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拭去泪痕,露出微笑:“姐姐也是呢,一定要好好的。”
“我们,都好好的。”
谢玉璋走前又去给寿王妃告辞。待她离开,寿王妃召了谢宝珠身边的仆妇询问:“都说了些什么?”
仆妇答:“两个人也不说话,宝华公主只坐着,给咱们郡主念了几章游记。”
寿王妃叹息不已。
离开寿王府,日头已经高了起来。从人递上幕篱,谢玉璋却推开:“不用。”在从人诧异的目光中翻身上马。
她后来在草原上活得没那么精致,习惯了阳光。她落到蒋敬业手里的时候,皮肤还是蜜色的。
押送回云京的路走了两个多月,成日里在车里不见阳光,等到了云京的时候,就已然白回了从前的模样。
李固在坊口看到谢玉璋的时候,便看到她白生生的肌肤又像是在发光。
是他的眼睛有问题吗?为什么每次看到宝华公主,总觉得她在发光?
他心里还没想明白的时候,身体已经诚实地一夹马肚,驱马上前,喊了一声:“宝华殿下!”
谢玉璋闻声转过头来。
李固觉得自己没看错,宝华公主的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的的确确是迸射出了不一样的光彩来。她的眼里都是惊喜。
李固觉得心里某处有奇怪的潮汐不受控制地涌动,但他狠狠地把那不知所谓的感觉压回去了。
“殿下这是要回宫?”他勒缰行礼。
谢玉璋没料到今日出宫一趟还能遇到李固,这可不是上天把他送上门吗?她笑起来,没有回答李固的问题,反而问道:“十一将军这是去哪?”
李固道:“约了二郎。”
谢玉璋更加惊喜:“阿深哥哥吗?”
李固道:“正是。”
谢玉璋问:“十一将军和阿深哥哥可是有正事要谈?旁的还有谁?”
李固心中隐有预感,道:“只是和景山相约吃顿便饭而已,并无旁人。”
谢玉璋正期待如此,她握着缰绳,黑曜石般的眸子在阳光下闪耀华彩,含笑问:“那十一将军介不介意宝华去凑个热闹?”
李固强压住变快的心跳,道:“殿下唤微臣十一郎即可。”
十一郎。
这称呼在谢玉璋的舌尖上品了一圈,竟胆怯了一瞬。
眼前这青年后来的威仪有多么摄人,她是亲眼见过的。开国的君王未必是最英明神武的,却一定是最强势的。要让她管那样一个人喊“十一郎”,谢玉璋是不敢的。
只是……
谢玉璋打量眼前的李固。
眉目冷峻,眸光精湛,但……还年轻呢。真的还年轻,在她面前面孔还有紧绷感,还做不到收放自如。不像后来,他目光扫过来,没人敢抬头。
谢玉璋抿唇笑了,喊了声“十一郎”,道:“我腹中正饥饿,咱们去哪里用饭?”
李固觉得心跳的速度就快压不住了。他唯恐自己在谢玉璋面前失态,硬邦邦地回答:“东市的和春楼。”
“那走吧。”谢玉璋一扯马缰绳,转个向朝东市的方向行去。
李固迟了一拍,才带马上前,跟她并辔而行。
“我今日去看寿王府的康乐郡主去了。”谢玉璋忽地对他说,“她是我的堂姐。”
出嫁前特意去看吗?李固道:“殿下和郡主,定是感情很好。”
谢玉璋没承认也没否认,说:“康乐姐姐身子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我以后去了漠北,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想想就难过。”
李固安慰她道:“郡主也是天潢贵胄,想来日后必会顺遂平安。”
“我也希望是。我们众姐妹中,康乐姐姐和我生得最像。”谢玉璋说,“康乐姐姐早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因为身子的缘故,一直没说。我肯定是看不到她出嫁了。不论她以后的夫婿是什么人,我只希望他能体谅她身子弱,能对她好一些。别叫她难过受气。”
谢玉璋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侧头看着李固,最后还追了一句:“十一郎,你说,康乐姐姐以后能过得好吗?”
李固心中总觉得怪异。一个郡主的婚后生活,问他有何意义?且他从前,也从没跟人谈论过女郎们出嫁后的生活,只能硬着头皮说:“郡主殿下定然平安康泰,日子美满。”
谢玉璋说:“那,承十一郎吉言啦,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啊。”一甩马鞭,催马向前。
李固莫名其妙。
杨怀深不料谢玉璋竟和李固联袂而来,有些吃惊,紧张地问:“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这话听起来字面上似乎没什么问题。
但李固就是觉得杨怀深话里有别的意思,更莫名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自在了起来。
谢玉璋笑吟吟地回答:“我去看康乐姐姐,在坊口碰到了十一郎,听他说约了你在这里吃饭,赶巧我也饿了,就厚颜跟着来了。二哥哥可是不欢迎我?”
