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娘子收起琵琶,起身礼谢。
她抬起眼眸看向袁香儿,“我和这位小娘子一见如故,不知道可否能劳烦相送一程。”
袁香儿知道她大概想说说三郎的事,点点头留下了周德运和仇岳明,送她出去。
俩人也不乘坐车轿,就沿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向前走。
“我单名一个青字,你可以叫我阿青。”胡娘子率先开了口,“听三郎说,他要和一个人类居住在一起,我心中十分的不放心,执意要来瞧一瞧,倒是让你见笑了。”
袁香儿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毕竟这些小妖精都有些傻乎乎的,她大概是不同意三郎和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类离开。
“就这么看一眼,你就放心了?”
“我和三郎他们不同,我在人间住得太久,对你们人类十分了解,自有一套识人之道。”
“何况我还看到了你的这位使徒——很少有人会养这样小的山猫做使徒,还养得这么珠圆玉润的。”阿青看了眼袁香儿肩上的乌圆,轻轻地笑了,“人类的法师可能只会夺取他的真实之眼,炼为法器。妖魔大多数的时候对人类来说,只是可以利用工具和可以随意杀死的敌人。”
她又向着袁香儿身边的南河轻轻颔首,“天狼族最是心性高傲,连他都愿意于你同行,我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乌圆不高兴地喵了一声,“无知的九尾狐,本大爷的厉害之处你根本毫无所知。”
胡三郎从一旁探过脑袋来,冲着他做了个鬼脸。
袁香儿安抚地挠了挠乌圆的下巴,“是的,是的,阿青她不熟悉乌圆,所以不知道我们乌圆的好。”
阿青也转头对三郎交代,“阙丘靠近天狼山,灵气充沛,安逸舒适,确实比你待在我的身边好许多。但你既然要生活在人类世界,就要多多收敛我族习性,别给阿香添太多麻烦才是。”
她们一路走一路聊了不少关于三郎的过往,不由有些熟捻了起来。
“阿青你好像不太喜欢人类,那为什么还一直居住在人类的城市里呢?”袁香儿问。
那位青狐娘子垂下眼睫,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在袁香儿以为她不会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停下脚步,抬起脖颈看着远处的青山开口,
“曾经,我居住的地方有一座很美的山林,山里生机盎然,溪水潺潺。那里居住着一位力量强大的大人,那位大人特别的温柔,长长久久地守护着一方生灵,便是生活在那里的人类都将他奉为神灵,为他修筑庙宇,香火供奉。”她回忆起往事,细细的眉眼变得温柔,带上了一丝幸福的笑容,抬起袖子掩住了口唇,“我那时还是一只不懂事的小狐狸,时常溜出家门,发生危险,几次三番都是那位大人救了我的性命。”
“可是有一天,出现了一位十分厉害的法师,他拆毁庙宇,驱赶我们离开,连那位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反而被他……被他锁拿在阵法中,强制契为使徒。”阿青露出了悲伤的神色,“我也没有能力帮助那位大人,所以只能想办法混居在人类的城镇里,离那位大人近一些,希望偶尔让他听到我的琴音,好排解一点身心的痛苦。”
她抱着琵琶,站在雪地里,细细的眉眼间满是落寂。
袁香儿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的琴音为什么那么能勾起人们对往日的回忆,只因为演奏者心中深切的怀念和思慕,从她的弦乐中流逝出来,引起了听者的共鸣。
“是什么样的人?”袁香儿忍不想询问。
“瞧我,还说三郎呢。”阿青急忙收敛了情绪,勉强笑笑,“我今天是怎么了,这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够过问的事。京都这里卧虎藏龙,复杂得很,你们停留一个晚上,明日早早离开吧。”
第50章
袁香儿一行人在客栈住宿了一夜,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收拾行装准备继续北上。
走出客栈大门,门外宝马香车,旗帜昭昭,两排鲜衣华服的侍从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
之前在半路上打过一架的云玄,白袍素冠,玉带雕裘,站在队伍最前方。
“快看,是云玄真人。”
“云玄真人,哪里,在哪里?”
