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有几百米的路程，罗玛尼却觉得这段路简直和几百公里没什么两样， 并且这几百公里还要每一分每一秒， 都以生平最高的速度来冲刺。
好在这段路里有不少掩体，翻倒的马车和胡乱堆叠的各种箱子木桶让他看不见那些枪手的同时，也挡住了人群的道路，让那些行动迟缓的平民不至于立刻追上来烧死他。
余光瞥见一处翻倒的马车旁有段仅容一两人通过的窄小阶梯， 曾经的迦勒底体能废柴想也没想， 咬着牙根就跑了过去。也许人类遇到危急时刻都会分泌的肾上腺素，他伸手拽着那些尖利的阶梯栏杆， 从上方一跃而过。
然后立刻趴下。
水银的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射而过，带倒了猎人同款的狼皮帽子。
显然，就在连通阶梯的高台上，同样有对他十分不友好的亚楠居民。
罗玛尼眯起双眼，从阶梯上抬头观察了一眼，庆幸而意外地发现，高台上的亚楠居民仅仅只有两个。几乎是立刻的，“可以狙杀”的念头就赤·裸·裸地闯入了脑海。
身后猎狗的狂吠还在继续，人群继续穷追不舍，根本毫无迟疑的时间。
一贯以老好人形象示人的医生悄然对自己说：
也许，是该到了做出改变的时候了。
罗玛尼踉跄着直起身，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连开数枪。
……
伊芙琳毫不意外地看见青年一瘸一拐地走回来，面无表情地勾起一丝笑容。
“哦，你通过了考验，是个合格的猎人了。”
“是……是啊……”
粉头发的青年痛不欲生地说，混合着鲜血、泥水和焦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从头发上淌下来，但是浑身上下除了红肿的脚踝，并没有其他外伤。
“本来我还想着，如果你向我求助，我会替你清扫干净这条街，但是从此以后，你就别再想成为猎人，乖乖当个移动血库吧。没想到，你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家伙竟然还有几分韧性，这倒令我惊讶了。”
“不是每个人都甘心做一条砧板上的鱼肉啊，虽然我不知道猎人是怎么训练的，但是我绝对不想死在这里啊！”
“既然你通过了，那我就得有点表示了。”伊芙琳欣赏地看着粉发青年，抛过来一根亮闪闪的东西，“喏，拿着，这是你的徽章。每个猎人都有用来辨识身份的徽记，平时出示徽记，就能得到支援，其他猎人也不会主动攻击你。哼，其实说是这样，在猎杀之夜里，就连大街上的家伙都敢对我攻击，更别说常年沉溺于杀戮的猎人了。这东西看似有用，其实也就只剩个纪念意义了。”
青年扶着膝盖痛苦地弯腰，喘气喘得和风箱没什么两样，但还是抬起头勉强接住了那根吊坠。那根细细的银链上，似乎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淡淡馨香。
细细银链穿起与之毫不匹配铁片，在像极了随手从铁板上剪下来的不规则铁片上，用锥子捶打出了象征着猎人的图案：
一个用极简笔画绘制而成，绑住双手和双脚，承受着倒吊刑罚的人。
在塔罗牌中，倒吊人象征着放弃目前所拥有的一切，作出自我牺牲。但也许，这里并没有塔罗牌这种东西，倒吊人是另一种象征含义。
不管正位还是逆位，塔罗牌含义还是单从画面上分析，对于猎人这种职业，都算不上友好。
罗玛尼捏着薄铁片，习惯性地陷入了分析中。
……
“猎人的处境，似乎并不算好？”
他试探着问，旋即招来了一阵嘲笑。
“猎人的处境什么时候都算不得好。”伊芙琳挑着眉，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嘲笑表情，“也可以说，整个亚楠的处境都很糟糕。”
白发女猎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露出惊奇的神情。
“以你的体能，竟然没受什么伤？！这简直不可思议，像我和艾琳，哦，还有格尔曼玛利亚也能做到，但是你……我一点也想不出来你毫发无伤的理由。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平安无事地通过那段路的？”
“其实并不是这样……”
罗曼尼脸上露出了尴尬表情，他脱下一只手套，露出戴满了五指的素面戒指。
“我其实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打了好几枪，那些猎狗也把我的腿当成了美味的骨头，我只是仗着这个在作弊而已……”
除了脚踝是被他自己扭到，然后肿了的。
他算是弄明白了，加拉哈德从爱西丝那里拿回来的十个戒指的确拥有非凡的防御力，使他遭到各种攻击依旧完好无损，之前用来血疗的针头无法扎进皮肤也是同理。
奇怪的是，当伊芙琳最初发动攻击时，十戒却诡异地失去了效用。
“你有赖以保命的东西，很好。”
