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碧棠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揉着眼角道:“奴婢只是怕娘娘心里难过,一时失态罢了……”
苏青霓笑了笑,想起一事,道:“不过我今日派人去养心殿请皇上来用膳,倒确实是有事情想找他,既然他不肯来,我少不得要用别的法子了。”
碧棠愣了愣:“什么法子?”
苏青霓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
次日一早,天还黑着,卯时一刻,楚洵下了朝,帝王仪驾自太和门出来,往内左门的方向走,几个大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龙辇旁,还要一边奏事:“山阳一带今冬连降一个月的大雪,压垮了好些房屋,不少灾民正在南下,是否即刻派山阳知州开仓放粮?”
龙辇内的声音冷冷地道:“灾民走了七八日,又叫他们徒步走回山阳吗?即刻令怀北州府守军火速赶派车马,接引灾民到附近州县暂时安顿。”
他话音才落,仪驾便已入了内左门,几个宦官上前一步,将大臣们拦下,恭敬却不失强硬地道:“诸位大人留步。”
几个大臣只好叹了一口气,望着那帝王仪驾远去,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一众随侍宫人打着灯笼往前走,只听前头有人哎哟一声,随后传来砰的闷响,几个人滑倒在地,横七竖八摔成一团。
李程立即摆手,示意所有人停下,随后才惊疑不定地道:“怎么了?”
有人道:“李总管,这地上结了好厚的冰,走不得了。”
第17章
“好厚的冰?”
李程一伸手,旁边有宫人忙不迭将自己的灯笼递过来,他拿着那灯笼走上前,看那几人摔做一堆,李程忍不住皱了皱眉,道:“扶他们起来,别挡着路了。”
立即有宫人上前去扶,岂料才走到近前,脚下呲溜一下,又摔了几个,哎哟声连天,李程暗道,邪了门了。
他抄起那灯笼往地上一照,可不是厚厚一层的冰?将整条宫道都封住了,人走上去不打滑才是怪事。
李程心里犯嘀咕,这路是不能走了,他们摔着事小,若是摔着龙辇里的那位,那可是大事了。
李程提着灯笼回了龙辇旁,低声道:“皇上,这路被冰封住了,不能走了,咱们绕道吧?”
过了一会,舆轿中传来了楚洵淡淡的声音:“嗯。”
于是帝王仪驾掉了个头,准备往内右门的方向转进去,原本一路跟到内左门的几个大臣正一边说话,一边准备离开,一人眼尖,瞄到了那门里光芒大作,咦了一声,回头道:“皇上出来了。”
话音才落,嗖的一下,其余几个大臣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朝着那龙辇奔了过去,他们的事儿还没奏完呢,皇上又出来了,太好了!
那个提醒的官员心里暗骂自己多嘴,这些人也忒不厚道了些,他一边腹诽,一边提着袍子奔了上去。
工部侍郎赵寅成今日总算是抢了个先,赶在其余大臣前头,急急向龙辇内禀道:“皇上,乾清宫被烧毁,需重新修缮,营缮司已准备着手处理了,只是账目还未定下,臣已将折子递上去了,还请皇上圣裁。”
过了一会,龙辇里才传来永嘉帝的声音:“账目为何不定?”
赵寅成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快速答道:“回皇上的话,因乾清宫的修缮费用当走后宫的账,然却被皇后娘娘驳了回来,一时半会无法定下来。”
“皇后?”楚洵的语气里带着疑惑:“她如何说?”
赵寅成只得硬着头皮把苏青霓的那些话大概复述了一遍,末了又苦巴巴道:“娘娘的意思,臣也明白,只是——”
话还未说完,楚洵便打断他道:“乾清宫修缮的费用,从内库出吧。”
赵寅成大喜,顿时觉得眼前亮堂堂如云开月朗,近日来这件事情一直压在他心里,如今总算是解决了,连忙叩谢圣恩,又有其他人抓紧机会奏事。
才几句话的功夫,一行人便到了内右门前,几个值守宦官站在那里如铁塔也似,将大臣们拦着,面上笑着,声音却硬邦邦的:“大人们留步。”
众大臣们只好住了脚,恋恋不舍地目送那帝王的仪驾远去,入了宫门内,方才那么短的时间,还有两个官员没来得及插上话,有人不由埋怨道:“诸位大人奏事的时候,也要抓紧时间嘛,我这声儿都没吱出来,圣驾就走了。”
赵寅成的事情奏完了,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道:“下回王大人走快些就成了,争取给皇上吱个声儿。”
众人皆是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笑罢又安静了片刻,都觉得这笑十分的心酸。
却说帝王仪驾进了内右门,顺着宫道往前走,走到尽头左拐,前方灯火明亮,照亮了大半条宫道,驱散夜色,几名宫婢提灯候在那里,当先站着一名女子,身披一袭象牙白的罩衣,暖黄的烛光映照着,衣摆上的花纹荡开如水一般的涟漪,影影绰绰。
李程打眼一看,眼皮子顿时跳了跳,前头是坤宁宫。
苏青霓自然看见了帝王仪驾,缓步过来行礼,面上带着微笑,盈盈下拜:“臣妾参见皇上。”
……
这是大婚之后,永嘉帝第一次踏入坤宁宫中,正是清晨时候,天色未亮,因着他的到来,整座宫殿都点起了灯笼,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
宫人奉了茶来,苏青霓亲手接过,呈给楚洵,笑吟吟道:“皇上请用茶。”
楚洵倒是没拒绝,他饮了一口茶,突然愣住,下意识看了看手中的杯盏,片片茶叶在雪白的瓷杯中漂浮着,茶水是清透的碧色,热气袅袅,楚洵眉头轻皱了一下:“这茶……”
苏青霓抬起头,讶异道:“可是茶不合皇上的口味?”
