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几乎是弹起来的,惊骇地看着眼前人——面庞清秀,气质淑雅,看着她的笑容里带着包容和宠溺。
不是林斐是谁!
活见鬼!
活见鬼!
“你怎么在这里!”谢玉璋几乎是尖叫地说,“你怎么来的!你!!!”
她慌乱之下掐着林斐的手臂太用力,把林斐都掐疼了。林斐无奈掰开她的手,责备道:“殿下太坏了,也不商量一下,就把儿一个人留在云京了。”
“你!二哥他!”谢玉璋又要哭了。
明明杨怀深答应了她一定会照顾好林斐的!骗子!混蛋!一个个的都辜负了她的期望!
林斐太了解谢玉璋,她揉着手臂,低声道:“你也不要怪二郎,自你把我留在那里,我便开始绝食了。二郎没办法,才悄悄把我送进了队伍里。”
她怎么可以这样!勋国公府是最最安全的地方了!
甚至于,她把她的未来都安排好了!
后来林斐不肯随林家人回去,执意要留在逍遥侯府与谢玉璋一起生活。杨怀深来求娶过。
谢玉璋和亲后不到两年,杨怀深的未婚妻满了十六岁,便与他完婚了。可她后来生孩子的时候,正赶上云京兵乱。京城里到处都是烧杀劫掠,无辜百姓血流成河。
勋国公府紧闭大门,家将家兵日夜巡视戒备,才安然度过了那段时间。然而她那位从未谋面过的表嫂惊惧交加,难产而亡。
后来李固入主云京,一切安定下来,杨怀深又娶了一房继室。但他妻运不好,这继室后来也因病去世了。
再后来,谢玉璋和林斐回到了云京。那时候林家人已经重新出现在了朝堂上,且简在帝心。林斐又是林家贵女了。
她回来时二十六七年纪,梳着妇人头。
云京颇有些关于她的流言,对她跟着谢玉璋在草原上的经历胡乱猜测。然而,林斐真正的经历比那些人猜测的其实还更不堪——林斐跟着她,亦侍奉过阿史那、夏尔丹和乌维三个人。
她还给乌维生了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都留在了草原。
他们要把谢玉璋送给蒋敬业的时候,林斐拼死也要上车。
扎达雅丽说:“你不要叱吉设和咄苾了吗?”
林斐答道:“我们中原人认为正妻是男人所有孩子共同的母亲,尊贵的您,便是可汗的正妻,叱吉设和咄苾的母亲。而我,决不跟我的公主分离。”
扎达雅丽于是做主,让林斐也上了车,一并送去了大穆军营。
后来,谢玉璋从未敢提及过那两个孩子的名字。
一次都不敢。
林斐也从来不提,仿佛她的人生中不曾有过那两个小生命。
她强留在逍遥侯府,便逼得林家人纵然痛恨末帝,也不得不照拂谢玉璋。
只是杨怀深第二次丧妻,来求娶的时候,林斐却拒了。
青灯古佛,陪伴谢玉璋直到最后。
但今生,谢玉璋把林斐托给了勋国公府!
林斐在那里,可以安全度过兵乱。她为人冷静有主见,并不随波逐流。即便是在那几年杨怀深对她生出了意思,她也绝不会软弱地给人做妾的。她不愿的话,勋国公府的人也不会如草原蛮人那样强迫他。
谢玉璋对林斐足够的了解,相信她能坚持到李固入京,林家东山再起。
而到那时候,正是杨怀深原配去世,尚未续弦之时。
那时候的杨怀深经历过丧妻、兵乱和改朝换代,早已经不是现在这个耽于安逸不求进取的纨绔公子了。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林斐和他若有情,便顺理成章可以在一起。
林斐若依然拒绝他也没关系,那时候林斐已经又是林家女郎,她能嫁给任何配得上她的男人。
虽然等到那时候,她已经过了最好的婚嫁年华。但那几年的兵乱耽误了许多人家的婚配嫁娶,造成了云京一大批老姑娘和光棍汉,孀妇和鳏夫。
林斐在其间,并不会特别显眼。
她是可以过上平安、宁静的生活的!
她明明!她明明都为她筹谋好了!安排好了啊!
谢玉璋恨得用拳头狠狠捶打林斐:“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林斐疼得倒抽气,张开了手臂把她连人带拳头都紧紧拥在怀里:“再打,我真的生气了啊!”
