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夏日炎炎,朝霞宫的寝殿里四角都摆了冰盆,丝丝的凉意渗透空气。
谢玉璋一支笔蘸满朱墨,找到了徐姑姑的名字。
徐姑姑是她的保姆尚宫,她虽然四处托人、送礼,依旧没能摆脱随谢玉璋远嫁的命运。她病死在草原上,死前还念着远在京畿的兄嫂、侄儿,不能得归故土,于腥膻之地含恨而逝。
人的缘分是有定数的,不该强求。徐姑姑与她的前半生主从相谐,原是极美满的。该断的时候就断了吧。
谢玉璋第一个先在徐姑姑的名字上画了一个鲜红的叉。
林斐在一旁缓缓给她研着墨,看到那个红红的叉,嘴唇微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的小殿下长大了,她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安排、打算,自己为自己做决定。这时候,她不该过多地插手了。
谢玉璋回忆着,将她身边宠爱的宫人中挑那些身体最弱,性情最软,早早在草原上香消玉殒的女子们都一一划去。
不够强壮或者不够坚强的人,大概承受不了未来的风风雨雨。既然这样,放她们一条生路吧。
宫人们翻过篇,是公主家臣。这些人谢玉璋都熟悉,划了两个特别圆滑却不做实事的。
再后面是文士、郎中、各行匠人、农人,甚至还有僧侣、道士。这些她从前从未关心过,这会却知道有些人很有用,有些人又是根本不用的。
她朱笔在旁批注:酌情增人医、兽医,多多益善。
又在花匠园丁之流一旁批注了:无用,减员。
再翻过去,便是她那五百护卫了。
头一个是带队的马建业。过去了好几年了,谢玉璋都还记得他猥琐的嘴脸。不过一个校尉而已,被人叫声“将军”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谢玉璋握紧了笔杆,狠狠地盯着这个令她厌恶的名字,却强忍下了这口气。
这职位太重要,若换了她不知道底细的人,未来变数太大。不如依然留着马建业,徐徐图之。
她翻着五百人的名录,一个个名字细细地看。
林斐感到困惑。
若说宫人增减,还有道理。毕竟许多人都是谢玉璋身边熟悉之人。可这五百护卫有什么好看?难道公主还认识谁不成。
正困惑着,忽然听见谢玉璋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呢喃。
林斐抬眸,却看见谢玉璋眸中水光闪动,一滴眼泪落在纸上,洇湿了一个名字。
——王石头。
朴实无华,一看便像是乡下人的名字。
找到你了啊,王石头。
谢玉璋雪白纤细的手指点在那名字上,眼前一片模糊。
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军帐外有人看守,她和林斐搂在一起,为未知的命运瑟瑟发抖。然后听到了王石头的吼声——
殿下!宝华殿下——!你在哪——?
她们两个呆住了。
那里是大穆军营,李固的心腹大将蒋敬业雄兵十万。王石头才几个人?怎么敢闯进来?
怎么敢来救她?
王石头和他的同伴们的吼声如困在铁笼里的斗兽,带着绝望和悲壮。
他们的声音后来消失了。
她们当时被看管着,并不知道他们怎样了。一路被押送回了云京。云京城还是旧时模样,明月朱楼,只是却已经是大穆朝的云京了。
后来——那是许久以后的后来了,她们那时已经生活在逍遥侯府,林斐偶然遇到了曾经陪嫁的护卫,她去打听,回来告诉了她几个名字。
王石头。
李阿大。
赵牛娃。
钱富贵。
……
……
十几个人,十几匹马,十几柄刀,便一身肝胆地闯进大穆军营想要救她。
他们都死在了那里。
对她最忠诚的卫士们都死在了汗国边境,没能随她一起回到云京。
而那里,离故土不过一线之遥。
大赵已经亡了,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公主,什么殿下。却还有这样一群男人忠肝义胆,对她不离不弃。
起初不过是……在他们身染疫病部族却正迁移时,她没有像胡人贵族抛弃生病的奴隶那样抛弃他们,赐了药,还令郎中务必要医治好他们,而已。
其实,她何曾知道过他们叫什么名字。职衔最高如王石头,不过一小小火长而已。
她只不过是,不愿意这些从故乡随她来的人们,死一个少一个。
后来,她和林斐在逍遥侯府里,把这些名字一个个都写下来,一遍又一遍。
在心里,记到熟烂。
不能忘,也忘不掉啊。
林斐蹙眉:“殿下?”
