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秀做了嘉佑的教养姑姑,丫丫和牛牛每日跟着晚秀到嘉佑院子里去。吃得好用得好,他们两个过得好生快活。
牛牛倒也罢了,满院子疯跑,没一刻安静。丫丫却一直跟在嘉佑身边,嘉佑拿她当个眼珠子,有求必应。她的母亲又是晚秀,不仅是嘉佑身边的第一人,在谢玉璋跟前也有体面,她自己也生得玉雪可爱,侍女们都跟着嘉佑一起宠着她。
慢慢的,丫丫就叫大家给宠坏了,十分地会挟嘉佑以令众人,满足自己的所需。
逍遥侯府没了,不止谢玉璋一人受到冲击。嘉佑原本已经可以说些短句子,乍闻噩耗,虽然没哭,却突然变得又不说话起来。
她又开始自闭,加上到了西山这里,到底跟家里不太一样,丫丫的要求她未能及时予以反应。丫丫竟动手打她。
晚秀当时就炸了。她将丫丫拎回屋里,关上门狠揍了一顿。
嘉佑急得在外面直拍门。
只晚秀心硬似铁,揍完了立刻派人赶回云京去通知王忠,叫他今日过来,把一对儿女都领走。
王忠今日便来了。
王忠说:“她是丫头片子,我拳头太硬,我不揍她。等她娘回来揍她。”
谢玉璋叹气。只这是晚秀的家事,晚秀的孩子。她的手再长,也没法伸到人家家里去。只得令人取些吃食绫罗赏赐给王忠,盼着他两口子揍丫丫揍得轻些。又留了王忠在别业里用了午饭,才让他带着孩子们离开。
丫丫今年才不过五岁,尚不知善恶,她之所行,不过小动物本能而已。这一年,除了晚上睡觉就没和嘉佑分开过,此时硬要被分开,哭得撕心裂肺。
王忠都心软了,只拿眼瞅晚秀,却不敢给闺女讨饶。
晚秀丝毫不动摇,道:“带她回去。”
王忠便带着丫丫和牛牛回云京去了。
只是丫丫这一走,嘉佑竟然哭出来了——自逍遥侯府没了,于氏没了,她这还是第一次哭了出来。
谢玉璋没想到丫丫一走,竟有这效果,也算是误打误撞了。因她实在是知道,哭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她便对嘉佑说:“你对丫丫太好,只她自己有家,不可能一辈子待在你身边,我们将她惯坏了,与她自己将来必有害处。暂时将她先送回家去。你若好好的,肯吃饭肯说话,待回去了,还让丫丫来找你玩。”
嘉佑不说话,只默默将眼泪擦干。
晚间谢玉璋与林斐在正房里对弈,两个人都穿着家常衫子,松绾发髻,说不出的轻快。只觉得眼下的日子,竟是从漠北回来之后,最轻松的一刻了。
谢玉璋甚至说:“干脆就一直住在西山吧。”
“也挺好。”林斐道,“住一年,再回去,正好。”
反正谢玉璋守孝一年,原就不能冶游行猎,交际应酬。在这里虽远离了云京繁华,亦远离了云京的复杂,叫人心静,正适合谢玉璋守孝。
正说着话,晚秀过来了。
谢玉璋问:“她怎么样了?”
晚秀笑道:“又偷偷抹眼泪。”
谢玉璋和林斐都笑了。嘉佑这样自闭的人,有大的情绪波动,于她们便都是开心的事。实是比逍遥侯府里行尸走肉般麻木的样子好太多了。
谢玉璋扔了棋子,站起来:“我去看看她。你替我下,别输了!”
当年出身朝霞宫的这些老侍女,琴棋书画都颇懂一些。晚秀当年在宫里时便和林斐走得近,一手棋艺,全是林斐教出来的。
当下便替她坐到榻上,道:“输了也不能赖我。”
谢玉璋嗔笑,去看嘉佑。贴身的侍女们都跟着她走了,正房里只有晚秀和林斐,房外有打帘的小婢和添茶待唤的侍女。
林斐道:“你也忒狠心了。看丫丫哭那样子,竟不心疼。”
晚秀道:“谁叫我是她亲娘。”
林斐道:“她那小拳头,打在身上也不过是挠痒痒一般。”
晚秀道:“待她的力气不是挠痒痒了,再打,我怕她就只得去死了。我自己生的闺女,我得心疼她。”
晚秀说的才是正道,林斐也不过是因为看着丫丫出生长大,因喜爱她而生出了偏心罢了。
当下也只能说:“你揍她莫太狠。怪可怜的。”
两人弈过一局,晚秀果然输了。她恍然道:“定是知道自己要输了,才跑了。”
林斐失笑。
两人唤人添茶,外面的侍女却没进来。正要再唤,忽听外面“咕咚”一声,像是什么倒地的声音。
两人下意识朝门口看去。
正房挂的帘子是谢玉璋入住了才装上的。这是一幅珍珠帘子,珍珠颗颗浑圆,灯光下幽幽闪动。
两个人看过去,那珠串缝隙间突然闪过一片光。珠串猛然被掀起,一群蒙面的黑衣男人冲了进来!
