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正是太子的东宫。
林斐无奈地扯住谢玉璋:“这个时间,太子殿下一定是和陛下在一起呢。”
谢玉璋一怔,垂眸:“是呢,我糊涂了。”
太子哥哥此时还是太子,上午都伴在皇帝身边学习处理政务,下午则要上课。他现在忙忙碌碌勤勤恳恳,不像后来做逍遥侯世子那样醉生梦死,活一天是一天。
林斐想了想,又说:“先去见见太子妃也好,坐一坐,中午太子还是要回东宫用膳的。”
将来太子若身登大宝,太子妃就是未来皇后,林斐自然是想让她们姑嫂处好关系。
提起太子妃,谢玉璋目光一黯,垂下头:“好。”
后宫离东宫颇有些距离,林斐叫人抬了肩舆来,陪伴着谢玉璋去了东宫。
太子妃于氏迎出来,笑着牵住谢玉璋的手携着她往里走:“还说今日里过去看看你,不想你先来了,精神好些了没?”
太子妃的笑容比安乐公主真诚得多。谢玉璋与她没有利益冲突,又是先皇后嫡出,她肯与太子亲近,太子妃只有欢喜断无不肯的。
何况谢玉璋也不是那等刁蛮小姑子,人虽娇了些,却敬重兄嫂,从不曾给他们添堵。
于氏是真心喜欢谢玉璋。
谢玉璋反握住于氏的手,羞赧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自己胆子小而已,叫嫂嫂担心了。”
于氏打量她眉眼,道:“气色倒是挺好,怎地不太有精神?定是这几天都关在屋子里,闷着了。”
谢玉璋凝视着这位嫂嫂。
她此时肌肤莹润,两腮饱满的样子多好看啊。
后来她在逍遥侯府里和谢玉璋一起吃斋念佛,抄写经书,相对无言。常常一整日一整日地不说话,飞快地衰老了下去。
谢玉璋鼻子一酸,忽地抱住了于氏的手臂,低声唤她:“嫂嫂……”
于氏微讶,摸了摸谢玉璋的头,笑道:“这是怎么了?谁给我们宝华气受了?”说着,看向林斐。
林斐当然没法说出真相,含混着说:“公主自魇着了,这几日总是多思多虑。刚刚我们去给淑妃娘娘请安了。”
于氏便挑了挑眉。
她生得面相饱满,眉目端丽,被众人私下赞叹为“有中宫之相”。因为这个,容貌生得狐媚,想坐中宫而不得的淑妃看她颇是不顺眼,平日里没少给她添堵。
且皇帝没有嫡子,立太子便立了长,不料皇长子因急症过世,又立了余下诸子中最年长的这个。所以太子其实非嫡非长,生母又是四妃中位份最低的,加之自身又文弱些,颇不能令众兄弟心服。
淑妃亦有子,虽然年纪小些,但皇帝还在壮年,心里便难免有些想头,时不时地便要在皇帝耳边吹吹枕头风,挑挑太子和太子妃的错。
提起这位庶母,于氏是没半点好感。
林斐正是明白,才含糊着说话。
于氏果然便误会了,拍拍谢玉璋的手,道:“长辈年纪大了爱唠叨,说两句我们便听着,倒也不必往心里去。”
林斐若不是现在心里装着和亲的事,听了这话险些就要笑出来,觉得太子妃真是个妙人。
淑妃女儿都老大了,却最爱充娇嫩,穿的衣服常比安乐公主还娇艳,也是宫中一景。
谢玉璋自知方才不妥,“嗯”了一声,收敛了情绪,跟着于氏进了殿室中。姑嫂俩说些天气饮食,谢玉璋问候哥哥嫂嫂身体安康,态度认真,目光中透着真切的关心,并非礼貌敷衍流于形式,令于氏颇是惊异。
只觉得这小姑子病了几日,忽然长大了一般,令人欣慰。
待日头行至头顶,太子回宫了。
太子见了谢玉璋也是未语先笑,似乎这宫里的人见到她都是这样。
“可大好了?”太子问着,还摸了摸谢玉璋的头。
谢玉璋颇有些不适。但她此时只是个还未及笄的少女,太子此举,又颇有些刻意和她亲近的意思,便忍着硬受了。
于氏心知谢玉璋病体刚愈便急着过来,定是有话要跟丈夫说,笑道:“你们兄妹先说话,我且去瞧瞧午膳准备得如何了,待会宝华妹妹要留下用膳的。”
太子说:“快着些,下午还有事。”
于氏应了。
于氏一离开,谢玉璋便切入正题,直白询问:“太子哥哥,漠北汗国谴了使团来是吗?”
