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蓝伯特同吃同住了那么长时间,他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语气,每一个动作……我都能快速地读懂,这显然是长辈对晚辈失望透顶的口吻。
尤利西斯却像被嘲讽一般,弓起身体:“我真是受够了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真的是神子,所以才轻蔑和无视一切,故作高尚到连自己生母都能放弃?假如我告诉你,你并不是‘神子’呢?”
我听不下去了:“尤利西斯,有时候并不是因为身份才去做一件事情,而是这个身份能做什么事。当士兵们将性命托付到你手上时,你怎么能对他们不负责?这不是‘神子’与否的问题,而是你是否有人性。你想救自己的母亲,可以理解,但你为了自己的母亲能活命,就放弃三千条活生生的性命,难道你以为自己的选择很符合人性吗?蓝伯特说得对,你是真的不适合王位,你的思想太简单,连我都能想明白的问题,你却从始至终都只看到肤浅的表面。”
尤利西斯颈间青筋突起,沉戾着一张脸,驾着雄鹰猛地朝这边冲过来,像是要同归于尽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蓝伯特却丝毫不慌乱。他挡在我的身前,看向一个铁甲侍卫。一秒钟的时间,铁甲侍卫就已明白他的意思,双手奉上弓箭与箭筒。蓝伯特一手持弓,另一手闪电般插上箭支,拉开弓弦对准尤利西斯。
我有些担心。蓝伯特手中的弓箭不带任何魔法气息,会不会近不了尤利西斯的身?
我能想到的,蓝伯特也想到了。他根本没打算用这把弓箭杀死尤利西斯。只见他的动作平稳而利落,眼神凌厉没有半分犹豫,接连!连射出三支箭,每一支箭都让尤利西斯左支右绌,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就差点被箭支逼得从雄鹰上掉下去。
如果我是他,这时肯定选择驾驭雄鹰,飞出弓箭的射程。毕竟蓝伯特手中只有普通的弓箭,他飞远一些,弓箭就奈何不了他了。但尤利西斯的想法一向难以揣测,竟控制雄鹰飞到祭台的上空,直接从雄鹰上面跳了下来。
几乎是一瞬间,周围所有铁甲侍卫拔出骑士长剑,指向他的脖颈。
尤利西斯单膝跪在地上,抬头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兄长,你是不是很疑惑,我为什么会这样恨你?”
尤利西斯手握短剑,缓缓地站起身:“你以为我真的没有野心吗?你以为我不想成为万人之上的王吗?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地沉溺于音乐和绘画吗?”
蓝伯特单手示意铁甲侍卫后退,接过一把骑士长剑:“既然你想要王位,为什么不去争取。”
“我想过争取!母后却说,我不适合那个位置,你比我更适合……她说,你是天生的王。”尤利西斯如同穷途末路的雄狮般,瞳孔赤红,半蹲着慢慢接近蓝伯特,“我信了这句话,放弃了争取王位的想法,直到你亲手杀死我们的母亲……你不是天生的王吗?你不是天生就适合这个位置吗?为什么你连救下自己生母的办法都想不出来?我恨你无能,更恨自己无能,早早放弃了争夺王位的权利,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母后去死!”
蓝伯特闭了闭眼,轻吐一口气,有些疲倦地说道:“你真的从未长大过,弟弟。”
“最后一次纵容你。要怎样你才能放下那些无谓的仇恨。”
尤利西斯一字一顿地说道:“和我决斗。你杀了我,我就能放下了。”
这显然是不公平的决斗,谁也不知道尤利西斯还有什么绝杀的筹码,邪术士一向以诡谲著称。蓝伯特却答应了下来:“好。”我的心顿时提到喉咙口,刚想摇头否决,就听见他平淡地命令道:“保护好王后。”
话音落下,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长剑与短剑重重碰撞,发出锋刃摩擦的刺耳声!声响!