“傻珠珠。”她笑叹,“我来,当然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啊。”
第43章
谢玉璋嚎啕大哭。
这一次,车外的人都听到了。大家本已在中午收了泪一路走到这里,听到公主殿下的哭声,忍不住又都垂泪。
“二郎把我送到队伍里,我直接找上了夏嬷嬷。嬷嬷把我藏在她车里,本来一直都没事,谁想到前天晚上被晚秀撞到了。”林斐把谢玉璋搂在怀里,让她靠在她肩头,拢着她的头发给她讲她是怎么藏匿在队伍里的,“我逼她答应了我,不许告诉你,以防你把我扔给五殿下带回去。今天两位殿下都折返了,咱们的队伍也跟着可汗走了,你再没法把我一个人留下了,所以我出来了。”
前天晚上,便是队伍和可汗汇合前的最后一夜。是谢玉璋在雪丘上抓到李固偷窥她的那一晚。她会去抓李固是因为做梦梦见了林斐。她会梦见林斐是因为晚秀傍晚哭泣说见一人形似林斐,故而伤感。
晚秀说谎了!
什么形似林斐,她根本就是见到了林斐本人!
那一晚晚秀难过哭泣,谢玉璋还以为她是伤自身,却原来……她是在哀林斐。
林斐强迫她保守秘密,她却知道保守秘密的结果是林斐将失去最后的留在云京的机会,将和她们一样一生留在草原,故而难过哭泣。
晚秀啊!
林斐啊!
谢玉璋把脸埋在林斐肩头,无声地流泪,打湿了林斐的袄子。
她们两个一直留在车上,直到宿营的帐篷都搭好了,林斐才给谢玉璋擦了擦脸,便是从下车到帐篷只有几步路的功夫,也给她系好斗篷的带子拉好风帽兜住头脸才放她下车进帐篷。
侍女们已经支起小炉烧好了水,投好了热手巾给谢玉璋净面。林斐给她轻轻涂上珍珠膏,唯恐她的皮肤在这么冷的地方皴裂了。
谢玉璋像个不能自理的孩子一样,任林斐为她做这些。
侍女们都眼中含泪地笑着。
从前朝霞宫里,徐姑姑夹在淑妃和公主之间十分谨慎,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所以林斐入了朝霞宫,分了她的权,她其实乐得放手。她这态度影响了诸人,朝霞宫有什么事,大家其实一直是以林斐为主心骨。
现在,林斐追来了,朝霞宫诸人……人齐了,心也齐了。
真好。
用了晚饭,又洗漱过。分别三个月,林斐和谢玉璋这一晚自然是要抵足而眠,好好契阔。
“今天早上知道了昨晚的事,我和嬷嬷都极后怕。”林斐心有余悸道,“谁想得到王石头那样无用,幸好,有李将军在。”
她搂住谢玉璋问:“珠珠,她们告诉我,将军逼着国师去逼着可汗发了誓,一定会遵守和大赵的协议,真的吗?”
谢玉璋说:“真的。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换作是我,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林斐叹气:“希望能管用。”
谢玉璋安慰她道:“他们信奉祖神,通常情况下,会遵守对祖神发的誓言。但李固也提醒我了,男人在这种事上常常靠不住。所以以后,可汗要是醉了或者什么,我们一定要小心。”
两个都是少女而已,谢玉璋才十四岁。从前她们冰清玉洁,胜过这塞外的白雪,何曾谈论过什么“男人”、什么“这种事”。如今两个人谈起来,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羞涩,两个少女都神情凝重。
“不怕,珠珠。”林斐躺在谢玉璋身侧,握住她的手,轻声告诉她,“我们在一起,就不怕。”
谢玉璋和林斐握着彼此的手,都觉得心里满了,再没有分开时的空洞洞。
帐子里静了许久,谢玉璋望着林斐起伏的身形轮廓,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翻了个身,搂住了林斐,咬着她的耳朵说:“阿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斐微怔,只听谢玉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了她的秘密:“我……知道未来。”
林斐愕然,侧头去看谢玉璋。
谢玉璋枕在软软的枕上,鸦青秀发铺开一片。她的眼睛在昏暗帐子里幽幽地发着光。
“什么?”林斐迷惑。
当林斐出现时,谢玉璋虽恨虽怒,内心深处却有了一种真实地握住了什么的感觉。那种孤身一人无可依靠的感觉,忽然便消失了。
谢玉璋终于明白,前世她们两个在一起太久、太深,原来早已经视对方为自己的半身。
她将林斐留在云京,便等同于将自己割去了一半。
太痛了。这种痛,一直压在“这是为林斐好”的信念之下,她才能一直撑下去。
她幽幽地望着枕畔的林斐,眼泪滑落在枕间。
“我提前知道了漠北使团上京,我提前知道了他们要求一个真公主。”她轻声道,“阿斐,你日夜都和我在一起,从前的我,是那种会想到在父皇身边安插人手的人么?”
