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唤了侍女进来伺候他洗漱。
侍女都退下了,李固却还不想睡:“说说话。”
谢玉璋诧异:“还不困吗?”
李固道:“困,但还想和你说说话。”
谢玉璋无奈,只得和他在榻上坐了。
“崔氏、邓氏的父亲这几天一直请罪,我今日见了他们。”他说,“我告诉了他们这个事到此为止了。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他们,叫他们从云京滚回河西去。”
谢玉璋点点头,问:“宫里现在三位公主、三位皇子,但他们的母亲都降为才人了,已经没有资格再亲自抚养孩子了。你打算怎么办?”
李固顿了顿,道:“我还没想过。”
谢玉璋“唔”了一声。
李固问:“应该怎么办?”
谢玉璋道:“陛下看着办就行。”
李固道:“玉璋。”
谢玉璋只得道:“西边的延福宫、延寿宫,前后是挨着的,不知道陛下以前去看过没有。那两宫的格局与别处不同。延福宫以前是给小皇子们住的,延寿宫是给小公主们。嫔以上才有资格亲自抚养孩子,位份低的人,孩子都被放在那里一起养。各有乳娘和专门的教养尚宫。”
她顿了顿,又道:“只三公主和三位皇子都还小,若在平常人家,还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你若不愿这样,便罢。你若照做了,莫让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平白让我招人恨。”
李固本正在考虑她适才的话,不料听她这样说,微诧,道:“你在乎她们?”
“怎能不在乎。”谢玉璋道,“都是你的枕边人呢,都是你孩子的母亲。现在虽一时不如意,或许将来哪一日重新得了宠,或者母凭子贵了呢。”
“不会。”李固漠然道,“因我是个心胸狭小之人,从不轻易原谅人。”
谢玉璋将茶盏放到他面前:“你再心胸狭小,世上可还能有心胸宽广的人么?”
她自己也端起茶盏,刚刚沾唇,却听李固道:“玉璋,你不必在乎任何人。你是一品公主,大穆女子,以你为最尊。”
谢玉璋叫那茶烫了一下唇,放下茶盏,没好气地说:“是,是。”
李固问:“你不信?”
谢玉璋道:“我信。只这话以后别说了。我是个外姓公主,你以后还会封妃,还会立后。这话让别人听见,回头记恨我。”
李固道:“我不会有皇后。”
谢玉璋道:“迟早得有。”
李固道:“你若不为后,我便没有皇后。”
谢玉璋道:“你困得头晕了,该睡了。”
李固道:“你没胆子听我说吗?”
谢玉璋恼火:“听你唠叨需要什么胆子。”
李固道:“那我便告诉你,玉璋,我至今未立后,便是因为你。”
“这是怎么着,我好好在家里坐着,天降一口大锅?”谢玉璋道,“你自己都承认过,逍遥侯府还在时,根本未曾考虑过立我为后。”
“是,我承认。”李固道,“只我这个人十分可笑。我十分清楚不能立你为后,可内心里,又不愿意有另一个女人身份高过你。他们一直催我立后,我便不肯。”
“我竟成了本朝没有皇后的罪人了。”谢玉璋恼火极了,“你要这样说,干脆把我的公主封号收回去得了,我也不做这劳什子公主了,担不起这罪名!”
“你若不愿做公主,”李固竟然点头,“做皇后亦可。”
谢玉璋气结。这个人不是“讷于言”吗?他怎么突然不讷了?
