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真是好啊,袁聿忍不住心中嘀咕。
谢玉璋说:“我今日在车上,见袁令与使团中人交谈十分畅通。袁令原来胡语说得这般好?”
袁聿笑道:“年轻时曾游历漠北数年,在那边也有一二老友,只十多年不曾联系,不知道他们还安在否。”
谢玉璋却感慨说:“那里人常随水草迁移,又常有争斗吞并,想再联系,恐怕不易。”
眉间那种感慨,仿佛经历过什么似的。
袁聿道:“殿下莫要担心,殿下所去乃是汗国王帐,草原霸主。”
谢玉璋只微微一笑。
阿史那老头子还在的时候,的确称得上是。可他一死,那么多的儿子们无法一心,汗国王帐自此四分五裂,可再称不上霸主了。
只要熬死他……
“使团队伍是不是比当时上京的人少些了几个?”她问,“当初宫宴的时候,有个叫夏尔丹的,一脸凶相,非要跟河西节度使身边的李十一郎当殿比试,我瞧了一路,怎么没瞅见他?”
“名单上的确是有他。但臣今天对着名单认了认人,的确没有他。”袁聿道,“自和亲这事定下,使团便派了人先折回去报信了。说不定是先回去了的那一拨里。”
原来如此,前世宫宴之上从阿巴哈大国师提亲开始,她便呆滞住了。怕她当众失态,早有宫人将她先“搀扶”了下去。
就和李固一样,夏尔丹见到了她,她却没见到他。
现在他又先返回报信去了,怪不得前世她一点也不记得和夏尔丹这么早就见过面。
随行的人里没有夏尔丹,谢玉璋紧绷的神经就放松了许多。
队伍一路向北,一出京畿果然渐渐便有人开始水土不服。幸而早有准备,备下的都是省事便于携带和服用的丸药。
太医包重锦又领着郎中们在休憩时熬些药茶给大家喝。谢玉璋尤其着人盯着袁聿一定要喝。
“叫袁令务必多喝些。”她对夏嬷嬷说,“你亲自去盯着。”
竟然派了身边的尚宫来盯着他喝药茶,袁聿哭笑不得。
谢玉璋却摆出一副孩子气的面孔,道:“去漠北我不怕,只是必得大家都随我一起,谁也别半路掉下。”
是夜,袁聿跟身边童子感叹:“殿下是真的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童子打着扇子,眼睛一翻:“是啥?”
“是‘人’啊。”袁聿望着星空,呢喃道。
和袁聿的欣慰完全不一样的,是马建业和王石头二人的感受。二人皆是摸不着头脑。
八月里宝华公主就去军营里看过一回,点名见了他们两个。
公主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年纪虽小,却容光摄人。两人都是小人物,以前哪曾与贵人这般近过,马建业还偷瞄了两眼,王石头是根本眼睛都不敢乱看。
公主说了两句期许的话,派下了赏赐便走了。
两个人拿着赏赐面面相觑,还是马建业架子活:“王兄弟,咱兄弟以后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须得同心协力才是,走走,今天哥哥做东,咱哥俩喝一盅去!”
硬是拉着王石头去酒馆。
王石头嘴笨也拒绝不了,由他拉着去了。几盅酒下肚就叫马建业把底细都问明白了,就纳闷这么一个憨憨实实的人,怎么突然一下子给提上来了,再三套问他是走的谁的门路。
王石头自上次说了大实话被兄弟们笑过一回后,就再不肯说自己是“被宝华公主亲自提拔上来的”这种招人嘲笑的话了。马建业啥也没问出来,只是心底对王石头这老实头已经解除了警戒。
他暗暗思忖,照这样看,以后他去了塞外,兵伍这边竟是他一人独大了。
他原是对和亲一事垂头丧气,这会子却改了心思。遥想着以后,脸上竟露出笑容来。
及至和亲队伍出发,第一天扎营他便对王石头说:“你去整顿队伍,我去给殿下汇报今天赶路的情况。”
王石头以前不过是个火长而已,习惯了上官下令,他踏实执行。现在虽然提拔为校尉了,也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何况去贵人面前露脸这种事,他打内心里发憷,马建业这么一说,他应个声便毫无异议地去了。
马建业心中嗤笑:傻子。
马建业想得倒美,累活让王石头去干,贵人跟前露脸的事自己去。孰料宝华公主谢玉璋不买账,撩起眼皮,第一句便问:“王石头呢?”
