沙的杂音当中，她看见银发精灵回过头，笑眯眯地说：“诶，你来晚啦，拉斐尔——”
苏茜睁开眼。
她掀开盖在脸上的手账本，翻身坐起来。小狗仍搭着床沿，咧着嘴，笑呵呵地呼着热气。苏茜一把将其中一只捞起来，放在膝盖上抚摸。
她望向窗外。
阿尔德罗正趴在地上，用爪子盖着眼眶，大声数着数，而旧兽人们正四散躲藏——亡灵追逐生灵从来就不依靠视觉，也不知道这个捉迷藏究竟是怎么玩起来的。
“怎么办，”苏茜挟着肋下，将小狗举到跟前，“许下一个特别厉害的承诺啊。”
小狗肉乎乎的短腿凭空划动了几下，发出不解的呜呜声。
——
建设好传送阵后的第三天，凯文找到了苏茜。
年轻骑士的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窘迫，他踌躇了好半天，也没好意思说话。当凯文第三次走到苏茜面前时，苏茜终于笑出声来，她一把将骑士勋章塞给凯文：“去吧去吧。”
凯文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他抓着勋章，磕磕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不是——”他卡了半天没说出话，最后耷拉下肩膀，“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
“我知道，”苏茜说，“凯文是个骑士啊。”
前往副都的人选，除了凯文，还有那匹鹫马充当坐骑，多萝西自告奋勇一同随行。
亡灵法师换下了灰袍，穿上一件火红裙装，打扮得像个风情万种的交际花，她向苏茜保证：“放心吧，领主小姐，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带着您的小朋友全须全尾地回来。”
苏茜：……这个全须全尾就显得很微妙。
而多萝西则靠在整个僵住的年轻骑士肩上，打量着他的脸：“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传统派的骑士了，这可是珍贵的材料，别担心，就算你死了，我也会让你活着回到这里。”
凯文：“……”
苏茜：“……”
为了佐证自己所言非虚，多萝西甚至说起她手上那例死亡骑士的来历——那位可怜的骑士被美貌无情的亡灵法师欺骗身心，在一场美妙虚幻的爱情后，献出了自己的灵魂。
苏茜：“……”
苏茜：我反而更加担忧凯文的安危了啊！！！
但凯文摇摇头：“就这样吧，由洛夫莱斯女士与我同行。”
他走进传送阵，持剑躬身，朝苏茜行了个标准的骑士礼：“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的。”
“当然，”苏茜说，然后支付了传送积分，“要知道你可是未来的骑士长。”
魔法焰光腾空而起，注入地上的熔金阵纹当中，白光逐渐变得耀眼，多萝西注意到了脚下的情况，她挑起了眉，像是想说什么，身影就消失了。
单向传送时，目的地会存在一定偏差，所以需要注意脚下——
脚下什么都没有。
在传送惯有的轻微眩晕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蓝色，耳畔传来呼呼风声。
鹫马愣怔了一下，本能地用力扇动翅膀，然后它的一条后腿被扯住了，接着是另一条，它歪歪斜斜地挣扎着，连带着拽着它的两个人，灰头土脸地摔在地上，滚了几个圈。
“我要回去！”多萝西呸地吐掉一口草，痛心疾首地锤了一下地面，“那是什么古典传送阵，我还没看清楚！”
他们这边的响动很快引起了周围旅人的轻微骚动，没多久，一小队骑士从后方疾驰而至：“什么情况！”
“啊，”凯文抬起头，看向过去的友人，露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了，科雷。”
第63章 开业第六十三天
导师出了远门, 她的学徒和助手则留下来给苏茜提供付费服务，指既付费又服务。
这些年轻人对朝九晚五的义务劳动非常满意，甚至感觉是在放假。每到下班时, 他们还会成群结队地拎着晚餐招摇路过翻倒巷。
黑魔法派系与亡灵派系之间的关系立即又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苏茜：……依靠共患难维系的友谊真是浅薄啊。
抛去视觉效果, 亡灵法师确实非常好用。
骷髅与僵尸在召唤者的指挥下, 平整着还未铺设砖石的道路，又勤勤恳恳地从城镇泉水引出一道沟渠，经由广场, 穿过狮市长大道, 一直延伸到到外环的农场。
清澈的泉水从街边建筑前淙淙流过, 苏茜在水渠中放养了一些鱼苗。这些鱼趋光游动，在街边路灯的光照下，鳞片隐隐出呈现彩虹般的光泽。
那个怀抱水晶瓶的地标雕塑被安放在城镇泉水旁, 蒙着一层乳白色的光晕。不过，它的提示上一直显示“效果尚未开启”, 苏茜戳了几回，也没有得到更多信息。
……算了，反正也就2888积分, 就当个装饰也挺好看的，谁知道额外功能会不会有诈。
苏茜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狗系统锻炼出处事不惊、百毒不侵的抗性了。
由于免费劳动力的增加, 粮食的产量迎来了暴涨。
哪怕仓库已经经过扩建, 但还是被丰收的小麦与果蔬塞得满满当当，缄默塔消化了其中一部分，剩下的那些除了低价倒卖回系统外别无选择, 苏茜终于体会到了领地中生灵不足的苦恼。
直到大概一个多月之后，归来的凯文解决了这个问题。
年轻的骑士带回了大笔粮食订单。
——
客观地评论，罗德尼侯爵算是个还可以的贵族，他没有祖辈的戎马功绩，没有英明神武的决策，但也从没犯过什么大错，平平无奇，碌碌无为。
可惜长子是个傻子。
布鲁姆·罗德尼是个毫无才能、心比天高的废物。他厌恶远比自己更加优秀的弟弟，但他谋杀的手段又拙劣得只有凯文那样死脑筋的骑士才会上当。