李固看着她,沉声道:“玉璋,以前你曾指责我‘心中有妻’,我现在心中已经无人,唯有你一人。我想许你为妻,立你为后。玉璋,答应我。”
他神情严肃,眉间全是认真。
谢玉璋道:“我……”
她垂下眼眸。
李固屏住呼吸。
谢玉璋抬眸看他片刻,道:“我……喜欢你呀。”
李固一呆。
“我喜欢你这个人。”谢玉璋道,“我也知道你也知道我喜欢你,我更知道你也喜欢我。所以我们两个人现在在一起多么的好。我知你所想,你知我所念。”
“我知你喜欢我,所以什么都敢说。”
“你知我喜欢你,所以相信我都是为你好。”
“就这样,多么好啊。为什么一定要改变现在的样子呢?我就想,我就想一直这样下去。我只怕一改变,便再也没有这样好。”
李固看她半晌,道:“你是个胆小鬼。”
谢玉璋欣然道:“我是。”
但李固心里明白。归根到底,是谢玉璋觉得他不值得她放弃眼前的好,去面对为后要面临的挑战。
去承担责任,履行义务,为皇帝管理好后宫,教育好皇子皇女——其中的难度,不是一家一宅的主妇可比的。
看他神情黯然,谢玉璋又心软了。
她下榻到他身边,扯他的袖子:“睡啦。”
她这样娇侬软语地温柔对他,李固心中更加涩然。
他“嗯”了一声,正准备起身,门外却响起侍女禀报的声音:“殿下,十九娘院里的人有事禀报。”
十九娘便是谢玉璋的妹妹,从前的一个小公主。她是个有问题的女郎,几乎不能说话。军队中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人,主要还是因为受了刺激。
这个时间会找过来,定是有事。
李固道:“你去。”
谢玉璋放开他便出去了。很快李固听到外面有一些响动,越来越远,像是离开了正房。
看来是去她妹妹那里了。
李固便在房中等谢玉璋。他将手肘支在榻几上,撑着头,闭上了眼睛。
有人推开了槅扇的门,轻轻走了进来。
侍女们是不敢不通禀便进来的,难道是她回来了吗?这么快?
李固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一个面色如雪如霜的少女。
嘉佑一直就躲在夜色里。
冬夜很冷,但她能忍。
按照姐姐的规定,她睡下后,每隔半个时辰侍女便要检查一次床帐,为她掖掖被子。主要还是怕她夜里害怕。
其实不用。
嘉佑还记得最开始来到这里,夜里她须得用夜明珠照明才敢入睡。她还会害怕夜里的火光。
但慢慢的,有这姐姐的温柔照料,她渐渐地可以睡得安稳了。
这个姐姐对她很好,只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另一个姐姐。
她们的母亲位份都低,从小便是她和福康姐姐一起生活在延寿宫。姐姐照顾她,比保姆尚宫还细致。
她们两个相互作伴,才不寂寞。
那个血火刀兵的晚上,姐姐把她塞进水缸后面,然后自己跑出去,引走了乱兵。
她最后在火光中的身影映在了她的瞳孔中,永远抹不去。
嘉佑已经很久没有去回忆过那些火光了。
可是今天她听到了“陛下”这个称呼,又使她回忆起来了。
再等等,再等等侍女就会发现她根本不在床上。她们肯定会来禀告姐姐。
嘉佑忍着冻成冰块,潜伏在夜色里。
终于,她的侍女张皇失措地来到了正房。很快,她的姐姐脚步匆匆,带着许多人离开了正房。
嘉佑趁这空隙溜了进去。
守门的婆子还站在台阶下目送谢玉璋一行人离去,没有发现身后,嘉佑溜着墙根潜入了正房。
那个当了皇帝的人不叫正房的侍女们在屋里服侍,对嘉佑来说正好。
她推开一道槅扇,次间没有人。
她推开第二道槅扇,那个人就坐在榻上,撑着头,闭目小憩。
嘉佑走到了他的面前。
男人睁开了眼。
第172章
“所有的地方都找了吗?”谢玉璋沉声问。
她心中实是有很大的怒火想发。只多年的习惯,越到大事时,越要强迫自己冷静。
嘉佑的院子里灯火通明,每一间房都被翻过了,甚至床底下都看过了。但嘉佑就是消失了身影。
大晚上的,她能跑到哪里去?
难道会是像林斐那样被人掳走了吗?
就在谢玉璋内心焦急如火烧的时候,她的侍女匆匆从正房赶来:“殿下!殿下!”
侍女附在谢玉璋耳边轻声说了什么,谢玉璋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一言不发,提起裙摆便向正房跑去。
回到正房,大门敞开着,次间的门也敞开着。
谢玉璋还没进去,先听见了一声嘉佑的尖叫。谢玉璋心脏一缩,大喊一声“嘉佑”,便冲进房中。
却见房中数人——李固负手而立,眉头紧皱;胡进搓着手,一脸没办法的模样;良辰满头都是汗,想要接近嘉佑。
地上一柄剪刀,数片碎瓷。
嘉佑坐在地上,背靠着内室的槅扇。她脸色惨白,一只手捂着肩膀。被捂着的那条膀子,手臂无力地垂着。谢玉璋一眼就看出来,她的肩关节脱臼了。
只良辰想靠近她,她就拼命用腿踢他,还尖叫。
只把良辰急得满头汗。
谢玉璋的脸也白了,喊了声:“嘉佑!”