年纪虽小,可身上金枝玉叶的气势却盛,马建业也不过一个小小校尉,当下腰便弯了下去,赔笑道:“外面扎营还乱着,他在看着。”
“扎营之事尚未安顿,埋锅、造饭、扎帐篷、晚间的警戒……你不去总领这些事务,过来是来做什么呢?”谢玉璋摆弄着手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马建业急慌慌赶过来,自然是想多在谢玉璋跟前露露脸,贵人跟前脸熟才好说话嘛。哪知道谢玉璋年纪不大,却不是那等天真不知世事的娇娇女。话里话外,竟是颇知些实务。
马建业当时汗就下来了。那想在谢玉璋跟前多露脸哄得她听话的心思登时熄了一大半。
“下去吧,事情都安排好了先报与袁令,袁令再来报我。”谢玉璋不再看他,下了逐客令,“以后每日早晚,与王石头一同来见我。”
马建业擦着冷汗退出来。
走了几步才清醒,转过味来了。他和袁聿一文一武,袁聿是公主家令,从七品下,他是宣节校尉,正八品上。虽然品级上差了一头,可文武分治,原该两人平分秋色的。谢玉璋一句话,把他置于袁聿之下。
待他反应过来,上下已定。
他暗道一声晦气。这皇家贵胄,看来哪怕年纪小,也不能轻忽。
自那日后,他不敢再去谢玉璋面前瞎晃,让她抓着自己玩忽职守的把柄,只得打起精神来干活。好在王石头十分得力。他是火长出身,若论发号施令排兵布阵他不行,做起这些细务却是一板一眼。虽是头一次管这么多人,胜在数个旅帅、队正、火长都是他自己的兄弟,活计分派下去畅通无阻,颇为顺利。
只是每日早晚在谢玉璋面前点卯,话都被马建业抢着说了,好似这些事都是他辛苦办下的一般。王石头心里生气,奈何嘴巴笨,在谢玉璋面前更是拘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抢功劳。
好在公主和袁令对马建业似都淡淡,说的话有时候文绉绉的听不大懂,但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很鲜明。马建业像是也没讨到什么好去,王石头心气儿才平了点。
回去跟兄弟们讲了,大家这些天看着马建业也大概清楚了他是个什么德行,有这么个上官以后怕是什么功劳也落不到手里了。大家都撺掇王石头多去公主跟前表现表现。
王石头粗声道:“咋表现?一到公主跟前,话都说不出来,咋表现?”
众人扶额:“你咋说不出话来,哑巴啦?”
王石头搓搓后脖子:“就那啥,一见着公主,就腿肚子打颤。”
“颤个屁!”李阿大瞪眼睛,“咱以前在山里宰熊瞎子没见你腿肚子打颤?”
王石头“嗐”了一声:“那熊瞎子能跟公主比吗?公主啥模样,熊瞎子啥模样!”
众人哄笑。
好在随着见谢玉璋的次数增多,那腿肚子渐渐终于不颤了,脸色也自然多了,也敢抬眼睛看人了。
谢玉璋自然是看出来了,几日之后听着马建业例行地向袁聿汇报当日的情况。前几日她都不插嘴,这日里却忽然插嘴问了几句。
马建业先答了两句,问得再多些细些,便额上微汗,支支吾吾了。
谢玉璋和袁聿对视一眼,谢玉璋说:“王石头,你来说吧。”
王石头头一次在贵人面前有了开口的机会,那腿肚子狠狠转了一下筋,深吸口气才镇静下来,一条一条地回了。
语言虽干巴,有时候还要结巴一下,条理却清晰明白,可见人是不傻的,只是憨了些。
谢玉璋心知,自己是太心急了。一个校尉在她眼里,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位子。于王石头来说,却是他本来可能一辈子迈不过去的门槛。
揠苗助长了。
想让他取代马建业,掌握全部的卫队,只能慢慢来。
第26章
从离京前,陪嫁人员便按照谢玉璋的要求学习胡语。只是这么多的人被迫离开故土,个个哀戚,远行前又有诸多要打理的事宜,哪有那心情。通译们的工作一开始十分不顺畅。
及至上了路,谢玉璋知道后,把袁聿请过来请教。
袁聿这人十分接地气,说:“尝有人以青菜吊于驴额前一尺,那驴子为吃到菜叶,四蹄不停,奔走竟有百里。人也一样,得有个奔头才行。”
谢玉璋恍然大悟。
从前这些事,都是林斐在做的。她其实早该想到的。
想起林斐,伤感在心头一闪而过。但她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比起勋国公府,草原对林斐的伤害太大了。她再不想她遭遇那些事了。
“可以发赏钱。每日里凡是肯上课学习的,都发。”谢玉璋请教,“袁令觉得每日里发多少合适?”
袁聿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文么?”谢玉璋点头,“可以,一日不过一、二百贯而已,不多。”
一抬眼,却见袁聿扶额。
“……”谢玉璋,“袁令?”
“一文!殿下”袁聿哭笑不得,“每人每日一文即可。”
谢玉璋凤眼圆瞪:“哈?”