白发的女猎人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并未露出好奇乃至贪婪的神情。
“这样，我就不用分出太多精力保证你活下去了。来，告诉我你到底是怎样通过这段路的，令人不受伤害的戒指可没法让你顺利通过敌人扎堆的地盘。”
“是楼梯。”
罗玛尼深吸一口气，方才惊心动魄的杀戮仍然让他有些目眩，以致于产生满手鲜血的负罪感。
“这里的楼梯很狭窄，而且还有栏杆，能有效限制活动范围。我在清扫了楼梯上的敌人以后，就用石块发出声响吸引他们，并在楼梯口设置火力点进行狙击……”
他喘着气叙述着，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伊芙琳为什么将考试地点选在这里的苦心。
首先这里并不长，以一个正常人的体力完全足够走完全程。第二，这里的敌人只是多，实力并不强大，就算是用枪，也足够一个个解决冲上来的人和狗。第三，这里的楼梯和掩体够多，逼急了还能爬上去暂时躲一下斧头和狗，为自己营造一个暂时脱离战斗的空间。
总而言之，这条道路看似很难，其实并不会真正要了他的命。
“那些令人讨厌的狗也在那里活动不开，于是我就能从容地杀死它们。等到被吸引的敌人都倒下后，街上的敌人也变少了，我就能找到机会进行各个击破……”
……
白发的女猎人忽然微笑起来，就像是一朵温馨的烛光照亮长夜，不同于面对怪物时的冷笑，也不是面对乌鸦猎人时的自嘲，而是真真切切的，眼中带着属于“人”的暖意。
“我收回我之前的评价，你虽然孱弱，但却是个聪明又有悟性的家伙。猎人作战的精髓，已经被你完全理解了，如果不是没有接受过血疗，你大概会很快出师，然后成为一个优秀的猎人。”
“血疗？我很多次听见过血疗，但血疗指的是什么？对人有好处？”
罗玛尼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因为伊芙琳在下一秒就收起笑容，又把脸板回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不，它从来没有过好处这种东西。这不是你该问，也不是你该尝试的。”她生硬地转开话题，并向前走去，“既然你已经总结完毕，那我就要带你到下一个地方去了。”
自知失言的青年默默地跟在后面，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伊芙琳的胸前，似乎是空荡荡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达成～
第82章
欧顿墓地中， 天上仅剩的余晖正一点一点地消逝，深沉夜幕即将降临。
白发的女猎人放下手中的白玫瑰，摆放在一处新立起无名墓碑前， 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伊芙琳老师。”
陌生的黄衣猎人抱着女孩来到目的地， 身上裹着浓厚的熏香气息。
“哦， 是你啊， 亨里特，加斯科因呢？”
女猎人应声转过身， 目光直视着黄衣猎人怀中的那对姐妹，那正是之前摆脱她去寻找加斯科因的爱丽丝姐妹。
头发花白的黄衣老猎人不自觉地僵硬了一下，声音低沉：
“他去找艾琳了，我想我待会儿也会去找她。”
亨里特刻意压低了声音，到最后甚至只做出了口型。
“爱丽丝和安吉尔就拜托老师了， 虽然很遗憾，但我已经快要陷入疯狂里去了。过多的猎杀腐蚀了我的神智， 我害怕我会在哪一天亲手杀了她们。”
在和加斯科因一起回家看望孩子们时，望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脸，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像个正常祖父一样拥抱她们，用糖块填满她们的嘴， 用刺刺的胡须磨蹭着她们的头顶， 而是在心底冷血残酷的盘算，能不能在她们兽化的第一时间杀死她。
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亨里特惊骇莫名，内心又充满对孩子们未来的惶恐不安，思来想去， 亨里特还是决定将他可爱的孙女们送到授业恩师身边。
因为她是自从猎人诞生以来， 自始至终没有陷入兽化的唯一一个古老猎人。
……
墓地里静默了一瞬，白发的女猎人垂着眼， 认认真真地往目的上再放上了一朵白玫瑰。曾经象征着爱情的花朵，如今仅能为了哀悼而使用。
“你还没到这种程度，没必要去见艾琳。”女猎人说，随后又像是要强行提起情绪一般，把粉色头发的青年推到身前，“来吧，认识一下，这是亚楠新来的猎人。”
“嗯，初次见面，我叫罗玛尼·阿基曼，实际上是个意外卷进来的游客，现在勉强在这里当个猎人讨生活。希望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互帮互助，共渡难关。”
