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他是老国王。女巫的下场和他一样,在另一个地牢里。”昏暗的烛光里,奥菲莉亚的眼中浮现浅浅的哀伤,“尤利西斯殿下本来也是这个下场,但他侥幸逃走了。罗莎,其实我一直在想,陛下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或许只是因为从前的他太好,所以,只要他稍微表现得残酷冷漠一些,就让人觉得无法接受。就像人们无法容忍好人做坏事,却会称赞做好事的坏人一样。”
从深不见底的地牢里走出来,我头脑里始终回响着奥菲莉亚的问题。蓝伯特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他只不过是把别人曾施加在他身上的,用同样的手段还回去了而已……为什么都觉得他变得残酷冷漠了?
不过,无论他的做法是对是错,我都不希望他被仇恨和痛苦困扰太久,也不希望他再因为诅咒而胡思乱想。我想让他变好,不是因为害怕他的残酷冷漠伤害到我,而是这样他能活得轻松一些。
回到寝宫,已是傍晚时分,空气中氤氲着馥郁甘甜的玫瑰花香。落日是玫瑰色的火焰,燃烧在宏伟矗立的塔顶上。我揉了揉面颊,装出迷路半天的懊恼表情,准备把侍女敷衍过去,谁知刚走进殿堂,就对上一双美丽的蓝绿色眸子。
第45章
我吓了一跳,正要回答,却注意到他手掌的绷带已经很久没换了,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对旁边的侍女说:“去把医药箱拿过来。”
蓝伯特静静地看着我的动作,如同一头试图相信羚羊的猛兽,似乎只要我露出防备或恐惧的目光,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咬断我的脖子。习惯了他这种目光,我小心地拆开他的绷带,因为一个下午没换,干涸的鲜血已经跟绷带黏在了一起。我对上他的视线,轻声责备道:“为什么不及时更换绷带。”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双眼,似乎手掌的伤口是无意间沾到的红色颜料:“忘了。”
“我怕弄疼你,让巫医过来处理可以么。”
他终于低头看了一眼绷带,平静地回答:“不用。”
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他,他已将绷带连着血痂扯了下来,随手扔到一边,把血淋淋的伤口递到我的面前:“好了,你包扎吧。”
就像自己伤口的血痂被活活撕开一样,我也感到了撕裂般的剧痛。胸口剧烈起伏着,想生气,想发火,想质问,想甩开他的手不管,但最终我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打开医药箱,帮他涂好药水,剪下一截干净的绷带,细致地缠好,打结。
用剪刀剪下多余的绷带,我刚准备松开他的手腕,像怕我逃跑一样,他反手紧紧地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到他的身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下午去哪里了。”
我抬头,与他的目光对碰。他像处于失控的边缘一般,眼眶泛红,眼珠犹如蓝绿色寒冰铸成的囚笼般,禁锢着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皇宫里果然遍布他的耳目,他应该已经知道我下午去做什么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再问一遍?他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以为我会隐瞒下午的行踪,害怕他,欺骗他,然后远离他?如果我能这么轻易地对他产生恐惧的情绪,早在他变成巨蟒时,就逃之夭夭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让奥菲莉亚带我去见了老国王。”我答道。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地回答,微微怔了怔。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面颊:“你是不是在想,我会指责你的行为,认为你不该这么对待老国王?看来你还是不怎么了解我。蓝伯特,父亲虽然从小教我要善良,却没有教过我用善良去衡量和要求别人的行为。”
他没!没有任何反应,一直怔怔地看着我。
“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好,也没你想象得那么无私善良。我是一个普通到极点的女孩,其他人有的私心我也有,其他人逃避的东西我也会逃避,其他人害怕的东西我也会害怕。我没变成过野兽,没有长时间待在不见天日的城堡里过,不知道被人用怀疑、惊恐、畏惧的眼光看待是什么感受,也不知道经历‘七宗罪’有多么痛苦。你知道,你感受过,经历过……你选择报复,那是你的事,我不会多嘴半句,但我希望报复之后,你能从压抑的状态中走出来。”
我再次轻呼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声音有些颤抖:“答应我,可以么。不是害怕你,而是你这个样子,我真的很担心很担心。”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我半天,忽然重重将我扯进了怀中。直到他用大拇指擦了擦我的眼角,才发觉已经流了很久的眼泪。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突然发现,无论是什么人,尊贵或贫贱,都难以摆脱过去的伤痛。好比我,童年时光看上去无忧无虑,实际上布满了失恃的阴云,总是在悄悄地思考,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妈妈,而我只有爸爸。因为缺少母亲的陪伴,长大后看似坚强勇敢,其实非常需要爱人的呵护和关爱。表面上是蓝伯特离不开我……其实,我也很需要他留在我的身边。
只是,互相依偎取暖的感情固然可贵,但我希望能和他一起熬过人生中的寒冬,迎来春天,而不是被对方越来越冷的体温,抽走最后一丝暖意。
我回抱过去,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放柔声音说道:“我知道从过去走出来很艰难……但我会一直陪着你,寸步不离地陪着你,直到你走出来为止。”
长久的沉默后,他嗓音沙哑地问道:“是不是我这个样子吓到你了。”
“我说过,你什么样子都不会吓到我,而且,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耐心地哄了许久,终于把他哄好了。简直就像是哄一个别扭的小男孩。本以为他会留在这里用晚餐,谁知,他站起身,穿上搭在椅背的白色大衣,告诉我还有公务没处理完。我一阵无言,所以,他是忙公务忙到一半,听说我去看了老国王,连公务都不顾了,冷着脸匆匆过来问罪?
