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日子勉强能过,只要倒霉的不是自己,人们就情愿忍耐,要是弯腰不够,跪下也可以,说不定看在自己听话懂事的份上,对方就愿意松松手,饶过一条贱命呢?
这固然是一件悲哀的事,却无可指责。殷渺渺自己就曾做过一样的事,危机来临时,更乖巧,更恭顺,盼着父母看在她谦卑如狗的份上,能为她考虑一次。
一次就好,一次就能活下去了。
只是没有,他们没有给她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因此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威逼利诱,有时亦算契机。
“就按你说的办吧。”殷渺渺道,“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文茜抬眸看了她一眼:“恐怕需要大家都配合我一下了。”
*
曹家原先也是正经的修炼家族,祖上出过金丹真人,颇有些傲气。故而季家招揽时并不愿意屈就,只是没有想到季家那时打着杀鸡儆猴的主意,见曹家人不肯,二话不说就来了个金丹真人,干脆利落地杀了曹家家主,又问:“肯还是不肯?”
还是不肯。
季家便又杀了领头的几人,再问:“肯是不肯?”
一连杀了几十人,最后只剩下几个炼气的后辈,曹飞见曹家血脉要断绝于此,不得已,只能肯了。
季家为了立威,下了狠劲磋磨,将养殖妖兽饲料的差事派给了他们。自此后近百余年,曹家都做着这样下等的活计,毫无往日的风光可言。
憋屈是憋屈的,可曹飞不敢拿曹家的骨血冒险,只能忍下这口气。
万兽大会的事儿一出来,他就吓得肝胆俱裂,生怕季家知晓是他偷偷把文茜带进了季城,提心吊胆了几日,好几个修士都被逮出来割了脑袋挂在城墙上,他这边居然安然无事。
曹飞一边感慨祖宗保佑,一边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离开季城后的第五日,他再次见到了文茜。
是夜,荒郊野外,月黑风高。
骑兽在警觉性上远比人类出色,人影未见,它们就骚动不安。曹飞心觉异样,刚想起身一探究竟,就见一阵烟雾飘来,骑兽打了几个喷嚏,咚咚几声,接连晕倒在地。
他心知不好,立刻取出法器:“谁?”他一站起身,就发现周围的景色变了,随行的人全都消失不见,显然是陷入了阵法之中,“谁在那里?”
“曹飞,又见面了。”文茜从雾中走来。
一看是这位姑奶奶,曹飞又恨又惧:“你又想干什么?”
文茜双目亮得吓人:“想请道友帮个忙。”
曹飞冷冷道:“我带你入季城已是仁至义尽,文道友,别逼我和你翻脸。”
文茜暗忖,曹家天资出众之辈早就被季家杀得干干净净,独留的这个曹飞资质平平,一百多岁了才堪堪爬到筑基中期,可他一心为了曹家血脉,真要是逼急了,保不准就来个鱼死网破。
她缓和了语气:“季家的所作所为,你都看到了,难道你就愿意一辈子当个管事,给季家的妖兽养饲料?”
“对,我曹飞没有血性,比不得你。”曹飞是下定决心不肯再牵扯进这件事里了,卑躬屈膝就卑躬屈膝,总比丢了命好。
文茜知晓他不比自己,全族覆灭,反倒无牵无挂,曹家还有几个颇有天分的后辈,曹飞是决计不肯让他们冒险的。
只可惜他们没什么能用来利诱的,讲不通,就只能动手了。
“即是如此,你也别怪我。”文茜祭出了法宝。
两人斗在了一起。
文茜是在金丹真人手下都能逃过几招的人,又有法宝傍身,而曹飞却是资质平庸之辈,三十招后,胜负已昭然若揭。
曹飞心里清楚,文茜在被追杀途中还要冒着风险来见他,怕是有必须要曹家才能办的事儿。他要是被拿捏住遂了她的意,季家可不会管他是不是被逼无奈,铁定不会放过曹家。
他既赢不了,便只有一死,才能保全曹家上下。
“文道友,我怜你不幸,故而在谢城施以援手,没想到你竟然恩将仇报。”曹飞被文茜的暗器击伤,血流如注,“是我有眼无珠,为曹家惹下这等祸事。”
文茜嘴角抿起,今日之事非她所愿,然成大事,哪能没有牺牲:“曹飞,我最后劝你一次,你给季家当上几百年的狗,他们也不会心慈手软,要你们死的时候,他们可不会顾念你这些年的情分,对曹家手下留情。”
她字字句句,都是扎在曹飞心头的尖刀。然他纵是心头滴血,亦无可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文道友既是不肯罢休,那我也无话好说。”
