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挂出了人头。”李五郎也悲愤道,“让眼力最好的斥候看过了,是四郎无疑!”
四郎李启再立不起来,也是李铭唯一的儿子。
除了大郎二郎和三郎是李氏亲族,十二虎其余诸人都是穷苦少年出身,李铭于他们恩重如山。但凡有点良心的,看到义父亲子被戕,都悲痛难当。
李卫风上前一步,喝道:“十一,动手吧!”
这些天,他们按兵不动,便是因为李四郎和大娘李珍珍在李二郎手上,令他们投鼠忌器。
李固闻言,抬起了双眼,眸光冷得像冰。
河西第一杀将李十一郎,对义父李铭忠心不二,为了河西大局,素来对李二郎回避退让。
他已经蛰伏得太久了。
现在,那些束缚他的忠与义,恩与情都已经不存在了,已经再没有什么能挡他路的了。
年轻男人们的心,都滚烫了起来,野心沸腾。
当然在此时,他们的野心也仅仅止于攻破凉州,掌控河西。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面前的这个青年,将会把他们带到哪一步。
第66章
李固一行将要出征,却有一个年轻男人冲破了阻拦,冲到了他面前,扯住了他的马缰,大声道:“十一郎,如何不唤我同去?”
若谢玉璋在这里,必会大吃一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舅家的表哥杨怀深。
昔日谢玉璋力劝他去西北历练。他习惯了云京的安逸,总是下不了决心。
不料谢玉璋将林斐托付于他,林斐为了追随谢玉璋去漠北,竟绝食抗争。
及至数月后寿王和五皇子归来,他还特意去问了五皇子,林斐可安然。五皇子吃惊道:“斐娘?我没见到她啊?她不是留在你那里了吗?”
杨怀深便猜到,林斐为了不被谢玉璋送回,很可能是一直在夏嬷嬷那里藏身到入了漠北境内才会现身。
当时林斐绝食,他曾问过她,何至于此?
林斐说:我本该是流放路上一缕幽魂,甚至不知能否干净地离开。是殿下将我从地狱拉回人间,从那时候起,我便决定这条命都给殿下。我若留在云京,留这条命又有何用?还不如随了我母亲同去。
这之后一段时间,杨怀深总时不时地会想起林斐。那样纤秀的女郎,每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却是充满力量。
彷徨了一段时间,杨怀深终是不顾母亲当初的恫吓和威胁,与父亲说,他想去西北历练。
杨长源平日里对这个次子关注不够,前程都给他安排好了,他只要不做大恶,不出大错,于他们这等勋贵之家,便已经是好孩子了。
但也知他风流好玩惯了,日常里都是与和他一般的贵族公子厮混一起,走马章台。
乍一听他说要去西北历练,杨长源都不认识他了。
但他之提议却让杨长源动了心。
他去了信给河西的李铭。二人来往了几封书信后,他将次子托给了李铭,李铭接了。
不料谢玉璋的舅母,勋国公夫人知道后,不肯放次子离开云京,哭闹起来,很是一番鸡飞狗跳,又拖拉一番。
等到杨怀深真正离开云京前往西北的时候,谢玉璋嫁到漠北都快有一年半了。
在西北接了杨怀深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固。他接到杨怀深便问:“二郎所来为何?”
他说:“若来历练,我便与大人说,将你置于我的麾下。若只是来镀金,我让七哥带着你,保管你一年半载,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回云京去。”
杨怀深很是困惑,不知道李固因何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明明在云京时,他和七郎对他都十分友善。
他却不知,一方面,是李固回到河西,不像在云京那时收敛气势。
另一方面,则是在云京时,李固和李卫风虽与他比旁的人好些,却到底只是泛泛之交,算不上真正的好友。而现在对李固来说,他再看到杨二郎,便会想到他是谢玉璋的表哥,便会想到当时在云京,谢玉璋对他是如何地殷殷期盼,盼他能立起来。
偏杨二这般贪于安逸,叫他见了他,便很生气。
但杨怀深能来西北,便是因为下了一番狠心。等拜见过李铭,李铭笑得像个慈祥的伯父,问他:“老七老十一你都熟,愿意跟着谁?”