林斐和晚秀来不及反应,锃亮的钢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
二女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蒙面男人上前,扫了二人一眼,目光落在了林斐身上。
这青年妇人二十来岁年纪,气华质美,莹然有光,令人见之目不能移。
他道:“你便是永宁公主?不愧是云京第一美人。”
这人将林斐误作是公主了!怎么办,该怎样才能向公主示警?要大声叫吗?会否立刻身首异处?院里的仆妇能否听得见?这些人从外面闯进来,她们是否还活着?刚才倒地的声音是否是外间的婢子被杀了?护卫们在外院,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知道出事了?
晚秀在漠北亦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脑子里瞬息间已经飞快地闪念,焦急地想寻出应付眼前的对策。
却听耳边一声冷笑。
林斐掷下手中棋子,一肘支在榻几上,另一手两指并拢,将架在颈间的钢刀缓缓推开,睥睨道:“尔等何人,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晚秀瞳孔骤缩,目光向林斐射去。
这“永宁公主”眉间凛然,气质高贵,令人不敢轻侮。
她推开颈间钢刀,那执刀的人被她气势摄住,竟没敢妄动,只看向首领。
首领赞赏一笑:“不愧是皇家血脉。”
首领被永宁公主坏了大事,将要无功折返。原是一口气难以咽下,听说永宁公主离开了云京城,便想在临归前杀了她出口气。
谁知真见了她,竟是这样一个令人欣赏的女郎。怪不得竟能坏了他的事。
“永宁公主”道:“我劝尔等,及早放下手中钢刀,伏法认罪。我有护卫二百,就在府中,围将起来,尔等杀不出去。”
首领笑了:“你这女郎,还懂得虚张声势。”
护卫二百,那是满员编制。公主纵有二百护卫,出门时也不是全带上。他们摸进来时窥探过,这宅子里也就四五十个护卫。
林斐沉住气,扬起下巴道:“趁早滚,否则我现在叫起来,你便要身首异处!”
晚秀心中雪亮,知道林斐是在故意激他。无论是杀还是抓,林斐都希望能赶在谢玉璋回来之前速战速决。
林斐面上冷静,然她心中的焦急,这房中只有晚秀才能明白。
男人笑一声,已经全改变了主意,并不想杀这个“永宁公主”了。他道:“带她走!”
手下问:“大郎,这个怎么办?”问的却是晚秀。
“大郎”这个称呼入耳,林斐的目光箭一般地射过来。
那“大郎”道:“杀了。”
林斐厉喝一声:“住手!”
众人都看向她,她道:“我以为歆州高氏九百年传承,多么了不起。高大郎却不过一武夫,竟连妇孺都不敢放过!”
高大郎双眸精亮:“你竟知道我是谁。”
林斐冷笑:“你曾与林氏嫡女订亲,林氏伴我多年,如何不知。”
心中却想,高氏这些人,逃出逍遥侯府之后,皇帝全城缉捕,他们竟能安然潜伏,到现在悄然身退,却是如何躲过的?
心里这些念头飞快闪动着,不影响她说话。
她道:“你若杀她,我现在便大叫。纵不能围杀了你,总使你添许多麻烦。你放过她,我安安静静与你走。”
说完,立即又道:“男儿大丈夫,做决定快些。待会我的侍女们准备夜宵回来,给你平添麻烦!”
高大郎也是决断之人,当下便道:“捆了她。”说的却是晚秀。
当下有人上前将晚秀的手折在身后,以绳索捆缚。
林斐转头看去,晚秀也正看着她。林斐的目光压过来,晚秀嘴唇微抖,唤了声:“……殿下!
林斐眼露欣慰。
待用布条绑了晚秀的嘴,高大郎对林斐说:“走!”