我被铁甲侍卫团团围住,进退不能,只能旁观他们激烈的打斗。尽管祭台的面积不小,但那是相对于其他观景台而言,跟传统的比武台相比,祭全无法畅快淋漓地施展手脚。他们的决斗,与其说是打斗,不如说是在悬崖边徘徊。
蓝伯特的力量更胜一筹,然而他的武器并未经过魔法的锻造,光滑的剑面很快就爬满了蛛网般的纹路。
尤利西斯无不嘲讽地笑道:“想不到国王如此寒酸,连一把像样的长剑都没有……可千万别说我是趁人之危。”
“能打败你就行了——”
蓝伯特没有回答,一秒钟后,他骤然松开手中长剑。只听“哐当”一声,长剑掉落在地,碎裂成数块。他侧身避开尤利西斯的正面袭击,闪电般绕到他的身后,一脚狠狠踹向他的后背。尤利西斯反应不慢,短剑迅速凿向大理石地面稳住身形,翻身躲开蓝伯特沉重的一脚,拔出短剑重新扑了过去。
气氛紧绷到极致,不知是铁甲侍卫挨得太过紧密,还是高台空气稀薄,从他们打斗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没有恢复过正常频率。
只见蓝伯特侧身一避,同时快步后退,唇微动念了一段咒语,缓缓从空中抽出一把骑士长剑。尤利西斯看见后,怔了怔,讥讽地笑道:“‘神子’修习巫术,多么可笑。”
话落,两人两次闪电般缠斗在一起,武器一致后,剑锋相接摩擦的刺耳声响,让人牙齿一阵发酸——
不管怎样,尤利西斯都拼不过蓝伯特的力量与招式,不到片刻就节节败退。他咬紧牙关接下蓝伯特力道磅礴的一剑后,无法控制地倒退几步,撞到了祭台的石栏上。
天色灰暗,细盐般的飞雪逐渐变成鹅毛大雪,旋转着,飞舞着,沾在他们的头顶、肩上。祭台之下,大多数人已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看热闹或关心帝王安全!全的民众。
几番打斗下来,两人均已挂彩。蓝伯特黑色礼服被划破好几道口子,最深的一道鲜血已凝结成硬块。尤利西斯则比他更狼狈,除了身上的伤口外,连颈间都被划了几道血痕。
乌云如盖,风雪不知疲倦地怒吼咆哮。蓝伯特礼服的下摆在风中猎猎翻动,发梢沾满了晶莹的雪花。他身形挺拔地立在风雪之中,长剑直指尤利西斯的心口:“看在你我是至亲的份上,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发誓,永不涉足北国,我饶你一命。”
尤利西斯低低地喘息着,可能是雪花太过密集的缘故,我看见他的眼中竟然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晚了,兄长。”
“我们之间,早已经是不死不休。就算你愿意放过我,我也不愿因你的施舍,而苟活下去。”他一边脸色苍白地说着,一边捧着血流不止的手掌慢慢后退,“你让我的后半生笼罩在丧亲之痛中,那么,我也诅咒你一生都无法逃脱丧亲的命运——你将无人送终,无法延续自己的后代,无人继承偌大的王国……”
说到这里,他整个已走到石栏的边缘。我看不见蓝伯特的表情,只能看见尤利西斯翻过祭台的石栏,在茫茫云海中,回头看了一眼蓝伯特:“我不会是你最后一个死去的亲人。”
最后一个字还未彻底飘散在空气中,尤利西斯展开双臂,像翱翔的鸟一样,跳下了祭台。雄鹰尖锐而悲愤地嘶鸣一声,却没有俯冲过去救下他,而是在空中焦躁地来回旋转、扑腾翅膀。
这一回,尤利西斯应该是真的死了。
蓝伯特摇摇头,扔下手中沾血的骑士长剑,将我揽入怀中,侧头命令道:“找到尤利西斯的尸身。”
铁甲侍卫抚胸领命。
他将头抵在我的肩上,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小玫瑰,我有点累了。”
第47章
他将头抵在我的肩上,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小玫瑰,我有点累了。”
听见这句话,鼻子骤然一酸。一直以来,哪怕公务再繁忙,肩负的责任再沉重,命运对他再不公,他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是英明尊贵、杀伐果决的帝王,也是一个顶天立地、无坚不摧的男人,很少有这种精神都透出疲惫的时刻。现在,他却告诉我,他有点累了。
我想紧紧地抱住他,却怕弄疼他身上的伤口,只能尽量放柔声音:“都过去了,累了就休息一下吧,好不好?”
不知他有没有听见我的话,他靠在我的肩上,一直没有动弹,我也不想催促他,安静地站在原地,等他调整好状态。他在我的肩上待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咆哮的风雪停歇,一缕金色阳光破开阴霾灰暗的云层。
与此同时,一个铁甲侍卫跑过来,称已经找到尤利西斯的尸体。
我皱皱眉,想让他待会再过来,蓝伯特却已直起身,恢复了常态,头也不回地走向大理石楼梯:“带我过去。”
“蓝伯特!”我忍不住担心地叫住他。
他站住脚,没有回头看我,而是侧头吩咐旁边的铁甲侍卫:“护送王后回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扯下血迹斑斑的黑色皮手套,随手丢到一个铁甲侍卫的手里。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我。我理解他现在沉重复杂的心情,所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融入一望无际的北国雪景里。
尽管蓝伯特没有明说,但看得出来,尤利西斯的死亡对他打击很大。之后的一段时间,除了必要的时刻,他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毕竟是血肉相连、从小长大的亲生兄弟,即使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他也一直没有放弃跟尤利西斯和解……可能是因为他对尤利西斯只有失望,没有仇恨。
至于尤利西斯的诅咒,巫觋部紧急查阅了上,却始终没能找到类似的诅咒。经验丰富的巫医也帮蓝伯特检查了身体,除了他自己下的诅咒外,并没有查到其他诅咒的痕迹。最后,巫觋部得出结论,尤利西斯没有诅咒蓝伯特。
这个结论让尤利西斯的死,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有时候,连我都在想,他对蓝伯特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他这一生究竟在仇恨和痛苦什么?