杨怀深道:“愿在十一郎麾下听命。”
李固瞥了他一眼。
从此,杨怀深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军营生活。
连李铭听说了都念叨李固:“你手那么紧干什么,随便练练他,让我能对勋国公交待就行了。”
李固却道:“孩儿与他交情甚好,既答应了他要将他练出一番模样,怎能食言。这是杨二自己选的。”
李铭扶额。
经过了最开始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杨怀深被李固摔摔打打的,竟也慢慢习惯了边境的生活,他见识了戈壁,见识了草原,跟着平息过几次边境的骚扰,慢慢竟也有了脱胎换骨的模样。
皮肤变得黝黑了,操练回来饿急了,像旁人一样抓起炊饼就往嘴里塞,也顾不得洗手没洗手了。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用香胰洗完手,还要细细涂上珍珠膏的纨绔贵公子了。
林修浦围城的消息传来,杨怀深整个人都懵了。云京,大赵的都城,皇权的中心,竟然……被武将带兵围城?
杨怀深当时便要收拾包袱回京城,李固把他摁住了。
“你现在单枪匹马回去有什么用?”他问,“你是万人敌不成?”
杨怀深急了:“那我总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李固问他:“你来之前,令尊可有什么交待?”
李铭提起勋国公的时候颇为客气,能让李铭这样对待的人,李固不信他是全无眼光的人。
杨怀深恍惚一下,终于想起来临行前杨长源犹豫过后曾对他说,京城若有事,不必回来,在河西照顾好自己便行。
他那时候根本没听懂。京城有事?京城能有什么事?
便也没放在心上。直至此刻被李固问起,才醍醐灌顶。
他咬牙留下了,咬牙听着每一次送来的消息。
围城,勤王,直至京城沦陷!
关系好的同僚特地匆匆来告诉他这消息的时候,他真的有崩溃的感觉。
他跳起来找李固,李固已经带着人出发,秘密潜行漠北。杨怀深再待不住,又一次收拾包袱要走。
这一次把他摁住的是蒋敬业。
“都这样了,你回去是去送死吗?”蒋敬业骂道。
杨怀深跳起来,怒道:“那我怎么办?”
蒋敬业道:“你家人若无事,你根本不必回去。你家人若有事,你……更不能回去!”
杨怀深呆住。
杨怀深来自繁华云京,精于吃喝玩乐,亦是风月好手。蒋敬业平时与他颇玩到一起去,有几分男人间的交情。
此时李固不在,令他坐镇中军,若叫杨怀深跑了,蒋敬业也没法跟李固交待。按李固那脾气,一顿军杖是逃不了的。
他说得杨怀深呆住,话已至此,也就不怕再多说几分。
“云京,我们迟早会去的。你与其自己一个人回去白白送死,不如跟我们一同去。”他说。
杨怀深抬眸看他。
蒋敬业直直盯着他。
他的目光和话中之意,令杨怀深打了个寒颤。
大赵怎么了?这天下,到底怎么了
歌舞升平的梦,碎了一地。
杨怀深煎熬地等着李固返回,不料先等来李铭身死,李二郎挟持李四郎的消息。
李卫风、李五郎、李八郎都急急赶来见李固,拿主意。蒋敬业急得嘴上起泡:“已经派了最好的斥候去追他了!就快回来了!”
河西一连串的变故,乱上加乱。杨怀深看着,深深感到了自己是个局外人。
同时亦感受到了那种身在漩涡,完全不由己的无力渺小之感。
彷徨茫然。
李固终于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我杀了老头子。”他说。
“老头子”是河西人对阿史那的称呼,就如漠北人称呼李铭为“李矮子”一样。
算是混乱中唯一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太好了!”李卫风惊喜地说,“漠北怎么都会乱一阵,正好咱们腾出手来处理自家事。”
众人根本不知道李固突然潜行去漠北是去做什么,都当他此去就是为了狙杀阿史那。
李固自然也不会多费口舌去解释。
凉州惊变,此时李固根本顾不得杨怀深这个公子哥。四虎联兵,围了凉州,要李二郎交待李铭死因,并交出河西的继承人四郎李启。
杨怀深夹在众将中一并跟来了凉州。李固还是在到了凉州后才发现他也来了。
但现在李固点兵出征,身边的人都被点中有了命令,竟独独没有他。
杨怀深猛然意识到,事情一步步发展到今天,他再也不能干坐着了。
他冲过亲兵阻拦,扯住了李固的马缰,质问他为何不带自己。
李固看着他道:“景山,这是我们河西的事。”
杨怀深紧紧握着他的马缰,却知道现在除了河西,他已经没有别的去处。他道:“你口口声声说拿我当自己人才好好练我,我都受了,现在你却当我是外人。”