“今日出门竟能遇见云玄真人呀。何其幸哉,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酒肆客栈里的客人也一一推开窗子,探出头来,不论男女,一个个兴奋不已。
云玄看见袁香儿出来,面上微微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很快稳住了气势,斯文有礼地上前行了个平辈之间的道礼。
“这位道友,吾奉家师之命,特来相请,邀约入仙乐宫一见。”
袁香儿先前不过是装傻,并非真正的不谙世事,洞玄教掌教,妙道真人的名讳,她还是有听过的,虽然不明白这位国师大人为什么邀请自己去洞玄派的仙乐宫。但既然人家是客客气气邀请,她当然也礼貌客气地谢绝。
她回了一礼道:“国师大人邀请,真是让我十分荣幸。只可惜我们还要赶路,还请道友转达,等下回来京都必定上门拜会尊师。”
云玄面色变了变,师尊在他的心目中是天人一般的存在,即便天子都恭恭敬敬以师礼待之。他不敢相信在京都竟然有人敢不应师尊的召唤。
但他好歹还记得师父的交代,压了压火气,靠近袁香儿小声说了一句,“师尊说了,他是余摇的故人,所以想见你一面。”
袁香儿瞬间抬起了头。
……
仙乐宫内,
国师妙道真人所居住的宫殿地势很高,从那里可以看见整个京都。
妙道真人蒙着双眼,身披法袍,站在窗边,似乎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远眺人间盛景。
“你也觉得是鲲鹏的双鱼阵吗?”他从窗边转过头来问到。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位身形高大的使徒。其一肤色苍白,长发及地,身上贯穿着沉重的锁链,正是不久之前和南河交过手的渡朔。
另外一人额心长有一角,古铜色的肌肤上布满红色的怪异纹路,名为皓翰。
渡朔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
“我听云玄提起的时候,还以为他年轻看错了。”妙道真人坐回他的座位,举袖拂了一下摆在面前的白玉盘上,白玉盘上的烟雾散开,现出了一片浩瀚而平静的海面。
“想不到他把这个保命的技能留给了一个人类的孩子。”妙道低头凝望那片海域,似乎自言自语地轻轻说道,“或许,鲲鹏他是真的喜欢人类。”
“现在觉得内疚了吗?”渡朔嘲讽道,“即便像是你这样的人,也会有觉得对不起人的时候。”
“渡朔。”皓翰淡金色的瞳孔转了过来,不赞同地摇摇头,“别这样和主人说话。平白自讨苦吃。”
妙道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是静静面对着眼前的白玉盘,白玉盘上显现的海水始终蔚蓝一片,蓝宝石一般的海面下隐藏着无人知晓的世界。
妙道看了许久,神色有些寂寞,“生而为人,又怎么会没有愧疚的时候呢。可惜大道无情,为了追寻我辈之道,不得不割舍太多东西。”
他一拂袖,“去吧,那个孩子来了,去帮我带她进来。”
袁香儿坐着马车来到仙乐宫,只见得层层庙宇绘栋雕楼,珠翠交辉;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仙乐飘飘。果然有国教之风。
国师妙道真君所在的宫殿地势最高,顺着苍松老桧一路走上台阶,来到了一块紫石铺就的广场,广场四周竖立孟章神君、监兵神君、陵光神君、执明神君,既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像神君的半人形石像。
广场的之后松柏林立,其间有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宝殿。
朱红大门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位面色青白,薄唇墨黑,带着一身枷锁的妖魔。
“走吧,跟我进去,他要见你。”渡朔淡淡看了袁香儿一眼,转身率先入内。
南河拉住袁香儿,不赞同地摇摇头,“别去了,我感到里面有一个十分强大的存在,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袁香儿握紧他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得到师父的消息,我很想去。何况,我觉得如果他们若要对我们不利,也没必要特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难道他不能出来吗?”
南河迟疑了一瞬间,松开手跟着袁香儿一起往内走,穿过那扇大门的时候,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发出微微一声细响。袁香儿穿了进去,而南河和乌圆却被挡在了门外。
袁香儿回头看时,大门处迷蒙一片,已经看不见门外的景象。
她的脑海中响起了乌圆焦急的声音,“阿香,阿香,你怎么样?我们进不去,被挡在外面了,太狡猾了这些人。”
“没有国师的允许,任何妖魔都是进不来的。”渡朔停下脚步等她,目光冰凉而没有温度,“不必担心,若是真的要对付你,还犯不着使这些手段。”
袁香儿想了想,对乌圆说道,“我没事,你和南河等在外面就行。”
她跟在渡朔的身后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到两侧是高大的朱漆红柱,柱子脚下的柱础非寻常人间常见的吉祥图案,而是雕刻着一只只栩栩如生的妖魔。
一路走来那些妖魔或是张牙舞爪追着人类吞噬,或是被压在红柱之下不得翻身。太阳的光影从红柱的间隙间打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格格明暗交接的光斑。
渡朔赤着苍白的双脚,缓缓走在袁香儿前面,脚踝上粗大的镣铐一路发出冰冷的声响。
袁香儿看着那穿透了身躯的铁链,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疼不疼?”