言毕,他取出本命法宝,就要和她拼死一战。
文茜悚然一惊,要是曹飞死了,别说剩下的曹家人怎么办,就算他们能假扮曹家人,也不知道兽谷该怎么进:“曹飞,你……”
“不必再说了。”曹飞打断她,“虽死不从。”
文茜咬一咬牙关,绝不肯让曹飞就这么死了,手腕一翻,从储物袋中取出封灵毒,萃于暗器之上。
曹飞使出全力,仍旧被文茜躲开,他穷途末路,见暗器扑面而来,干脆不闪不避,一心赴死。文茜操纵暗器避开了他的要害,只是重伤了他。曹管事不敢心存侥幸,欲自绝经脉而死,没想到封灵毒起效甚快,他调动不起灵力,连求死都做不到。
文茜松了口气,将剑刃横在他颈上:“现在,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你杀了我吧。”
文茜一指后方:“我不杀你,你看那里。”
曹飞转头看去,竟发现阵法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了,他的族人们如骑兽一般昏睡在地:“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最看重的是族人,那我不杀你,我杀他们。”文茜发了狠,“我数到十,你若是不肯,我就杀你曹家一人。”
曹飞一愣,抬头看着她,继而不知想起了什么,猛地大笑起来:“哈哈!可笑,可笑啊!”
文茜冷冷道:“我可不是诳你。”
“我知道,就是这样才好笑。”曹飞笑出了眼泪,“你、你这般痛恨季、谢,自以为是正义之士,要为民除害,可你的所作所为和季家有什么区别?”
他紧紧盯着文茜,面露嘲讽:“想当年,季家也是这样逼我曹家,肯不肯,家主不肯,他便杀一人,季家还比你有风度,不曾杀曹家后辈,而你?你连季家都不如!呸!”
文茜眼瞳一缩,牙齿咯咯作响:“你放屁!”
“我说的是实话。”曹飞仰起头,冷冷道,“要杀就杀吧,如你所说,不过一死。”
文茜原本认定为了大局着想,牺牲一二人是应当的,但就如曹飞所说,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与当年季家对曹家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她心神失守,手臂重若千钧,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殷渺渺远远看了,轻笑一声:“那个曹飞有点意思,飞英,把你的令牌给我,我去会会他。”
飞英围观得心惊肉跳,就怕文茜真的动手,可他人小力微,没有说话的份儿,到了这时,才边掏令牌边试探着问:“姐姐,他一定要死吗?”
“不知道,我勉励一试。”殷渺渺握住他的令牌,略一沉吟,迈步出去了,“文道友,我与曹管事说几句话。”
左右曹飞中了封灵毒,不怕他跑了,文茜就势收手,暂时避到了一旁。
曹飞没料到又是个熟人,连连苦笑,他算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了,可见古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殷渺渺道:“曹管事,又见面了,我来同你说几句话。”
“要杀便杀,不必多费口舌。”
殷渺渺道:“曹管事迟迟不肯答应我们,只是记挂家中子侄罢了,这份心意,我们亦是深受触动。”
曹飞不言。
她又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今时今日,曹家忍气吞声,算能保全一条性命,明朝明时,又焉知季家不会得寸进尺,夺了你家性命呢?”
曹飞道:“我怕点了这个头,今时今日也没有了,我拖家带口,甘愿当个懦夫。”
殷渺渺却道:“若是我许曹家一条出路呢?”
第54章
曹飞问:“道友这是何意?”
“曹管事担心的不过是帮了我们的忙后为季家所恶,之后再无喘息之机。我愿给曹管事一个承诺, 若是你能帮了我们这一回, 我就使曹家离了陌洲, 如此可好?”殷渺渺微微笑问。
曹飞哂笑:“你要是有这个能耐, 怎么还会在这里?”
殷渺渺道:“现在自然是没有的,可曹管事要是肯帮我们,我便有了, 你且看。”她伸出手心,将握着的令牌给他瞧, “这令牌你可认得?”