再三嘱咐他要及时更换绷带。他一脸俨然地点头,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听进去。送他走到宫殿门口,他看向前方,一边扣上鸽子血般鲜红的宝石袖扣!扣,一边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想听你说爱我。”
我愣了愣,无奈地踮起脚,捧住他的头,亲了一下他的侧脸:“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扣好袖扣,系上衬衫最顶端的一颗扣子,垂头看向我,“再亲我一下。”
这句话他没有压低声音,周围的侍女与侍卫虽然雕塑般目不斜视,但我确定他们听见了。想到他上午还在众人面前高高在上地予夺生杀,现在却像沦陷在爱情里的青涩少年般索吻。心重重地悸动了一下,我揉了揉滚烫的面颊,再次踮脚,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那枚金狮徽章递到蓝伯特手里时,他正在我的书房里办公。高级调查官双手献上金狮徽章,蓝伯特的面容隐藏在小山似的文书后,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冷漠而平稳的声音:“加强巡防,登记每一个出入王都的流动人员。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死掉。”
说完,他停顿了几秒钟,接过高级调查官手中的金狮徽章。
高级调查官单手抚胸,领命离开。书房内安静下来,我看见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影子动了动,蓝伯特仰靠在椅子上,抬手揉了揉眉心。我刚要过去帮他按摩放松一下,他就挺直背脊,手握羽毛笔,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不知尤利西斯是真的葬身在火海里,还是用障眼法逃脱了追捕。王都的巡防已严密到每一只蚊虫出入都有登记,却始终没能找到尤利西斯的行踪。三个月后,蓝伯特确认了尤利西斯的死讯,将那枚徽章放在尤利西斯曾穿过的衣服上,葬进了皇家的墓地。!时间太长,他都会吃醋,冷冷地扫奥菲莉亚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别来得太频繁。
另外,通过三个月的相处,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他觉得安全感不够,或是生气嫉妒到一定程度,另一个蓝伯特就会出现。可能是因为长期的理性教养,让他无法直白地宣泄感情,另一个蓝伯特是他过度被压抑的本能,弥补了这一缺陷,能做一切他本人想做不便做的事。虽然很头疼要应付两个他,但好在两个他都很好哄……倒不至于过得焦头烂额。
转眼间,我迎来了在北国的第一个新年。按照北国的习俗,王后要主持祭典,为子民祈祷新的一年无病无灾、风调雨顺。蓝伯特的母后去世后,祭典的主持一直都由国王代劳。现在,我占了王后的位置,自然得承担主持祭典的责任。
我本来跃跃欲试,但在看完厚厚一叠主持祭典的说明后,无法抑制地产生了退意。这也太麻烦了吧……居然连王后每个步子的距离,每个动作的手势都有明确的要求,做错一个都不行。我简直头大如斗,几乎是哀求地望向蓝伯特:“好多……太详细了,我肯定记不住,真的必须由我主持吗?”
我跌坐在沙发上。
他无奈地坐在我身边,将我揽进怀中:“你平时太少管事,除了几个常来书房的王臣,和贴身照顾你的侍女,外界都快忘记我有个王后了。前天邻国的使者来访,还以为我已经娶妻是谣言。这样重要的时刻,你忍心让我孤身一人去主持祭典么,嗯?”