谢玉璋惊醒,抬眸看了林斐一眼,笔尖舔了舔朱墨,将“王石头”这名字圈了起来,注:提为校尉,为马建业副贰。
李阿大圈起来:提为旅帅。
赵牛娃圈起来:提为旅帅。
钱富贵圈起来:提为队正。
……
林斐惊讶地看着谢玉璋圈了一个又一个名字,那不假思索的模样,仿佛她认得他们似的。
那……怎么可能。
这份名册送回了有司,负责的官员看过后颇为惊讶。公主既索要名册,会对宫人名录有所变动已在预料之中。没有料到的是,公主的手竟然伸到了护卫队中。
官员不敢拿这事去打扰皇帝——今日里消息传出来,南边又有百夷的土司作乱,皇帝的心情十分不好。
这官员便去请示太子。太子也惊奇谢玉璋竟然会插手卫队的人员变动,但他还是表态:“她要怎么弄,都听她的,这毕竟是将来要跟着她的人。”
官员领命而去,太子回到东宫还跟于氏奇道:“珠珠竟插手卫队的事。”
于氏心细,道:“或许是杨家的意思呢?”
杨家是谢玉璋的外家,打断骨头连着筋,会为她奔走亦在情理中。或许谢玉璋提上来的那些人是杨家安插进去的也说不定。
太子深觉有理。
杨家自然为谢玉璋奔走了。
勋国公夫人进宫,告诉谢玉璋:“为你找的家令名叫袁聿,原是你舅舅的门客,他愿意随你去。几个账房也都是咱们的人,好好替你管着你的资财。”
谢玉璋苦笑。这位袁先生,也不是没有才华,只是到了那边还没有半年就因为水土不服的急症而死了。
她只能道:“好。”领了舅家这份心意。
前世太过没有主见,也不懂经营。在草原跌跌撞撞多年,才学会了很多。那时候跟着她和亲过去的人已经散了很多。有些死了,有些在部族战乱中被别人掳走,有些会钻营直接投靠了旁人。
总之,等她和林斐学会如何抓紧资财、拢住人心的时候,已经太晚。
待勋国公夫人离开,谢玉璋将她记得的几种北地易发、易要人命的病症默了出来,交给林斐:“拿去给太医令,叫太医院给我准备药材的时候这些要多多备着。嗯,跟我去的那个太医叫包重锦,叫他把招募来的郎中们都集起来把这些病症好好过一过,熟悉一下,到时候别抓瞎。”
她心思越发细致,竟连这些都能想得到,且越发地有主见。林斐惊叹欣慰,领命去了。
谢玉璋叫人将寝殿的槅扇都打开,她歪在大坐榻上望着中庭草木扶疏。
只觉自己将能做的都做了,后面的,听天由命吧。
却有宫人进来禀报:“康乐郡主派人送了东西来。”
谢玉璋怔住。重生这么些天,竟然将这位堂姐忘记了!
实在是,康乐郡主谢宝珠以前便跟她并不亲近,而且对谢玉璋来说,她……早已经死了。人死了就是这样,渐渐地便在记忆中淡去,容貌姓名都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中。
她吁了口气,道:“让人进来说话。”
来的人是谢宝珠身边的姑姑,送来的是谢宝珠给谢玉璋的添妆。
“大虎姐姐最近身子可还好?”
寿王府的康乐郡主谢宝珠,有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病,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卧床。为此,她的母亲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大虎,盼着能将她带得健康起来。
“托公主殿下的福,郡主近日都没什么大碍,晚间还会在园子里走走。”姑姑回道。
能出来走走就是谢宝珠最好的状态了。谢玉璋轻叹,对那姑姑说:“你回去跟大虎姐姐说,今日太晚了,我明日里去看她。”
那姑姑原以为会见着一个愁云惨淡的宝华公主。她倒也听闻传言,说宝华殿下这次极有公主的担当,她是撇撇嘴不信的,不料今日见到,传言竟然是真的。都要嫁到那种地方去了,竟也不哭不闹,看起来竟颇有威严,令她不敢直视。
林斐从太医院回来复命:“太医令叫你放心,这些他们都想到了,已经在备。”
谢玉璋嘴角扯扯。前世可没这待遇,她哭得皇帝和太子都烦了,俱都躲着她。上面这态度,自然影响了下面办事的人。一切待遇都是符合规格,但说有今世这般贴心、细致,那是没有的。
谢玉璋告诉林斐:“今个大虎姐姐谴人送了添妆来,明日里我去看看她。”
林斐只“哦”了一声,没有表态。
谢玉璋微微一笑,知她在想什么。
一个常年病弱,成日里卧床的人,自然脾气性格不会太好。谢宝珠称不上乖戾,但也决不可亲。
这样的她,在李固的后宫里,是怎么样应付一干人等的?