渡朔侧过半张苍白的脸,细细的眉目转了过来,
“人类给牛穿上鼻环驱使它们犁地的时候,会考虑它疼不疼吗?给马套上笼头让他们拉车的时候,有考虑它疼不疼吗?阶下之囚,为奴为仆,还管什么痛不痛苦。”
袁香儿看着他那细长而的清冷的眉目,突然觉得和一个人十分相像。
她想起了乌圆说过的一句话,
我们妖魔第一次化形的时候,经常会依照自己最亲近最喜欢的人相似的模样去变化呢。从此以后这个相貌就固定为本形了。
“请等一下,”袁香儿问,“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位叫做阿青的姑娘。”
锒铛作响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那个长发及地的背影没有回头,停顿了片刻,又重新走了起来。
袁香儿就知道自己有可能猜对了。
“阿青她很担心你,她这么多年一直就住在这座城市,”袁香儿加快了脚步,跟在他的身边轻轻说道,“她常常弹琴,希望能让你听见她的琴声,也不知道你这些年有没有听见。”
袁香儿知道自己眼下可能做不了什么,但既然遇见了,至少转达一下阿青的心意,省却她几十年如一日在这京都之中演奏着琵琶,而这位关在深宫中的使徒有可能根本无从得知。
渡朔一句话也没有说,冰冷的面容上看不见丝毫表情的变化,他把袁香儿带到一间休息起居用的偏殿之外,推开门之前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他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别再到这里来。”
袁香儿跨入殿中,殿中光线不是特别明亮,靠窗的位置有一个矮榻,榻上的蒲团上歪着身体闲坐着一位身披山水袖帔,头戴法冠,面上束着一条印有密宗符文青缎的法师。他面向着架在身边的一个巨大的白玉盘,直到袁香儿进得殿来,方才抬起脸来。
他的身后侍卫着一位魁梧而精悍的妖魔,额心长着尖角,金色的瞳孔,虬结的肌肉上流动着暗红的符纹。
袁香儿知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妙道真人了,她站定之后,叉手持晚辈礼。
“坐吧,我和你的师父余摇是朋友。你无需拘束,叫你来不过是想见见故人之后而已。”妙道真人微微抬了抬手臂,他肌肤白皙,身形消瘦,有几分弱质彬彬的模样,并没有威震天下第一大派掌教的气势。
他的话音落下,便有一道童端来蒲团,案桌,摆在了袁香儿面前,还奉上一盏香茗。
袁香儿在那张蒲团上坐下,“请问您怎么知道我是师父的徒弟?”
妙道真人就笑了,“我的徒弟云玄说,你小小年纪,就能够灵犀一点,指空书符了。施法之随性自然几乎就和自然先生一脉相承。不是他的徒弟还能是谁?据我所知,他可没有女儿。何况,他还把自己护身保命的双鱼阵留给了你。”
“那么你……知道我师父去了哪里吗?”
这是袁香儿最想知道,也是她甘愿冒险进来这里的原因。
妙道脸上的笑容停滞了,过了片刻方才轻轻说道,“他既然不愿意告诉你和他的妻子。我又怎么好违背他这么一点心愿,做这样的恶人呢。”
他止住了袁香儿的继续追问,“我和余摇相交一场,也算是你的长辈,既然他离开了,将来你在修行的时候,若是有和不明之事,或许短缺些什么或可来寻我。”
随后他抬了抬手,又一道童入内,将手中的一个楠木托盘摆在了袁香儿面前。托盘上整整齐齐放着数块美玉,块块通透起光,莹碧温润,充沛的灵气萦绕其间。
“这是一点见面礼。”
袁香儿只得起身谢过,“若是说到修行上的疑惑,晚辈确有一迷茫之处。”
妙道真人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袁香儿便从怀中取出几张薄纸,上面零零碎碎,画满了一种法阵。
“我想改一下契约使徒的法阵,一直不得其所,难以成功。”袁香儿眼看着眼前人人敬畏的国师说到。
她从洞玄教徒们对待妖魔的态度看出,这位国师对待妖魔的态度可能十分不友好,但她依旧想试探一下他的反应。
“哦,你这么小小年纪,就想着改动法阵?要知道,改法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许多人专攻一辈子的法阵之道,也无法改动阵法,或是研究出一个新的法阵。”妙道真人带着点好奇,“说说看,你想怎么改那个法阵?是想增加契约成功的容易度,还是加强结契之后对妖魔的控制。”
“我想消除控制和惩处的作用,只留沟通和彼此感知的效果。让这个阵法成为一个平等的契约。”袁香儿清晰地说出自己的述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