当初林斐的确困惑过。但在谢玉璋将她诓骗至勋国公府强将她留在云京之前,她从未想过谢玉璋会对她说谎。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林斐问,“什么叫知道未来?那是什么意思?”
谢玉璋擦擦眼泪,撑身坐了起来,林斐也坐了起来。两个人拥着被子说话。
“我做了个梦,还记得我那次被魇着吗?我做了一个得很可怕的梦,在梦里,我过了一生。”
谢玉璋缓缓地,以“做梦”为说辞,和林斐分享她知道的那些事。
她给她讲了和亲之后遭遇的种种,阿史那大婚夜硬闯,夏尔丹强夺,乌维抛弃,大赵的覆灭,以及最后……她们是如何回到云京。
林斐听得骇然。
因为谢玉璋的目光是聚焦在空气中的,她讲述中途不曾磕绊过,那种感觉,与其说是讲一个梦,更像是讲自己的经历和回忆。
而她讲述的那些遭遇,林斐光是听着都心疼得抽抽。
“是梦啊!是梦!”林斐心疼地搂紧谢玉璋,“别怕,别怕。”
“不……”谢玉璋却咬牙道,“不是梦,我活了那样的一生,最后,是你握着我的手送走了我。”
“不管是不是梦,总之,现在已经跟你那梦里不一样了是不是?”林斐问。
谢玉璋点头,落泪:“我尽力去布置了,我没想到王石头会那样没用。”
林斐问:“王石头又是怎么回事?”
谢玉璋便给她讲了,她们两个被送到蒋敬业手里的时候,王石头和他的弟兄们是怎么样一身肝胆地闯入大穆军营去救她们。
“原来如此。”林斐点头,“怪不得,你把这几个人都提拔了上来。我原就觉得奇怪。”
几个月前的那许多小小的困惑,如今都有了答案。谢玉璋突然的成熟、种种举措,便都有了逻辑可循。
震惊过后,困惑解开,林斐便飞快地理了理思路。
“所以,大赵会亡,而我们终有一日会回云京去。”她抓住了最重要的两点。
谢玉璋点头:“是。”
她挫败地说道;“可这中间的日子太难了,我、我努力想去改变,提前做准备,可都失败了。”
林斐道:“怎么是失败呢?你看,你第一道难关,昨晚,不是安然度过了吗?”
谢玉璋黯然道:“那全是运气,李固他全然是临时起意才折返回来,才……”
“你错了,珠珠!”林斐打断了她,她的眸子闪闪发亮,“我觉得不是运气。”
谢玉璋诧异:“不是?”
林斐问她:“梦里的你可曾关注过李将军吗?”
前世吗?谢玉璋答道:“没有。”
林斐问:“那么梦里也是他为你送亲的吗?”
“是,”谢玉璋叹道,“但我那时不知道。前……梦里的我,是从前的我,只知道哭泣自伤,什么有用的事都没做。”
“看吧。但你现在知道,你还知道他未来是什么人。所以你提前去接近了他,梦里他或许是不在你身边,也或者因为身份、因为跟你之间的牵绊没有多到值得他出手,所以那些不好的事发生了。”
林斐越说脑子越是清醒,眼睛中有光彩。
“但现在你提前做的事对他造成了影响——你别瞒我,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是了,这就是牵绊啊。你不断地接近他,让他对你喜欢越来越深,深到昨天晚上他不放心特意来看看你,结果呢,阻止了那老东西!”
“你看看,这不是偶然和运气,这是因果!”林斐握紧谢玉璋的手,告诉她,“这是你亲手造成的改变啊!”
林斐的话给谢玉璋今天哭了一天哭得混沌了的脑子注入了一丝清明。
是的,若不论过程,单以结果论,她入草原的第一道坎,已经迈过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我不该自怨自艾了,我已经这么努力了,决不让那些事情再重演一遍!”
“这才对。”林斐欣慰地笑了。
她心中又泛起一个疑问,她便问:“珠珠,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全是你的遭遇。只说最后是我陪在你身边?可那些事发生的时候我在哪里呢?我难道眼睁睁看着你遭遇这些事什么都不做吗?我不信的。”
谢玉璋的脸色苍白了起来,心脏像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一样疼痛。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你是,做得太多太多了!
你不惜此身,事事挡在我前面。我经历的,你都经历了,我没经历的,你也经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