太子笑道:“你消息还挺灵。刚刚我回来前,说是下午便可入城了。父皇免了我下午的课,叫我和老五随着鸿胪寺一道去城外迎他们。”
谢玉璋问:“太子哥哥,漠北汗国这一次来,是想要和亲吗?”
太子脸上的笑便滞住了。
第8章
“你如何知道?”太子讶然。
两国邦交,许多事在正式场合只是走个过场,早在私底下已经沟通角力过。漠北汗国的使团虽然还未入京,但这一趟过来的主要目的早已经有人入京禀报过了。
太子没想到,谢玉璋消息会这么灵通。
“你别担心。”太子安慰她说,“若谈成了,选个宗室女给个封号就是了。”
但那都是从前的操作,从前,大赵还强盛。异族求个宗室女回去,便已经心满意足。
谢玉璋问:“我听说河西节度使人在京城好几日了,怎地漠北汗国的使团比他来得晚?”
说起这个,太子就堵心,不快地说:“这事,还不都是河西节度使闹出来的。”
对当年这些事,谢玉璋还真不清楚,她祈求说:“太子哥哥与我说说吧。”
太子叹了口气,道:“李铭借口追击色目人,一路驱赶色目人南下,趁机占了兆州之地。他是河西节度使,身负卫护西北边防之责,主要防的就是漠北汗国。他调动兵力和张柏崇打架,阿史那可汗怎么会不知道,他趁这乱子,派了使团绕道云州进京,无非想趁机勒索罢了。这些胡人,最是可恶。”
谢玉璋默然。
若节度使们安分守己,各守边疆,中枢腰杆便硬,自然不会惧怕胡人恫吓。
偏大赵内部一片混乱,节度使互相争抢地盘、人口,闹得不可开交。漠北汗国这时候以开战威胁,狮子大开口,张口要一个真公主,皇帝……便给了。
“你别担心,无非给他们些财货便是。我大赵泱泱大国,不缺这点子财货。”太子以为谢玉璋被吓着了,温声安慰她。
“那如果,”谢玉璋低声问,“他们开口必要一个真公主怎么办?”
太子微愕:“那怎么行?”
“如果他们开口了呢?”谢玉璋逼问。
太子稍一思索,额头便有了汗:“不、不会吧?”
“阿史那汗派的人,为什么不走河西,却绕道云州?”谢玉璋又问。
那自然是因为,漠北汗国的人也深知大赵内部诸节度使之间的矛盾。河西是块硬骨头,他们啃不动,好不容易出现这么一个机会,便联络上与李铭素有嫌隙的邻居朔方节度使齐昆,取道云州。
太子额头的汗更密。
“哥哥。”谢玉璋敛了敛裙摆,正坐,躬身,“妹妹想请哥哥帮个忙。”
太子犹疑一下,说:“何事?”
谢玉璋抬头:“妹妹想请太子哥哥,帮我盯着汗国使团。”
太子惊疑不定地看着谢玉璋。
“哥哥不要想多了,妹妹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请哥哥盯着看看,后宫可有人会私下里与汗国使团有接触。”谢玉璋安抚他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哥哥做。”
太子微微松了口一气,却不解:“妹妹这是要做什么呢?”
谢玉璋抬眸:“哥哥,若父皇想自我们姐妹中选一个嫁到塞外去,哥哥觉得,会是谁?”
太子不假思索地说:“那自然是……”
“安乐”这名字就在舌尖上,却吐不出来。太子望着谢玉璋幽深漆黑的眸子,鼻尖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磕磕巴巴地说:“那自然、自然……”
想到后宫的形势,这话却怎么也无法自信地接下去了。
谢玉璋微微垂首:“哥哥明白就行了。”
太子不是嫡出,谢玉璋是嫡出却没了母亲,面对淑妃,他们两个人其实是天然的同盟。
太子叹息一声,答允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盯着的。”
又道:“父皇最疼爱你,你不要胡思乱想。”
谢玉璋点点头,换了话题:“哥哥,我们真的拿那些节度使没有办法吗?我看那李铭被父皇宣入京当面斥责,也一点不惧的样子。”
皇帝反而要作出安抚姿态,日日召了他入宫伴驾,以示恩宠。
太子恨恨道:“那李铭胆大妄为,真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他自家事理不清,日后必有内乱。”
这还真是将来会成真的预言。
谢玉璋问:“哥哥怎么知道以后事呢?”