侍女刚才禀报的时候便说了——十九娘意欲行刺皇帝。
她想冲过去,李固却伸手拦住了她,只他正想对她说话,坐在地上的嘉佑却不顾肩膀的剧痛,竟挣扎着起来,几步窜到了谢玉璋和李固的中间。
少女张开她能动的那条手臂,将谢玉璋死死地护在了身后!
房中因这少女的举动,忽然寂静了一瞬。
“是我!我,一个人!”嘉佑长期不说话,每开口,声音都嘶哑难听,她此时焦急,更加难听,“与她,无关!”
“我,杀你,给姐姐报仇!”她说。
李固皱眉,完全不知道她说的是何意。
谢玉璋怔住,忽地流下眼泪。
就在刚才,谢玉璋心中还怀疑嘉佑是以为李固杀死了逍遥侯府诸人,所以想要行刺李固。
哪知道全错了!全错了!原来是这样!
“嘉佑!”谢玉璋从身后抱住妹妹,紧紧抱住她,泪流满面,告诉她,“你弄错了,不是他,不是他!”
……
李固依然待在内室里。槅扇的门虚掩着,夜里很静,能清楚地听到次间里谢玉璋对她那个妹妹说的话。
“……那时候,就已经失控了,只是父亲一意孤行,定要削藩。”
“围城的是林修浦。”
“纵兵祸害宫里和京城的,是黄允恭。”
“不是他。是后来有了他,才终于安定下来的。”
“你看我们去东西市、瓦子里,百姓的脸上都有笑容是不是。因为他们只想好好活着,并不在乎头上的皇帝姓什么的。谢家气数尽了,谁也没有办法。”
谢玉璋把嘉佑送回她自己的房中,安顿好了,才折返回来。
李固还没睡,还在等她。
见到她,他告诉她:“她很执拗,剪刀被我夺了仍不肯罢休,还抓起碎瓷作武器,不肯罢手。我没办法,只好卸了她一边膀子,令她不能动。”
谢玉璋什么也没说,对他屈膝福礼。
李固捉住她手臂,将她托起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谢玉璋苦笑:“是我的疏忽。”
原来嘉佑对当年的事,这么多年来,认知里一直是一片空白。
兵祸时候她才九岁,死里逃生躲在东宫。东宫亦人人自危,谁有心管她。后来她又变成终日不说话的模样,就更没人管了。于氏只管着她吃饱穿暖,已是在那种情况下,尽了作嫂子的责任了。
从没有一个人好好地、完整地告诉过嘉佑,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嘉佑就这样懵懂着在逍遥侯府的高墙里长大。她甚至是回到了谢玉璋的身边,才踏出府邸,看到“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谢玉璋完全没想到,她对当年的事原来竟一无所知。
嘉佑听到婢女提到李固,知道李固便是当今的皇帝。
她以有限的认知作出了十分简单粗暴的结论——李固是改朝换代的那个皇帝,等于李固发起当年的兵祸,等于李固害死了福康。
她于是揣着一把剪刀便来了。
谢玉璋给李固解释清楚,又落下了眼泪:“都怪我。”
李固给她抹去眼泪,道:“你为家人,做得已经太多了。”
谢玉璋点点头,轻声道:“睡觉吧。”
谢玉璋熏了香,抱来琴。
李固放下床帐。帐子一放下,这床便自成一方小天地。他在帐子里脱去衣服,赤着上身睡下。
几声琴音试过,她紧了紧弦,琴音再响,便成了曲。
初时她的心情尚有起伏,但很快,平静了下来。
李固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他盯着帐顶,忽然说:“你对家人,真的很好。”
谢玉璋道:“那有什么办法,血脉连着呢。”
李固说:“我也有过家人的。玉璋,我……是青曲县余宁镇人。”
谢玉璋抬眼看了眼那帷帐,颇有些诧异。皇帝的出身,他从未对别人提过。
李固的声音从那帐子里传出来,很低沉。
“我爹叫李平安。他不是本地人,是荒年跟着父母逃荒到这里来的。我的祖父母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人。他个子很高,力气很大,每天挑着货担,走街串巷,游于乡间。他是个贩货的货郎。”
“我母亲是个乡下大户人家放出来的婢女。她也是荒年的时候卖身进去的,一样无父无母。我们一家,便只有三口人,连亲戚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