!
不过,不管诅咒是真是假,尤利西斯的目的都已达到。他想让蓝伯特后半生笼罩在失去至亲的阴云中——哪怕巫觋已经断言,蓝伯特并没有被诅咒,但是,万一呢?
尤利西斯用自己的死,将诅咒变成了一个谜。一个永远无法找到答案的谜。
就像他生前到底在痛恨什么一样。
新元历1702年1月7日,尤利西斯的尸体取代了那枚金狮徽章,葬进了皇家的墓地里。没有举行葬礼。
那是一个冰封雪盖的清晨,雪花细盐般飘落,冻得人手脚打颤。蓝伯特举着一把黑伞,身着黑色大衣,站在墓碑的旁边,神色淡漠地看着侍卫们铲土,开馆,放入僵冷的尸身。没有悼词,没有默哀,浇上泥土后,下葬便已结束。
这些天,他一直没有表现出异样的情绪,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担忧他的状况。
“蓝伯特。”我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本想劝慰他,但天气太冷了,刚喊出他的名字,就禁不住打了个冷噤,“你不要……”
还未说出剩下的话,他突然扯下围巾,缠住我空荡荡的脖颈,又扯下皮手套,握住我的手,皱眉说:“这么冷怎么不说。”
我摇头:“也不是很冷。”
他垂下头,将自己的皮手套细致地戴在我的手上,直到我的手掌彻底暖和起来后,低声说道:“对不起,这段时间没有照顾好你。”
“别这么说,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抬起眼,看着他清冷美丽的蓝绿色眸子,认真地说道,“真要说谁没照顾好谁的话,应该是我没照顾好你……这些天,我只能眼看着你这么难过,却没办法帮你分担痛苦。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扣住我的后脑,狠狠地吻住了我的唇。他的双唇冰凉而柔软,几乎和雪花一个温度,感情却是一如既往的炙热而滚烫。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更像是在向我汲取力量,似乎他已经精疲力尽,只有通过确认我的存在,才有力气继续面对接下来的事。
当日下午,蓝伯特命人将老国王从深不见底的地牢,带到了我的书房里。
“陛下。”
四个铁甲侍卫把浑身被黑布裹住的老国王,推到书房厚实的深红色地毯上,单手抚胸退!退了出去。
蓝伯特在一堆文书中抬起头,看了一眼老国王,却没有立刻过去,而是对我说道:“小玫瑰,过来。”
老国王本来在地上安静地蜷缩着,听见他的声音,顿时拼命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仇恨而嘶哑的低吼声。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蓝伯特的身边,尽力不去听那些凄凉可怕的嘶吼声:“怎么了。”
我翻了翻那些纸张,都是需要国王批阅的文件:“签上我的名字?”
“嗯。”他低沉地答应了一声,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朝老国王走过去,单膝跪地说了几句话。
我垂头,打开其中一份文件看了看,是巫觋部申请拨款的文书。硬着头皮读了几行,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注意力全在蓝伯特那边。但是,他们谈话的声音太小了,蓝伯特又背对着我,根本听不见在说什么。
心不在焉地签了几份文件,如坐针毡。好半晌,实在坐不住了,正想走过去,光明正大地听他们谈话,蓝伯特却站起身,吩咐侍卫进来,把老国王送出去。
新元历1702年2月15日,老国王逝世。在葬礼上,我才知道,当时蓝伯特给了老国王两个选择,一是忏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二是像蓝伯特一样,住进不见天日的城堡里,等待陌生女子的救赎。老国王选了第二个。
蓝伯特将他送往附属国的一个城堡里,设下禁制,让他不得随意离开,然后,在附近的村庄散布谣言,说城堡里住了一头冷血邪恶的怪物。
听到这里,寒意突然从脚底蔓延到头顶,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当年,蓝伯特住在玫瑰色的城堡里,从未伤害过附近的村民,却始终有关于他伤人的传言……到后来,甚至出现了一头与他形似的巨蟒,多次祸害周围的村落。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蓝伯特早就告诉过我,他的父王只是看似温和软弱,实则手腕比谁都强硬。或许,老国王才是!是那个理性到冷血的人,不然怎么可能为了集中王权,而选择让亲生骨肉成为一枚棋子?显然,在他的眼里,权力比血缘更为重要。这样一来,什么都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王后会被敌国的势力抓走,是皇宫的防守如同虚设,还是有人故意让其如同虚设?为什么两军对峙时,最终决策的权力在蓝伯特手上,而不是老国王的手里?为什么尤利西斯从头到尾都认为,蓝伯特才是杀害王后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