李固,又是怎么对她的?
谢玉璋想起了从前那些零星听来的闲言碎语……
听说,陛下颇宠谢才人。
听说,谢才人眉眼,与那个宝华公主有五六分像。
呸,哪还有什么公主,一个三嫁乱了人伦的女人罢了!
第21章
翌日谢玉璋果然去探望了谢宝珠。她没有摆公主仪仗,轻装便服骑着马去了
到了寿王府,先去拜见了寿王妃。
寿王妃握着她的手,眼眶都红了:“从前羡慕你能跑能跳,健健康康的,只盼着大虎能像你一样就好了。谁知道……唉……”
谢玉璋轻声道:“人各有命。我怕以后没机会再来看望姐姐,今日里特意过来。”
寿王妃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去吧,你们姐妹好好叙叙。”
仆妇引着去了康乐郡主谢宝珠的院子。
因着谢宝珠怕日晒,院子里栽了许多树,树冠密密的,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谢玉璋以前来时,就觉得阴森森的,让人无故就觉得心情晦暗,是以很不爱来这里。
树荫下摆了张胡床,康乐郡主谢宝珠腰后垫着超大尺寸的隐囊,正在看书。见谢玉璋进来,她放下书向她招手:“宝华。”
被树荫割裂得斑驳细碎的阳光下,那眉眼的确与谢玉璋很有几分相似。只是眉间恹恹,脸格外的白,缺乏血色,远没有谢玉璋这般粉红健康的气色。
谢玉璋凝目注视了她一息,快步走下台阶,走到胡床边坐下:“现在就看书?这会日头还不热呢,不走走吗?”
“虽然不热,可是刺得眼睛不舒服。”谢宝珠说着,也凝目观察谢玉璋,“昨天她们说你说今天来看我,我还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
她们两个虽然是堂姐妹,但关系真的说不上亲近。谢玉璋过往很少的几次过府,都是谢宝珠又生了什么病,她随着堂姐妹们一起来探望而已。
像这般一个人独自前来,于她们两个人的关系来说,颇为少见。
谢玉璋说:“我不来看看,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所以想来便来了。”
她眼睛水润,脸颊泛着淡淡的粉红,连嘴唇也粉嫩得如花瓣一般,一看便是气血饱满的健康之态。她因为自小便练舞,日日拉伸筋骨从不懈怠,身子骨的确比别的姐妹们都更好,竟是连病也没怎么生过。
在过去,谢宝珠嫉妒谢玉璋这份健康。可现在谢宝珠听了这话,只沉默了半晌,什么也没说,伸出手去握住谢玉璋的手。
谢玉璋反手也握住她的手,堂姐妹相对沉默。
谢玉璋望着那手。虽然白得过头且十分纤细,可也保养得当。她再看谢宝珠的脸,虽气血不够旺健,却也养得精致。
她是这寿王府的郡主,因自小身子便弱,这府里上上下下,从寿王到马夫,从寿王妃到灶下婢,没有一个人会给她气受。她虽然体弱,却过得也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日子。
后来她在李固的后宫里,下巴尖得能扎人,眉间沉沉,毫无生气。
谢玉璋回到云京后第一次去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沉默地握着她的手,说:“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活着就好。
谢玉璋每见到她一次,便觉得她又更瘦了一分。
李固的后妃,或是老派贵族,或是嫡系新贵,或是政治盟友。谢宝珠一个前朝宗室女,想也知道日子不会太顺心。
她又是这样一个不喜多言也不爱走动,清冷孤傲的性子。像朵离了枝的花儿一样,在李固的后宫中渐渐枯萎。
谢玉璋的眼泪落到了她们交握的手上。
谢宝珠抬眸,凝视她片刻。
“珠珠。”她轻声说,“你很健康,在我看来,健康便是这世间最大的财富。我从游记里看到,戈壁辽阔,草原无边,除了大海,那里便是世间最广阔的存在。我一直做梦能在那样的地方纵马驰骋,可叹我这身子,多走几步都喘不上气来。珠珠,鱼儿在水,雄鹰在天,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活法。你找对方式,或许跟云京不同,但一定也能在那个地方用合适的方式活得很好。”
谢玉璋惊讶。前生后世加起来,她都没想到能从沉默寡言的堂姐谢宝珠这里听到这样长一番话。
她对她的了解其实真的太少了。之前是不投缘,之后是环境已经不允许。
后来她每次进宫给皇后请安完毕去看她,两姐妹也只是互相问问身体——谢宝珠自来病弱,从草原回来的谢玉璋也早没了健康。
谢宝珠有时候望着她的眼神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却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握握她的手。她们的手都纤细,都柔软,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