他的呼吸轻拂过我的额头,微扬的尾音钻入耳朵里,化为怦怦的心跳。按理说,已经在一起那么久了,不至于再像懵懂少女一样,对他的一举一动如此着迷……但现实就是,怎么也抵抗不了他的魅力。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梁,甚至是他的手指,他的气息,都让我深深地沦陷……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点头答应了下来。看着比我两根手指并排还厚的书册,我心里甜蜜又后悔。!祭台下,跪在地上的王都民众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蓝伯特身穿黑色礼服,戴着黑色皮手套,接过我递来的火种,扔进大理石打造的祭坛里。
刹那间,橙红色的火焰猛地冲上天空,跳跃在他线条凌厉的侧脸上。
“祭典开始。”
我看见跪在地上的民众慢慢起身,将手中的魔法灯盏抛向天空。以前巫觋部还未重启时,这些灯盏都是被放进运河里,后来发现这样做,对运河下流的污染太过严重,于是,蓝伯特命令巫觋部发明并量产了这些能飞向天空的灯盏。
这一幕堪称如梦如幻。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晶莹的雪花,然而当雪花落在灯盏上时,却没有熄灭灯盏的火焰,而是触发了淡蓝色的保护魔法罩。只见橙红色的灯海之中,时不时闪过淡蓝色的魔法光芒,映衬着冰天雪地的景色,辉煌美丽如同大教堂穹顶的金色绘画。
我悄悄地靠近了蓝伯特,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道:“希望每年都能和你看见这样的景色。”
他本来在看着那些灯盏轻轻拊掌,听见我的话,低头看向我,声音变得温柔入骨:“我也是。”
一个体态修长的男人骑着雄鹰的颈部,他身穿宽松的黑色斗篷,衣摆猎猎抖动着,眼珠猩红,脸颊纹着古怪的飞鸟纹身。
是尤利西斯。
“兄长,我回来报仇了。”他缓缓开口,口音也变得极其古怪刺耳。
蓝伯特上前一步,将我扯到他的身后,眯着眼看向尤利西斯:“你投靠了敌盟?”
“敌盟”是一个统称,由一些想对抗北国却实力不强的小国家组成,它们仿照北国的政策,组建了巫觋部,却因为没有北国强大的影响力,只吸引到一些走投无路的邪术士。不知是蓝伯特的策略太过正确,顺应了时代的趋势,还是邪术容易在短时间内掌握,“敌盟”一年比一年强盛,似乎已经有了能与北国分庭抗礼的规模。
尤利西斯淡笑一声:“是啊。因为我的故乡,在我最痛恨的人统治之下。”
第46章
尤利西斯脸上的飞鸟纹身,代表他已经是邪术士的一员。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关于邪术士的描述。邪术与巫术不同,邪术的门槛很低,只要向撒旦表明忠诚,献祭自己的灵魂就能修习,而巫术有一定的门槛,并非人人都能学会。且长期修习邪术,容易出现惊悸、幻觉等症状,性格也会变得偏激阴沉。
听说,“敌盟”的巫觋部为了控制新加入的邪术士,会在他们向撒旦表明忠心前,举行一个黑色弥撒,所有自愿成为邪术士的人,必须向神灵吐唾沫、残杀婴孩,毒死附近村庄的牲畜1……只有做到这些,才有资格修习邪术。不敢相信尤利西斯因为所谓的“仇恨”,走到了这一步。
我一直觉得他和蓝伯特都是王权的受害者,说不清谁对谁错,他却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蓝伯特的身上,究竟是真的看不见真相,还是只有这么做,才能从找不到目标的仇恨里解脱出来?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说道:“尤利西斯,你真觉得这一切都是蓝伯特造成的吗?”
尤利西斯淡淡地回答:“你是他的妻子,当然以他马首是瞻。我不跟你废话。”
“这么多年来,你所痛恨和痛苦的,不就是战场上那一箭么?”我走上去,第一次在数万人的面前讲话,奇异的是嗓音并不颤抖,大概是因为蓝伯特就在旁边,无须担忧和惧怕什么,“难道你要一个王储,未来的王,为了自己的私心,去牺牲无辜士兵的性命吗?士兵们虽然发誓要效忠皇室,为皇室献出性命,但战死沙场,和被自己的上峰推出去送死是两码事!”
若是以前的尤利西斯,恐怕脸色早已巨变,现在却轻描淡写地答道:“是,他是救下三千条贱命的圣人,是英武威严的帝王……没人能指摘他的做法,但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亲手杀掉母亲的仇人。”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快速地念诵了一段咒语,缓缓变幻出一把短剑,“尊贵的王后殿下,难道你能否认是他亲手杀死自己母亲这一点吗?”
我皱紧眉头:“你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一个人用一把刀杀掉你们的母亲,你不去找那个人复仇,反而决定摧毁那把刀……你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吗?”
“你错了。”尤利西斯翻腕握!握住短剑的剑柄,同时扣住雄鹰颈部,直直地朝祭台俯冲而来,“他就是杀死母后的那个人,若是他当时愿意放弃王位,愿意亲手杀掉三千条贱命……母后不会死的。兄长,你为什么像个懦夫一样躲在女人的后面,看她为你孤军奋战,这可不是国王的作态呢。”
雄鹰的巨翅掀起一阵阵狂风,险些扑灭祭坛的火焰。两侧的铁甲侍卫早已手持弓箭,蓄势待发地瞄准尤利西斯。我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蓝伯特却握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神色平静地看向尤利西斯,说:“我对你已经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