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这时候千万别逞强……”他像甩不掉的牛皮糖般,又黏了过来。
维持十八年的良好修养在这一刻破碎。我紧皱眉头,没忍住用力推了他一把。谁知强风加暴雨下,他的身体就像纸片一样轻飘飘,顺着甲板急速朝栏杆滑去,不到几秒钟,半个身子就挂在了船外。直到这时,他才涨红了脸,一只手扒着栏杆,杀猪般哀嚎起来。
这种人真是害人害己,但毕竟是我不小心把他推过去的……犹豫一秒钟,我扔掉手上的书,提起两边裙子打了个结,艰难地逆风走过去,朝他伸出手:“另一只手给我!”
不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教他的。他看看浓黑如墨的大海,又看看我的胳膊,不争气地抽噎了起来:“我、我害怕……手抬不起来……”
废物!
我会一点骑士剑术,力气还行,不过仍然不敢贸然跑过去救他,因为在暴风雨的作用下,帆船会左右摇晃,如果一边被海浪抬高,另一边就会被雨水冲刷成一个滑腻的斜坡。到时候,就算我力气再大,也会被帆船甩出去。
害怕什么来什么。刚想到这里,另一边猛地被海浪推高,那边甲板堆放的物品,犹如坐滑梯一般,“噗通噗通”地砸进水里。废物王子半边身子都浸在冰凉的海水里,一时间,尖锐的嚎叫声回响不绝:“救命……救命!”
几个水手想过来帮忙,尽管他们身强力壮,恐怕也不是大海的对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地思考着,命令他们:“那边的绳索,拿过来,系在我的腰上,我过去救他!你们拿好这一头!”
他们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将绳子系在腰上后,我终于敢放开手脚了。不过,并没有莽撞地一下冲过去,而是等雨势略小一些后,在海浪把另一边推高时,心一横,从甲板上滑过去,一把扣住废物王子的手腕,再借助海浪推高这边的力量,狠狠地把废物王子扔向那几个水手:“——接住他!”
计划是如此完美,当那几个水手接住废物王子的一刹那,我差点想为自己的机智鼓掌。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几个水手和废物王子差不多废物。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他们,接住废物王子的同时,松开了手中的绳索。
……
废物王子得救。
! 我被大海一口吞没。
……
掉进海水里后,才发现海水是如此冰凉,细棉布裙子是如此沉重,冷铁般勒得我喘不过气。
太冷了,思绪渐渐变得混沌,手脚像是绑着千斤重的冰块般,连最基本的扑腾动作都无法做到。很不情愿就这样死去……可是,没力气也没精神再挣扎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绝对不要和废物王子同乘一艘船。
就在这时,身体突然一轻,有什么东西托住了我的腰。我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画面,只能隐约感觉到那东西像人类的手指一样,有修长的骨骼,但并不怎么灵活,好几次都没能抓住我的衣服,最后,它似乎是游到了我的脚底,握住我的脚掌,将我托举到了海面上……
这是我将死之时的错觉么。
下一刻,新鲜空气争前恐后地涌进肺部,鼻腔滞涩的感觉总算消失了。但因为在海里待得太久,虽然有意识,却没有自主呼吸的能力。眼看又要像掉进海里一样,重温窒息的感觉,我急得不行,却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等着新鲜空气被一丝丝抽离,肺部被艰涩感塞满。
还好,我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不然照他这个按法,不一定醒得过来。半晌过去,喉咙一呛,一口积水不由自主地喷了出来。我艰难地撑开被睫毛粘住的眼皮,却先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救我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如果我是个爱幻想的小姑娘,这时肯定会联想一些浪漫的爱情故事:掉进深海,生死千钧一发之际,却被神秘人救起,送到了安全的海边……按照小说情节的走向,救我的人要么是个冒险家,要么是条俊美的人鱼,不管他是谁,我和他注定纠缠不清。
然而回到现实,我却只觉得胆寒。那么恐怖的暴风雨,连三桅帆船都被掀得摇晃不止,就算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也不敢保证能在这样猛烈的暴风!风雨中存活。那个冒险家得是强壮到什么地步,才能如此轻松地救下我?如果是人鱼,那就更可怕了。这几年,新发现的大陆上,人吃人的现象屡见不鲜,同类尚且能吃掉同类,谁能保证人鱼不会吃掉我呢?