楚洵否认道:“没有。”
他顿了顿,又问:“宫里何时有了这样的茶?”
苏青霓微笑道:“皇上是说紫茸香么?这茶不是宫里的,是臣妾陪嫁时带入宫中的。”
见楚洵看过来,她便继续解释道:“祖父从前与一名高僧有很深的交情,这茶便是那位高僧所赠,祖父十分珍惜,一直不舍得用,他百年之后,便将这盒紫茸香留给臣妾了。”
楚洵颔首,苏青霓便莞尔笑道:“若是皇上喜欢这茶,臣妾便让人送去养心殿。”
楚洵道:“不必了,君子不夺人所好。”
苏青霓杏眼微弯,宛如两弯月牙似的,掩口轻笑道:“臣妾不爱饮茶,倒不如赠与爱茶之人,也不算浪费了它。”
楚洵没再说话,苏青霓便唤来碧棠,吩咐道:“派人将那盒紫茸香送去养心殿。”
碧棠应声去了,殿里烧着炭盆,暖如春日,无人说话,空气一时间安静得很,唯有那银丝炭燃烧时,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
眼看一盅茶就要饮完了,一名宫婢过来,低声禀道:“娘娘,早膳已备好了,是否现在就用?”
苏青霓放下茶盏,看向楚洵,关切问道:“皇上一早就去上朝了,若是还未用早膳,不如与臣妾一道?”
楚洵没答话,苏青霓看着他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道,古语有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对方刚刚才得了自己一盒茶叶,她就不信这人的脸皮能厚到这种程度,连吃个早膳也要拒绝她。
果然,楚洵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起身道:“走罢。”
苏青霓笑了笑,跟在他身后一道往外走,今日在坤宁宫伺候的尚食女官仍旧是易清芸,她正垂手候在桌旁,待见里间出来个人,身材修长,身上穿着帝王冕服,把她给吓了一跳。
易清芸连忙带着一屋子的宫人跪了下去,心里有些惊异,往日里都是她伺候中宫用膳,每回苏青霓都派人去养心殿请皇上,但是楚洵没有应过一次,不想今日他竟不声不响地从里头出来了。
难道皇上昨夜是宿在坤宁宫的?
没等她揣度明白,楚洵便在桌边坐下了,苏青霓跟着坐在他身边,见易清芸还跪着,便笑着抬了抬手:“易尚食请起。”
“是,”易清芸这才站起身来,不敢抬头去看两人,只是亲手揭开桌上的一个瓷盅,袅袅热气升腾起来,一边柔声解释道:“皇上,娘娘,这是二十四气馄饨,以猪肉糜、虾肉泥、菘菜制成馅,与新鲜鸡汤一同熬煮而成。”
苏青霓笑笑,道:“二十四气馄饨,这个名字有些意思。”
易清芸又揭开剩下的瓷盅,还有一碗碧海玉露羹,一碗玉粒粥,并一碟鸳鸯糕。
大约是膳房也没有料到楚洵今日会在坤宁宫用早膳,如往常一样,只准备了苏青霓一人的早食,看起来就颇是寒酸了,堪堪才四个碗,易清芸连头也不敢抬了,生怕对上帝王那双冰冷的眼。
楚洵看着桌上堪称简陋的早膳,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忽而问道:“皇后平日里也是这样用膳?”