李固盯着他许久,说:“你得明白,今日若跟我同去,从此以后,你便是李家军的人。我再不会予你一丝一毫特别关照,军令军法,一如旁人。”
杨怀深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心头如此清明。他的人生在这里迈过了一个坎,终于从父兄家族的庇护中挣脱了出来,人生第一次作为“杨怀深”,而不是“勋国公府二公子”,为自己做出了政治立场的抉择。
他大声道:“从今以后,我只是你李十一郎麾下一偏将!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什么国公府的二少爷,云京城的贵公子,都随着京城的血火一同湮灭了。
从现在起,只作为一个男人,直面这世间。
“好。”李固道,“上马,随我同去。”
杨怀深慨然上马,握住了自己的刀。
蒋敬业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卫风笑着给了他一拳。
李固一踢马肚,众人紧紧跟随。
后面隆隆跟着的队伍,是威震漠北与河西的飞虎军。
双翅飞虎旗迎风招展。
这一世李固虽临时起意潜行漠北,回凉州比前世晚了些时日,但也只是缩短了围城僵持的时间而已。
他的人生线,和前世并无太大分别。
凉州城破,李三郎被李十一郎斩于刀下,李二郎窜逃回自己的地盘。
李大郎观望,李六郎、李九郎、李十郎、李十二郎却与李二郎勾结,又有河西著姓霍氏与王氏参与其中搅动风云。
河西陷入了最黑暗最混乱的一段岁月,史称“河西之乱”。
许久之后,蛮头回想起当初李固潜行漠北之前说的话,都还觉得如谶语一般。
那时候,李固说,河西这块铁板要折了,想再重建起来,必是要死人,要血流成河才行。
果然血流成河。
李十一郎,大开杀戒。
第67章
谢玉璋没有去串联任何人,乌维和屠耆堂却联袂而至。
那时候谢玉璋正在赏弄坐榻旁那盆阿史那送给她的云朵花。
那花是去年阿史那从西域商人手里得到的,说是能结出白色云朵般的花。
可那盆花去年没并结出云朵来,阿史那气得说,等下次再见到那商人要砍了他。
谢玉璋却说,许是她养花的方法不对。
当年和亲名册里原是有数名花匠的,都叫她给勾去了只留了一个。花匠来看过,也说从没见过这种花,但见谢玉璋将这花养在大帐的玉盆里,猜测会不会是因为晒不到阳光的缘故。
谢玉璋便将那花交给了花匠抱回去养。花匠小心侍弄,今年真的开了花,却并不是如当初商人所说的“白色云朵”。阿史那这趟出去前还念叨:这回没见着那商人,想是不敢出现在他面前了,否则一定砍了他。
虽没开出云朵来,谢玉璋也将那花置于大帐一角观赏。
不料阿史那身故,王帐乱作一团。那花搁在角落里无人注意,等再注意到的时候,侍女们讶然道:“呀,真开出了云朵?”
先前开的花谢后,竟然结出一团一团的白色云朵,煞是好看。
可叹阿史那没能亲眼看到。
谢玉璋正这么想着,乌维和屠耆堂来了。
“宝华,怎么回事?怎么都在说你要回赵国去?”他们问。
老可汗死了,他们就大剌剌地称呼她为“宝华”了。
“可汗,屠耆堂。”谢玉璋说,“你们来得正好,我看可汗继位的庆典太忙,本想等你们忙过了这两日再同你们说。我是要回赵国去了。”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这如何使得!”
赵玉璋理直气壮地说:“我来是为了嫁给俟利弗,他如今没了,我自然要回家去了。”
面对软弱的人,人就自然地强硬起来。面对强硬的人,除非你比对方更强硬,否则大多数人都会不自觉地就把态度软下来。
赵公主谢玉璋性子强,初到漠北就杀了自己的护卫首领,又令老可汗驱逐了十九子夏尔丹,她日日佩戴着老可汗的金刀,提醒着人们她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女人。
古尔琳才想借机踩她,便险些被她用金刀砍了。
面对她,漠北汗国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都放柔了口吻,无比耐心。
乌维说:“宝华,你和亲而来,虽然父汗死了,但你的使命还是要延续的啊。”
屠耆堂说:“宝华,你知道咱们漠北习俗的。你看,我母妃就是先嫁给我祖父,再嫁给我父汗的。按照咱们这里的习俗,你也当自我们中再选择一个丈夫。”
一个说“延续”,一个说“选择”,都神情温和,口吻温柔。语意里有着微妙的差别,目光却都一样灼灼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