杨怀深摸摸鼻子,怪声调侃:“小人哪敢?”
谢玉璋嗔他,三人入席。
席间,谢玉璋问:“你们今天约着干什么呀?”
杨怀深说:“不过喝两杯,随便聊聊。”
谢玉璋拍手道:“那正好,我有事想请教十一郎呢。”
杨怀深听她从“李将军”到“十一将军”,现在居然变成了“十一郎”,不由看了眼李固。却没从李固脸上看出什么——这就是个面瘫,脸上惯常没有表情的。
谢玉璋捡着北边的事拿来问李固。李固一一回答。
他和杨怀深自然不知道谢玉璋不过趁机与他拉近关系,二人都觉得谢玉璋对北地之事竟知道这么多,显然是这些日子在宫里预先做了功课的。
二人皆垂眸。一个遮住难过,一个遮住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谢玉璋又虚心请教:“我有五百卫士,如何让他们不懈怠,保持战力呢?”
这个事她想了好多天了。前世她懂得如何约束宫人,对如何管理行伍却毫无经验,一开始也不够重视。
那时,她也只有二百护卫。这二百护卫都在马建业的手里。
马建业其人,原是因被人告发私拆库存的攻城器械,贩卖木材和铁件,本是要问罪的。这人散尽家财想买通关系脱罪,适逢谢玉璋被嫁往漠北和亲,上面需要一个人做公主卫队的领队。
没人愿意去塞外。上官看了一圈,把这个本该服罪的马建业拎出来了。
正好。
马建业当然不情愿,却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便跟着谢玉璋去了塞外。
不料去了之后发现卫队以他为尊,公主又不管事,竟是别有一番天地。
又欺谢玉璋年幼,自己帐内的事尚应付得艰难,益发张狂,渐渐不遵号令。待大赵亡国的消息传来,他便不肯再认谢玉璋为主,带着自己的嫡系投靠了别人。
谢玉璋身边便只剩下王石头等几十号人。
后来,她被送到蒋敬业帐中。
蒋敬业是李固嫡系心腹,能征善战。与他骁勇的名声一样响亮的,是他的好色之名。
谢玉璋尚未见到蒋敬业,对未来充满了未知的恐惧。觉得自己如在深渊,不停坠落,坠落,不知道何时才能触底,粉身碎骨。
那时候她已经有了求死之意。林斐劝住了她。
她们抱在一起流泪的时候,听见了王石头的吼声。
后来王石头死了。
蒋敬业来见了她,他看她的目光热腾腾的,很吓人。但他也只是看了她一阵子,似乎有些遗憾,但最终还是转身走了——没有染指她。
再后来,蒋敬业派了一队人将她和林斐送回了云京。
谢玉璋原是诚心向李固——这军伍出身的皇帝请教如何管理卫队之事,不料却唤起了这段回忆,不由忽地怔住。
从前,不知道,也没多想。可现在,前生后世种种蛛丝马迹和征兆,由不得她不去想。
大赵都亡了,她早不是公主,只是一个被献给蒋敬业的女人。这个人名声在外,最喜女色,为何竟没碰她?反将她送去了云京?
谢玉璋抬眸,黑黢黢的眸子幽幽地盯着李固。
是你吗?
是因为你,我才终于能回到云京的吗?
第22章
“常战之师,不会懈怠。”李固说,“一地有一地的生存之法,既去了漠北,我建议公主使自己的卫队如漠北人那样,常常出战,抢来的牛马奴隶,也遵循漠北的方式分配,上缴一部分给殿下,余下的归自己。”
谢玉璋眼睛亮了,可她还没说话,杨怀深先就接受不了,怫然不悦地说:“这是公主护卫,怎么能让他们行劫掠之事?辅诚别出这种馊主意,宝华莫要当真。”
李固挑挑眉。
谢玉璋却看着杨怀深,认真地说:“二哥哥,十一郎出的可不是馊主意。我问过了,草原之上便是这样的。部族与部族之间,常有战火,互相劫掠。越是靠劫掠为生的部族,往往越是强大。那等老老实实闷头养牛养羊的小部族,很难生存,一个不幸运,便沦为奴隶。”
杨怀深撂下杯子,生气地说:“那是化外蛮夷!你是大赵公主!”