看了看头发花白的老猎人，又看了看那对十分可爱的姐妹，罗玛尼·阿基曼最后友好地伸出了手。
“太弱了，实在是太弱了。”
亨里特大摇其头，仅是礼节性地伸出了手，在对方碧色双眸的注视下一触即收。
“我甚至无法确定，他能否在猎杀之夜里存活下来，更不用说能否保护我的两个孙女了。”
他用疑惑的眼神示意着白发的伊芙琳：
这样的猎人放在以前，就是被无情淘汰的残次品，就算是这样，你也要把自己贴身携带的徽章转给他吗？
伊芙琳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这是我的自由，亨里特，你该再回头去学学尊师重道这个词了。”
“保护我们？”趴在亨里特肩上的爱丽丝忽然出声，双手不安地揪紧了亨里特肩头的皮甲，“爷爷，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
亨里特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暴露在外的双眼里，甚至有些莫名的……悲壮。
“是啊，爱丽丝。”黄衣猎人尽量温柔地哄着家中硕果仅存的两个孙女，“现在是猎杀之夜，家里已经不安全。所以我要让你们和伊芙琳姐姐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那爷爷，安全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亨里特用眼神向面容依旧青春不老的恩师求助着，在得到对方的示意之后，才缓缓开口。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爷爷从前训练的工坊。”
……
位于欧顿教堂之后的塔楼里，废弃已久的猎人工坊又重新燃起了火光。
“伊芙琳，头还在痛吗？”
事实证明，罗玛尼·阿基曼就算是成了漫步亚楠镇的猎人萌新，其本质也依旧是居家系。由于猎人工坊因不知名原因荒废已久，从前猎人来来往往的小屋早已落满灰尘，肮脏一片，最后罗玛尼不得不和亨里特一起收拾了整间房屋。
浓淡适中，温度适宜的加奶红茶在洁白的骨瓷杯子里微微荡漾，表面上还浮着一层精心勾勒的拉花图案，橘粉色长发的青年端着托盘慢慢走近。
自从经过欧顿小教堂到猎人工坊所在的塔楼，伊芙琳就开始神情恍惚，就在通过绳索速降的时候，还差点握不住绳子直接摔到底楼。
但以伊芙琳本人一贯表现出来的强悍，这似乎并不是一般的生病。
“你别管这个。”
面色苍白的女猎人神情烦躁地坐在昏黄灯下，一手支起额头，双目紧闭，一双小扇子般的睫羽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她刚刚要抬手接过杯子，却不小心打翻了摆放在手边的木盒，里面的东西顿时翻倒出来。
……
罗玛尼定定地盯着那个被伊芙琳打翻到地上的东西，脑袋剧烈刺痛起来，浑身犹如置身冰天雪地。
在地面上的东西很难说是一种“东西”，它既像是一个物体，又像是一个具备智慧的生命，黑褐色的干枯之柄上，宛如莲蓬生出莲子一般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眼珠。那些眼珠转动着，如有智慧般将视线投射在青年身上，但并没有任何足够令人充分理解的情绪。
非人类、魔物……
种种形容此物的名词纷涌而来，罗曼尼僵硬在原地，隐约而莫可名状的咯咯笑声在脑海中响起，却带着时光难以抹去的怨憎。莫可名状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全副心神，就像渺小的人类面对深渊、面对海洋、面对宇宙……
源于更高生命层次的未知令简直让人恐惧到恶心。
即便是在神明遍地走，祭司不如狗的神代，也从未有任何一个神灵，任何一个魔物，令他有如此冰冷的体验。
仿佛只要再多看一眼，理智便会崩碎，亦或是成为它的俘虏。
那块干枯的东西紧紧躺在绒毯上，密密麻麻的眼珠向四面八方投去视线，青年维持着端茶的姿势定在原地，就连楼上两姐妹和亨里特收拾屋子发出的吱嘎噪声也似乎变得无比渺远。
“罗玛尼？罗曼？蠢货！！！”
惊雷一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罗玛尼浑身一抖，差点把托盘连同茶壶一起翻下去，之后才发现伊芙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在他面前晃着手指。
“啊，我在！”
“看来还有神智。”
伊芙琳烦躁地说，随后赶紧捡起地毯上的不知名物体放进木盒，最后用一块绘满符文的兽皮包裹起来。
摆脱异常影响的罗玛尼赶紧回神，继续刚才的动作，把茶杯放到她手边。直到此时，他才发现白发女猎人收回的手指在用力揉着太阳穴，一贯整齐的发型此刻也显得有些纷乱。
“那是什么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