太子冷笑:“你可知他有十二子,只有第四子是亲生,其余义子也就罢了,排行前三的三个,都是他李氏族亲,身份与旁人不同。父皇这次以诸子有功为由加了封赏,余人都封了五品、从五品的将军,唯有前三子,加封了四品衔。”
谢玉璋懂了。
皇帝故意将李铭前三个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地位抬高,压了他亲子一头。原来河西内乱的根源,自这时候已经埋下。
只是最后这一切,都做了李固的嫁衣裳。
“哥哥,北衙六军现在……究竟战力如何?”谢玉璋忍不住问。
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合称北衙六军,乃是天子亲卫。
太子诧异:“怎地关心起这个来了?”
谢玉璋说:“北军若是强悍,父皇也不用为节度使们忧心了吧?北军……可战吗?”
太子给谢玉璋的回答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你不懂。”他苦恼地说,“这里面门道大了。”
北衙六军虽是天子亲卫,也要有人来执掌。这巨大的利益,早就又由勋贵世家们瓜分得清清楚楚,皇帝纵然深知其弊,却是想动哪一块都难。
谢玉璋默然。
所以后来林修浦围城、黄允恭入京,六军形同虚设,皇城那么轻易就被攻破了。
她想到了福康和嘉佑两个小妹妹,感到心脏又在疼痛。
“我们且忍忍,眼前先把漠北汗国的事摆平,父皇才能腾出手来解决藩镇之弊。”太子说,“宝华,憋屈也就这几年,到时候就好了。”
谢玉璋听了这话,没有半点高兴,反而背后发凉。
她知道,几年之后便是因为皇帝意欲削藩,终致节度使们反了。看似繁华强盛的大赵王朝,轰然垮塌。
“哥哥,藩镇之弊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得了的,哥哥务必要劝谏父皇,此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谢玉璋急切地说。
她这么一说,太子才自觉失言,皇帝的打算怎么可以随意这样透露出去。他忙道:“我只是随便说说,这些事可不能到外面乱说,你莫要多说,莫要多管。宝华,你听到没有?”
语气语调,到底还是将谢玉璋当作孩子看了。和亲的事或许与她自身相关,军国大事,怎容得她插口。
不过是个还为及笄的小姑娘而已。
谢玉璋颓然。
谢玉璋在东宫用了午膳,太子比她还匆忙,吃晚饭便先走了。谢玉璋辞了于氏,也回了自己的朝霞宫。
不料福春顶着大中午的太阳,晒得直流油,在朝霞宫外等她。
谢玉璋下了肩舆,诧异地问:“怎地又来了?可是有事?”
福春顶着一头热汗,笑得喜庆:“早上殿下说,若有那漠北汗国使团的消息便叫奴婢来禀报,奴婢这就来回禀啦。那使团下午就要进城了,奴婢想着,过几天咱们宫里就能看到那些胡人啦。”
于福春来说,“看到那些胡人”就跟看瓦子里的杂耍一般,看的是热闹。宝华公主一定就是想看热闹,才这么关心这个事,他得了消息,撒丫子就奔着朝霞宫来了。
他是想破天也想不到,云京明珠宝华公主,其实只是想跟他这个小人物多走动走动。
他既然自己又送上门来,谢玉璋自然不会放过。
“瞧着一头汗,可用过午食了?”她温声问。
福春何曾被贵人这么对待过,受宠若惊地说:“不敢当殿下关心,奴婢已经……”
话还没说完,一阵“咕噜噜”的声音自腹中响起。一众宫人都掩口娇笑起来。
谢玉璋也笑了,对林斐说:“让他去小厨房用些饭食,再到我跟前来回话。”
林斐笑着指了个宫人,领着福春去了。
福春脚踩着棉花一般跟着一个宫娥去了朝霞宫的小厨房。因着谢玉璋对他另眼相看,宫娥们都一口一个“福公公”地唤他。
福春感到自己的监生仿佛达到了最高峰。
他飞快地用完饭食,又用盐水反复漱了口,净了面,拾掇干净才跟着宫人去见谢玉璋。还如早上一样,殿室里只有宝华公主和林氏。
谢玉璋坐在上首,问:“可用好了?”
福春立刻伏下身子:“好了,好了!”
林斐都忍不住莞尔。
福春机灵地问:“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能做到内廷总管大太监的人,果真是有几分眼力劲的。
谢玉璋问:“河西节度使这次来就带了两个义子吗?”
福春说:“是否有别人奴婢不知道,但是李大人次次入宫都是只带他们二人。”
谢玉璋问:“那两个人你见过几次?”
“回殿下,”福春答道,“两位将军奴婢已经见过三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