曹飞见是没有见过,可上头篆刻的“归元门”三个字不容错认:“你怎么会有……你是……”
“我因故人之托来陌洲办些私事,恰巧被谢家所害,只好来季城坐飞舟回冬洲, 可季城又出了那样的事, 连飞舟都坐不成了。”殷渺渺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话, 一点水分都没有掺和,“我也不想要曹管事为我们做什么,只想要一只能传讯的青雀, 好将这里的事传回去。”
她态度诚恳, 语气真挚,说得曹管事不由信了三分。
“我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好在还有师父能做些主, 要是曹管事能帮了我这个忙, 我便竭尽全力使你曹家离开陌洲, 到时候山高皇帝远,曹家重头开始,岂不是比在这里熬日子要强?”殷渺渺的语调一贯沉稳柔和,平添几分说服力。
但曹飞不是初入江湖的菜鸟,哪能凭借一块令牌就全信了她:“不知尊师是……”
“我说了,曹管事就会信吗?”殷渺渺微笑了起来,“我知道这一块令牌不能说明什么,不求你一定信我,只看曹管事愿不愿意赌一赌了。”
她点到即止,不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那头文茜看了,神色复杂:“你说了些什么?”
“能说什么?不过你唱了白脸,我就唱个红脸,总不能真杀了他吧。”殷渺渺叹了口气。
向天涯问她:“有把握吗?”
“没有。”她答得干脆,“就看运气了,真不行,咱们就只能抢了东西跑了。”
接下来的时间,双方都很难熬。
尤其是曹飞,他正面临着人生最要紧的抉择。
要是有别的活路,谁想为奴为婢,他们曹家人不是被抽了脊梁骨,卑躬屈膝只是无奈之举。现在殷渺渺给他开了张空头支票,沉稳如曹飞也忍不住心动了。
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呢?
要是真成了,曹家就能离开陌洲这是非之地,没有了季家桎梏,他好好培养族中子侄,几百年后,指不定就能再出一个金丹真人——这在陌洲、在季家手下是一辈子都不可能的。
先有文茜威逼,他几乎被迫自尽,后有一丝曙光,让他重燃了希望,哪怕隐隐猜出了是胡萝卜和大棒的寻常手段,曹飞还是动摇了。
思量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咬紧牙关,下了决心:“我可以帮你们,但我曹家其余人不得参与此事。”
“好。”文茜答应得很痛快。
曹飞又看向殷渺渺:“我想这位道友发个心魔誓……”他话还没有说完,旁人的眼神先变了,倒是殷渺渺镇定自若:“可以。”
向天涯暗骂了一句,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不要胡乱答应。
曹飞没想到那么容易:“当真?”
“我发誓履行承诺,你也要发誓永不背叛。”殷渺渺冷淡道,“我劝你留条后路,事若不成,你回头和季家告发我们,指不定还能留条性命,倘若发了誓,就只能跟我们一条道走到底了,你自己选吧。”
她是不惧发心魔誓的,但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曹飞万事以曹家为主,怕是出卖起他们来不会手软,何必自讨苦吃。
她这番话说中了曹飞的心事,他不欲让曹家族人参与进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被殷渺渺戳破以后,反倒是不敢再提,叹息一声:“只盼道友能信守诺言。”
“你尽力,我尽力,之后就看天命了。”殷渺渺停顿少许,切入正题,“现在,我们说说兽谷的事吧。”
曹飞在她说起青雀时就有了想法,闻言道:“兽谷不易进。”
文茜紧紧盯着他:“但是你能进,不是吗?”
曹飞默认:“我从未深入谷中。”
“不要紧,讲一讲你知道的。”殷渺渺顺手从储物袋里摸出白绢和眉墨,准备画地形图——修真界就是这个不好,没纸没笔用玉简,真是愁煞人也。
曹飞就简单说了说要进兽谷的流程。
季家对兽谷看得很严,前去送东西的不是季家的管事就是他这样的熟面孔,为了防止人冒充,谷外就有一个法阵,冒充者连山谷都没摸到就会先触动警报。
待到了山谷门口,又要令牌核实身份,这才能带着东西进去。路上还有季家的守卫随行,哪里都不能去,把东西送到了,就要及时返回,不可久留。
曹飞道:“从头到尾,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
殷渺渺按照他说的路线,在白绢上仔仔细细描绘出来,又问:“他们布的是什么阵?”
“不知。”
殷渺渺不气馁:“那么,青雀在哪里?”
“就在这里。”曹飞苦笑了起来,他们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们曹家养的是地虫,鸟类妖兽最是爱吃,问他旁的妖兽他兴许还不知道,偏偏是青雀。
修士都信几分气运之说,他平添了几分信心,又指点了几处:“兽谷里都是未曾驯服的妖兽,关青雀的笼子也大有讲究,季家下了禁制,不是轻易能破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