她的人生中,对金钱的计量从来没有小到过“文”这个单位。从前在云京的时候是,后来到了草原也是,再后来归于逍遥侯府,李固对逍遥侯府颇为仁厚,从来不曾在衣食住行上苛待过他们。
谢玉璋时常被皇后张芬召进宫里,宫闱里向来是银钱开道的,但即便那个时候,谢玉璋再寒酸,也寒酸不到“文”——林斐总是在她的荷包里塞满打赏用的小银锞子。
“又不是使他们做甚苦力,不过学说话而已。每人每日一文足矣了。”袁聿说,“殿下,臣一个月不过才二十五贯而已,马建业比我还少,他才二十二贯。”
谢玉璋失笑,打趣道:“袁令是嫌本宫给得少了吗?”
袁聿捻着胡须,道:“涨月俸这种事,不急,慢慢来,不急。”
两人大笑。
笑完,谢玉璋又说:“只是一文也太少了些。不如另再设奖励,通译们每人每日负责的那组人里,学得最好最快的前三个,奖励他们每人一……一百文。”
她这次学乖了,本想说一贯,临时改成了一百文。
袁聿大笑,拍手道:“善。”
若不是亲眼见到,谢玉璋是想不到一文钱竟有这般大的驱动力,特别是那前三名的奖励设置,原先没精打采不用心学话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
待问清楚不只限于本人,随行家属也算在内的时候,那真是全家出动。
一连几天,各组前三的一百文都被一群小娃娃们得了去。许多人甚为眼红,个个鼓了劲使劲学,却发现大人普遍比不上这些小儿。
于是这就成了各家娃娃间的较劲。爷娘在后面悄悄给打气。
一时间整个队伍的气氛都生生扭转了。
“只要有奔头……”看着这全新的气象,谢玉璋喃喃地道。
她这一世,不也是因为有那么一点点奔头吗?所以前路变得并不可怕了。
她微微一笑,放下车窗的帘子。
路上行了快两个月,抵达凉州界碑的时候,众人都已经穿上了发下来的新袄。
因着皇帝和太子对谢玉璋的怜惜,她的队伍里的一应用品不仅都没有纰漏,质量还都称得上颇佳。
这批袄是统一制作派发的。不仅布料又厚又结实,内里还絮了厚厚的木棉和麻绒。这厚度,许多人家要自己做的话,可舍不得。如今穿在身上,暖烘烘的。
然而谢玉璋知道,对于漠北的寒冷来说,木棉和麻绒还是薄了。
谢玉璋记得那时候刚到漠北,正遇到气温骤降,她的队伍准备不足,很是冻伤甚至冻死了一些人。
谢玉璋想起这些,再看着此时队伍里为学胡语而热火朝天的人们,内心里充满了愧疚。
他们都是因她才来到塞外,她却没有照顾好他们。
“袁令,大家的羊皮袄都赶得怎么样了?”谢玉璋问袁聿。
“赶得差不多了,殿下放心。”袁聿笑道。
在朝廷眼里,一件厚厚的袄,对这些人来说已是够了。去了塞外,冻伤冻死一些,都是正常“损耗”。
宝华殿下却宁肯自掏腰包大量收购羊皮,也不肯要这“损耗”。
只是队伍足有千余人,在云京收购,一是一时没有这么大的量,二是会在短时间内将羊皮的价格拉起来,扰乱行市。袁聿便与来自西北的皮货商说好了,不必非得将货运到云京来。反正他们是要向北去,只要运到他们前行的路线上便行。
如此一来,皮货商成本降低,袁聿也拿到了更合理的价格,很是给谢玉璋省了不少钱。虽然他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但替她精打细算、合理安排,正是他这个公主家令存在的意义。
于是谢玉璋的队伍一路行来,便一路陆陆续续从几个皮货商的囤货之处直接提货,陆续发放。
妇女们拿到熟皮子,便开始动手缝制皮袄了。自然是先缝自家的,待自己的缝好,有那队伍里的单身汉寻来,收三五十文钱,便也帮他们将皮子缝成袄。
这东西不须像缝衣服那么精致,粗线缝制成衣袄的形状,人能穿就行,一件一件的动起手来也快。
越往北走就越冷,可大家伙摸摸身上的厚袄,再摸摸包袱里还没上过身的羊皮,心里面却比当初离开云京的时候安定多了。
有宝华殿下仁善,有袁家令务实,有王校尉老实可靠,这前路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啥,你说马校尉?你没觉得他面相又刁又厉害吗?我跟你说,叫咱闺女们可躲着他点!
到达凉州界碑的那日,天上飘起了小雪。下雪日倒是不冷,只是地上渐渐铺了白色,有些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