拧干湿漉漉的头发,我抹掉脸上的沙子,张望了一下四周,是一个从未见过的荒岛,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家。直觉告诉我,在这种荒岛上,最好不要碰见同类。
幸好父亲不怎么约束我,成年以后,我去过不少地方冒险,有一点独立生存的本领,不然冷不防来到一座荒岛,真没办法生存下去。
抛开廉耻,我脱下又湿又重的裙子,平铺在能照到阳光的岩石上。尽管在脱之前,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当浑身一丝不挂时,还是感到了强烈的羞耻。算了,活着和廉耻,总得选一样。
简直不知道该不该回头。与此同时,更糟糕的事情出现了,树林里居然传来了马蹄声!
这座荒岛有人!
怎么办……
海风吹拂过来,我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后背反而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尽管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却是尖锐而锋利的倒钩状,手指与手指之间,还有一层透明而黏腻的薄膜……像是两栖动物手脚上的蹼。
救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人还是怪物?
我不敢出声,也不敢反抗激怒他,任由他单手抱着我来到海滩上。他把我放在岩石后面,直到此刻,我才看见他的全貌。
他绝对不是人类,却像人类一样,有眼睛、鼻梁和嘴唇。他的手脚修长,尤其是腿,已经长到不能随意放置的程度。如果一个普通男人,身材像他这样完美,绝对能称得上高大英俊。然而,他的后背长满了淡蓝色的鳞片,背脊还有一条蓝绿色的透明鳍,美丽,罕见,却可怕。
他没有眼皮,低头专注刨沙坑的时候,白色的薄膜会包裹一下眼珠,看上去就像是眨眼一!一般。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恐惧堵塞了喉咙,半晌才能发出一点干涩的声音:“你……”
他立刻抬眼看向我。
我往后缩了一下。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越近,我犹豫着,要不要丢下他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突然停下了刨沙坑的动作,俯身过来,一手揽住我的腰,另一手穿过我的膝弯,把我横抱起来,然后,扔进了沙坑里。
“……”
搞不懂他在做什么。
像是埋宝藏一样,他认认真真地把我埋起来,守在我的旁边,两只湿漉漉的手掌扒着岩石,露出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向树林那边。
他也听见了马蹄声,知道树林里有人过来,所以刨了个沙坑把我埋起来,守在我的旁边……他在保护我?
可是,他为什么要保护我?还是说,这种怪物天生乐于助人,只要是不小心掉进海里的人类,都会像这样保护他们?
思绪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马蹄声终于停下,一个带着浓重西欧口音的声音响起:“这些印第安人真有骨气,宁愿自杀也不愿意出卖族人。”
“再审问不出那些人的下落,我们的口粮就要吃完了。”
“真想念家乡的葡萄酒,还有家乡的漂亮姑娘……在这地方,整天只能喝牲畜的血液,真的快吐了。”
“——你们看,这里有女人的脚印!”
旁边的人顿时大呼小叫起来:“女人,这绝对是女人的脚印!不管是印第安女人,还是被带走的西班牙女人,我都要了!”
听到这里,心骤然凉了大半。最糟糕的情况,不是漂流到一座荒岛上,也不是在荒岛上碰见同样求生的人类,而是漂流到一座正在上演屠杀的荒岛。虽然我的国家并不热衷殖民,但只要是出身皇室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殖民背后的丑恶。这些自诩文明人的士兵,像屠宰牲畜一样,屠宰那些印第安人……没想到会漂流到这样一座岛上,真是棘手。
同一时刻,他们似乎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正在朝这边走来。
听见他们靴后跟马刺拖在地上的锵锵响声,我吞了口唾沫,紧张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第50章
但很快,我就发现,更需要担忧自身安危的是那些人。
他们刚靠近岩石,只见一道蓝绿色的影子,如同海洋里凶猛可怖的白鲨,瞬移到他们的面前。我看不见具体的画面,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惊恐惨叫声。那些人像毫无反抗能力的沙袋般,被重重抛起,“砰”地砸在地面。整个过程绝对没有超过五秒钟,那些身强体壮的士兵就被接连撂倒……救我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见识了这样吓人的场面,按理说,我应该害怕,应该逃跑……可就像被一股神秘力量钉在海滩上一样,我心中有种无法克制的渴望,我想知道,救我的是什么。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闪过,那道蓝绿色影子就回到了我的身边。他垂下头,冷不丁张开口。吓了我一跳。他的牙齿也像白鲨般细而尖利,口腔是干净的粉红色。当他上下颌打开时,能看见双颊被刀割开似的鳃。
……他要干什么?