林斐的一生,都在等待一个报答谢玉璋的机会。
奈何她都追去了漠北,却一直活在她的庇护之下。此时此刻,她等了一生的那个机会,终于来了。
她微微一笑,无畏地站起来:“走。”
第157章
高氏的人并不多,上京时带了二十来人,逍遥侯府死了一拨,缉捕追杀死了一拨,如今高大郎身边连同他自己在内,就只剩十二人了。
他们在京城中有人,原以为不难的一件事,谁料到非但没办成,还折了这么多人。
高大郎才怒了。知道是那个永宁公主坏了他的事,便把这口怒气都记在了她身上。
京城里封了半个多月的城缉捕他们,好容易现在风声小了,他们才终于自云京城脱离出来。
皇帝怜惜逍遥侯府只剩下两个女眷,赐了西山的“洛园”给永宁公主谢氏。那个园子名气大到高大郎远在歆州都知道。
听说那个公主去了洛园养病,高大郎想起这次无功而返便怒从心起,决定在返程前杀了她出口气。
他们今日下午上山,潜伏到夜里,飞爪扒上墙头,攀着绳索翻墙而入。
但凡宅邸,园子可以多姿多彩,但主路格局大抵差不多。正房必在中路,前后门亦然。高大郎摸到正房,果然见到了那个“永宁公主”,只这公主气度实在出众,凛然不惧,女子中少见,让他生出了爱惜之心。
高大郎临时起念,决定不杀她,将她掳走。
只带了这个公主,再没法翻墙出去,一行人决定走后门。
路上遇到过一队巡夜护卫,林斐有意呼救,还没张嘴,高大郎已经极敏锐地将刀架到了她脖子上。待护卫走过去了,高大郎绑了林斐的嘴。他的手还掐到了她的脖子上:“叫一声试试。”
男人的手很大,掌心有茧。女子的脖颈很细,皮肤柔滑。
一掐即断。
林斐在夜色中看了他一眼,看到了这男人眼中的凶色,知他不是说笑。刚才走出正房时,外间的小婢、侍女、院门看门的婆子,都倒在血泊中……林斐不再企图呼救。
一路摸到后门,男人们手起刀落,守门的婆子哼都没哼出一声,喉头血喷了一地,断了气。
高大郎借着月光看了“永宁公主”一眼,发现她既不惊也不恐,面色如常,只眉间深沉,显然在思索脱身之法。他心中赞了一声,不愧是从漠北风光杀回来的女人。
他们潜行到一处树林,打个唿哨,接应的伙伴将马匹牵了过来。
高大郎牵过自己的马,对林斐挑挑眉。林斐默默翻身上马,身体轻盈,动作矫健,一看就是精于马术之人。高大郎翻身上马,坐在她背后,与她共骑。
一行人趁着夜色下山。
高大郎扯开了绑着林斐嘴巴的布条,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林斐道:“皇帝杀名之下,京畿之地,哪有什么盗匪。敢破门入室的,最近云京就只有南边来的高氏了。”
高大郎道:“我是问,你怎知我一定是我。就算我是高家派来的人,也许我是张大郎、李大郎呢?”
林斐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诈你一下而已。”
高大郎:“……”
高大郎磨磨牙,踢了下马肚。
“谢氏,我跟你打听个人。”他说,“林氏,传言她以绝食相争,追着你去了漠北。李十一都赞她义烈。是真的吗?”
林斐道:“是。”
高大郎满意道:“不错,不算辱没我。”
林斐嗤笑。
高大郎问:“笑什么?”
“笑你可笑。”林斐道,“不过少时一段婚约,十几年前就退了。你算哪根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林氏践行自己的道,与你何干?
高大郎道:“与我当然有干,曾经与我有过婚约的女人,岂能是只知道针头线脑的懦弱无知之辈。”
又道:“我和林氏的事你知道得挺清楚。”
林斐懒得理他,闭嘴不再说话。
下山的道路平缓了下来,高大郎一夹马肚,众人提起速度,消失在了夜色中。
半个时辰之后,另一队人从山上追下来。
追到此处,袁进跳下马,举着火把细看地上痕迹,指了个反向:“这边!”
谢玉璋一身骑装,腰别匕首,两只眼睛都红了,厉声喝道:“追!”
从嘉佑房中回到正房,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正房诸人,谢玉璋当时脑子就轰的一下。她下意识地便去腰间摸匕首。
可自逍遥侯府灭门之后,那柄匕首已经被她解下来不曾佩戴很多天了。
谢玉璋拔下鬓间金钗握在手里便冲进了房里。
林斐不见了,晚秀双手和嘴巴都被缚,绳子捆在了榻脚上,她拼力挣扎,想努力发出声音示警。
待给她解开绑嘴的布条,晚秀眼泪唰地便掉下来了,语速飞快,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歆州高氏劫走了斐娘,斐娘令他们以为她是你!”
【斐娘令他们以为她是你!】
简短清晰的信息冲击得谢玉璋的脑子轰隆隆的。
冷静,谢玉璋告诉自己,冷静,你要冷静。
“召集护卫!”她道,“与我换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