听了这话,易清芸额上都要见汗了,苏青霓愣了一下,笑道:“是,皇上若是觉得不合胃口,臣妾便吩咐膳房重新做。”
楚洵看了旁边候着的女官一眼,冷漠道:“不必了,吃吧。”
易清芸颤了颤,拿起小碟子与勺子,挨个碗试吃了,过了一会,才又动手重新为楚洵盛了一碗粥。
趁楚洵用膳的时候,苏青霓便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他吃东西很是斯文,不紧不慢,姿态优雅,虽然人冷了点,但是通身的贵气却是旁人都没有的。
苏青霓并不饿,实则因为今日起得太早了,于是她拿着勺子慢慢地搅着甜羹,里面的莲子颗颗晶莹,如玉珠一般,裹着蜜一样甜汤,十分诱人。
她舀起满满一勺莲子,朝旁边的楚洵道:“皇上,臣妾与您打个赌。”
闻言,楚洵抬起眼来,看了看她,微扬下颔:“什么?”
苏青霓笑眯眯道:“皇上猜猜这一勺莲子是单数还是双数?”
楚洵顿了片刻,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勺子,没答话,苏青霓又道:“皇上若是猜对了,臣妾什么都听您的。”
楚洵没立即答应,只是看着她,道:“若错了呢?”
苏青霓想了想,笑道:“若是错了,皇上也要听臣妾的。”
闻言,楚洵剑眉微扬,他看起来想拒绝,但见苏青霓面上笑意盈盈,一双杏眼微弯,瞳仁晶亮,其中带着几分期待之意,到了嘴边的话停了一下,他才道:“双数。”
苏青霓便开始数,数到最后一粒,她笑了起来,容色明艳,十分开心道:“皇上,是单数,臣妾赢了。”
楚洵表情不变,只是嗯了一声,看起来不甚在意这个赌注的输赢,苏青霓放下勺子,眉眼弯起,道:“如之前所言,皇上该听臣妾的了。”
楚洵淡声道:“你要什么?”
苏青霓眼睛一转,莞尔笑道:“想要皇上今日陪臣妾一天。”
第18章
楚洵原本是以为苏青霓想要什么东西,但是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愣了一下,脱口道:“朕没有时间。”
苏青霓:……
她看着身旁的男人,眼神有些震惊,没有时间?
这位帝王究竟是用的什么心情才能说出这句话?
大抵是她眼里的控诉与惊色太过明显,楚洵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但也仅仅只有一瞬,快得苏青霓都没有看清,他又改口答应了一声,一个淡淡的嗯字,很勉强的模样。
苏青霓才不管他勉不勉强,她的目的达到了就行。
皇上今日要留下来,一时间坤宁宫众人十分高兴,说话都喜气洋洋的,连步伐也轻快许多,进出来去,却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榻边坐着的两人。
苏青霓拈着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然后示意楚洵道:“皇上,该你了。”
楚洵凤目微垂,看着棋局,似在思索,苏青霓便一手托腮望着他,她这位夫君的皮相生得是真的好,眉目如玉,明明是温润俊美的长相,却透着一股冷冽的意味,不可接近。
苏青霓喜欢看他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与中指之间拈着棋子,墨玉映衬他冷白的皮肤,很是赏心悦目。
就是手背上那一道伤口,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已结了一层痂,不知来日脱落了,会不会留下疤痕,实在可惜。
苏青霓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楚洵两指拢起,轻叩桌面,意思是该到她下了。
几局棋下来,外头的天光大亮,晴幽轻手轻脚地过来,低声禀道:“娘娘,六局女官们都到了,在外面候着呢。”
正好一局棋罢,苏青霓输了楚洵两子,她将棋子放入棋盅,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吟吟道:“皇上若是无事,不如与臣妾一道去吧?”
楚洵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竟是没有拒绝。
于是帝后两人一道并肩出去的时候,等在外面的十几位女官都惊了,只有尚食易清芸心里有些准备,毕竟她在早膳的时候就见过楚洵了。
众人这会儿面色各异,暗自揣度的时候,楚洵已在上首坐了,苏青霓在他身旁坐下,目光扫过下面的众人,晴幽上前一步,对众女官道:“诸位若是有什么事,就先禀给娘娘吧。”
空气安静了片刻,尚宫施月排众而出,垂首道:“娘娘,工部派了人来说乾清宫修缮之事,他们的意思,是说还是由内库出钱。”
苏青霓想了想,道:“此事本宫不是已说过了么?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是,”施月颔首道:“回娘娘的话,工部的人拿了内阁的红批,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内阁的红批……
苏青霓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楚洵一眼,顿时了然,道:“既然有内阁的批红,就按章程来办事,该如何便如何。”
内阁敢批红,肯定是经过了楚洵同意的,苏青霓没必要继续反对,说白了,后宫内库就是帝王的私库,他想怎么挥霍都行。
施月应了一声,取了拟好的文簿来,呈给苏青霓过目,确认无误之后,一旁的司记女官才捧上凤印,恭恭敬敬地在文簿上盖了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