“可我,”谢玉璋平静地说,“就要成为蛮夷之妻了。”
看到此时还这样天真可笑的杨怀深,谢玉璋感到悲哀。她看了眼李固,李固看着少言沉默,可他骨子里是一匹狼。而杨怀深看起来潇洒倜傥,却早被云京的繁华养成了羊。
在这云京中枢之地的他们,都是羊。所以后来狼来了,他们便被赶进了羊圈里任人宰割。
“二哥哥!”谢玉璋的目光凛冽了起来,“你年纪不小了,总是在禁军里混着有什么意思?不如趁这次,跟舅舅说说,让你跟着十一郎他们去西北游历一番,长长见识。”
此话一出,杨怀深固然吃惊,李固的目光亦是幽幽。
“瞎说什么呢?我怎么能……”杨怀深下意识地说。
怎么能离开云京呢?
“怎么不能?”谢玉璋反问,“舅舅还在壮年,大哥哥仕途顺遂,有他与大嫂侍奉舅舅舅母膝前,二哥这个次子不正好可以出去长长见识吗?”
杨怀深语凝。
在他们这些公子哥心目中,若要出门长见识,那当然最好是下江南。游船画舫,倚红偎翠。
西北?西北是个什么地界?你看看大夏天的,李七郎李十一郎那皮肤又黑又糙的。西北是什么好地方吗?
可谢玉璋一个妹妹,目光却格外的坚定。她嘴角绷紧,面色严肃,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杨怀深恍惚想起,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了,上一次好像宝华就劝他跟着十一郎去见识见识。她好像对这件事很执着?
李固从谢玉璋脸上移开目光,对杨怀深说:“景山若愿意,我去跟义父说。”
让中枢的权贵子弟到军中挂个闲职,待个一年半载,大战小战的给他报几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升一级镀个金再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原就是地方大员和中枢权贵之间常做的勾当。
但杨怀深若真有心想去,李固有信心真地把他磨砺出来。
谢玉璋见李固支持她,瞟了他一眼,内心里很是高兴。又转回去看杨怀深,心里只不住催促:答应!答应啊!未来的皇帝都开口了,这样的机会,快抓住!
李固强行让自己无视那一瞥,只直直地盯着杨怀深,生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杨怀深不料两个人都这么强硬,呆住了。
许多心思在心头转过,过了片刻,他忽地抿了抿嘴角:“我回去跟爹爹说说看。”
谢玉璋心里腾起一阵欢喜。杨长源是迟早要投靠李固的,那自然是,越早越好。
李固却看了她一眼,心想:她为什么这么高兴?虽说娘舅娘舅,见舅如见娘。可表哥已经隔了一层,她如此关心景山,莫非……是喜欢他?
他凝目打量杨怀深。只见他虽然身体比不上西北儿郎的彪悍,但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举一动风流雅致,实在是非常符合云京城主流审美的一个美男子。
如果她不是被嫁去漠北和亲,那么留在云京,是不是迟早也会嫁给一个像景山这样的贵介公子?或者是四郎那样父亲是封疆大吏,家世显赫的儿郎?
她不管嫁到哪里去,其实跟他之间,都是那么远。
李固觉得心口某处隐隐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这种感觉从前从来没有过。
涩涩的。
离开前,谢玉璋对杨怀深说:“二哥哥帮我跟舅舅舅母说一声,我有些东西不便带走,想在走前放到国公府去。请舅舅舅母帮我腾一间库房。”
杨怀深诧异。
自古和亲公主,少有大归的,此一去便是一生。若是重要的东西,怎地不带走?若不重要,怎地特意要勋国公府帮着收藏?
但他还是答应了。谢玉璋是姑姑唯一的骨血,又即将生离,她不管提什么要求,爹娘都必然会应的。
谢玉璋近日收获远超预期,心情实在是好。她带着笑向李固道谢:“从十一郎那里受益颇多,真希望还能有机会多跟十一郎聊聊。”
李固张嘴想说,只要他和她都还没离开云京,便可随时奉陪。
不料杨怀深马鞭一晃,硬是挤到两个人中间,假作漫不经心地对谢玉璋说:“十一郎跟着李大人是来公干的,哪有那么多时间。你有事情尽管找哥哥啊。”
谢玉璋对李固的兴趣表现得太明显了。
若真有了什么,小儿女两下伤心都还是小事,万一两个人脑子不清醒,来个私奔什么的——当然,李十一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会携着人家女儿私奔的男人,但还是要以防万一。和亲毕竟是国事,虽知道谢玉璋喜欢李固,知道她会难过,还是得顾着大局才行。
谢玉璋和李固都看了他一眼。二人俱都没说什么,李固与谢玉璋告辞,目送谢玉璋上马离去,才辞了杨怀深上马而去。
谢玉璋回到朝霞宫的时候,眉间还带着笑意。林斐颇是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