侯爵在与副都骑士长的一次偶然交谈与询问中，才记起自己还有另一个儿子，顺带发现长子做的蠢事。
布鲁姆在父亲的问话中惊慌失措，为自己的行径暴露而恐惧，又为凯文仍活着的消息而嫉愤，在他人的挑唆下，这个蠢货做了件可能会把自己与父亲送上历史课本的大事。
——他在宴会上行刺了来自王都的特使，并且成功了。
当然是有人教唆，这个脑容量不足五的废物哪里策划得出这样的刺杀。在得知自己的父亲也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胳膊后，布鲁姆甚至自己先吓哭了。
他哭哭啼啼，含含糊糊，甚至说不清给自己出主意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然后在事发后的第三天暴毙身亡。
显而易见，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行动，城卫兵与副都骑士封锁了城市，仔细筛查近期入城的外来人口，仍一无所获。
罗德尼侯爵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了久未逢面的次子。
那个总是生活在阴影中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大成人，他长得更像他的母亲，但眉宇间的坚韧却与那个软弱的女仆毫无相似之处——
当然，也与自己截然不同。
正如骑士长所言，这个年轻人一定会是个优秀的骑士。
这对并不比陌生人更加熟稔一点的父子在生疏的问候后便陷入沉默，很快就草草结束了这次见面，直到事件解决之前，都没有再会面。
出乎意料的是，最终揪出幕后指使的是多萝西。
虽然非常微弱，但亡灵法师还是在布鲁姆的尸体上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属于黑魔法。
邪恶阵营有自己解决事情的手段：在一系列大概能让缄默塔名声更加糟糕的见招拆招、侦查与反侦查之后，亡灵法师技高一筹，找到了隐藏在居民区中的黑魔法师。
并不是外来人口，这个隐匿于人群中的法师已经在副都居住了五年之久，在邻居眼里是个憨厚老实的普通鞋匠。
如果不考虑替换的话，那么这之后的含义实在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更糟糕的是，在追捕与交战中，剧烈的爆炸波及了副都的谷仓。
王都特使的遇难、谋杀背后的暗涌带来的阴影还未散去，摆在副都民众眼前的最大难题，是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将要面临的寒冬。
思量再三之后，忧心忡忡的骑士长还是同意了凯文的提议。
——
副都的骑士与凯文一起通过传送阵抵达了永夜峡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们还是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大堆白花花的骨头正在埋头修路。
这么多骷髅在眼前耸动的景象实在过于惊悚，有个骑士没沉住气，一剑砍碎了几个骷髅——然而这些亡灵也不以为意，有两个僵尸咔哒咔哒走过来，将同伴（？）散落的骨头一一捡起，送到一旁。
骑士们仔细一看，那两个僵尸抡起锤子，将拾到的骨骼砸成碎渣，前一批骷髅平整过腐败的土壤后，后一批骷髅就将这些骨头渣均匀地铺在路面上。
骑士：？？？
这究竟是什么物尽其用的神奇的操作？？？
旁边的年轻监工（？）大声抗议：“喂！别随便弄坏我的队伍——缺了口子路就铺不平啦！”
骑士看向那个亡灵学徒打扮的年轻人：“……”
骑士：“对、对不起？”
也不全是亡灵。
骨龙盘踞在广场上，叹息女妖飘浮在水池里，除此之外，是一大群毛茸茸的小动物。
这些小动物毫无戒心地在亡灵之间跑来跑去，因为陌生人的造访而停下脚步，纷纷用懵懂无知的眼神打量着骑士们。
在得知他们的来意后，几只胆子更大一些的旧兽人蹦跶起来：“有的！我们有很多粮食！都装不下啦！”
甚至凑上来拉骑士的手：“跟我走，我带你们去！”
小动物的爪子毛茸茸、暖乎乎的，显然是属于生灵的温度。
城镇外环田地经过扩建，已经绵延一片，如今长满了黄澄澄的麦子。与骨灰修路相比，旧兽人与骷髅搭档收割的场景过于和谐，难以触动骑士们的内心。
科雷喃喃自语：“……可是，现在完全不是收割的季节吧？”
凯文沉吟了片刻，回答道：“因为这里是永夜峡谷？”
科雷：“这样更不可能了！”
恰好撞上这一批小麦的收获，副都骑士买到了比预计更多的粮食。
任劳任怨的骷髅劳工将粮食打包装袋，搬到传送大厅。这些劳工的骨质不一，有几个较为疏松的骷髅在搬运的过程中突然散了架，掉落在地上的麻袋很快被其他骷髅背走，而散架的劳工则被一一拾起来，作为铺路材料发挥余热。
……不对，骨头又没有体温，哪里来的余热。
副都骑士们满载着新鲜的粮食与支离破碎的世界观返回副都，在离开前，科雷忍不住问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罗德尼？骑士长大人还夸你了。”
如果是更早之前，凯文大概会为这句夸赞而感到心潮澎湃——当然现在也依然会。
但仅此而已。
凯文轻笑一声，甚至没有花时间思考，便摇摇头：“不，请替我感谢骑士长大人，但是科雷，我已经有了想要效忠和守护的地方了。”
他的好友走上前，用力攥住他的胳膊，大声说：“你疯了吗！这里可是永夜峡谷，你想跟一群亡灵混在一起吗，罗德尼！你忘了吗！你可是个骑士啊！”
“没错，这里是永夜峡谷。”凯文道，他低头轻轻掰开科雷的手指，“你也看到了，这里居然是永夜峡谷——我为什么要走呢？更何况，科雷，我还见到了真正的骑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