终于下定决心要吃掉我了吗?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腥膻的鲜血流下,他俯身过来,用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将那只手腕递到我的唇边。我连连摇头:“我不渴……不想喝血,你不要……唔……”他强行将鲜血灌进了我的嘴里。
身体在这一刻产生了奇特的变化。视野骤然变开阔,连天边一只海鸥的毛色都看得一清二楚,听觉也变得极灵敏,能听见潮汐之下鱼群在游弋、沙滩里一只蟹在爬行、丛林深处昆虫在鸣叫……以及,身边的怪物近乎疯狂的心跳声。
“……我怎么了?”
“我们缔结了血契。现在,你是我的未婚妻。”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冷冽,竟然十分动听,顿了顿补充说,“我叫蓝伯特。”
我满脸愕然,一时间,简直不知是先震惊他会说话且有名字,还是先震惊自己竟成为了他的未婚妻……不不,血契是什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缔结一个血契?我脑中嗡嗡作响,半晌问道:“血契是什么?”
“缔结血契后,你能得到我的!的视力、听觉、嗅觉,能在海里自由地呼吸和说话,身体能抵御极寒与高强度水压。”
没想到全是好处。我斟酌了许久,小心翼翼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更喜欢在陆地上呼吸和说话。”
自以为这句话说得没什么问题,蓝伯特却像被冒犯一样,低吼一声,猛然张口露出尖细的牙齿:“你必须和我回海底。”
明明会说人类的语言,却像野兽一样不讲道理。我皱皱眉,刚想说话,突然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里:种满玫瑰花的国度、被映成玫瑰色的城堡、透明水晶制成的高跟鞋……
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小玫瑰,我说的永远,是永生永世……我们的命运将永远联结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你会怨恨我吗?”
“不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怨恨你。”
……
这是什么?
回到现实,却发现已经被蓝伯特横抱起来,正在朝海洋里走去。来不及顾及还没有穿衣服,我慌张地勾住他的脖颈,急声阻拦他:“别……求你了,我们就在陆地上说话好不好?”
他看我一眼,口吻强势而不容违逆:“我说了,你必须和我回海底。”
再度被海水浸泡,感觉果然跟之前很不一样。海水像失去了力量般,不再拼命地挤压我的四肢,而是跟空气似的包裹着我的皮肤。我动了动手指,居然没感觉到阻力。这就是血契的作用吗……
这时,他忽然松开我,双脚微摆,游到我的面前。意识到身体还裸着,连忙捂住要紧的部位:“你想干什么?”
他看了我片刻,看得我头皮直发麻,然后,低声念了一段咒语,只见几点金光从海底窜起,犹如传说中的精灵,一丝丝、一缕缕地环绕在我的身上。我惊疑不定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我竟然穿上了一条透明鱼鳍般丝滑的裙子,裙摆像是生长在海底的冷色调水草,飘逸、摇曳。
他的举动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我喉咙有些!些干涩:“谢谢。”
“不客气。”他淡淡回答,“你的裸—体很美,但在北国,只有需要交—配时,才会袒露出彼此的裸—体。”
我:“……”
即使是在冰冷的海洋里,也能感到滚烫的血液涌上脸颊,我结结巴巴地说:“陆、陆地上也是这样的……刚刚是特殊情况。”
……
……
为什么人不能被海水撞晕?
我涨红着脸解释半天,总算让他明白我并没有交—配的想法,不等我松一口气,就听见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怎样才能让你有?”
我有些恼羞成怒地说:“在我的国家,男人若是决定追求一个女人,起码会让她了解自己的出身、学识和财力。我现在只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姓氏、出身、学识……甚至连你的国家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和我讨论这种私密的话题……你是不是太不尊重我了!”
头脑混乱极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莫名说得很有底气。蓝伯特怔了怔,薄膜包裹了一下眼珠,似乎不懂为什么被训斥。他的眼神尽管大海般深邃疏冷,比人类的国王还要冷静强势,却始终有种动物的懵懂纯净,让人不忍苛责他的行为,哪怕他的言辞确实逾越了。
心中升起一股想要安抚他的冲动。不知这股冲动从哪里来,似乎安抚他、包容他、温暖他,已经成为生命中无法摆脱的本能。他说再过分的话,做再过分的事,我都不会跟他计较……好奇怪,太奇怪了。我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是因为血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