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司玉琪的死与新帝的事情。
是夜,牧斐在芍药她们的伺候下沐完浴,换了一套干净的中单,又在脖子和手腕上擦了几下杜若花油,总算觉得身上那股子霉臭的气味消失不见了。
他满面春风地进了东屋,蕊朱半夏她们见了他来都笑着掩嘴出去了。
秦无双正歪在椅子上神思不属地看书,见牧斐进来了,忙放下书坐正了些。
“你来了,坐。”
牧斐抵拳干咳了一下,然后走到秦无双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椅子之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小炉子煮着的茶,正骨碌碌的冒着烟。
提起吊瓶倒了两杯热茶,秦无双将其中一杯送到了牧斐的手旁,正要抽手时,牧斐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秦无双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只见牧斐一双丹凤眼里流光潋滟地凝望着她,也不说话。
刷地一下,秦无双的脸烧起来了,她抽了一下手没抽动,又抽了一下,牧斐反而握的更紧了,然后沙哑地开了口:“我在牢里对自己说过,如果我能活着出来,就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了。”
“无双,我们的婚约……别退了好吗?”
秦无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牧斐紧张地盯着她一眨不眨。
良久,秦无双才微不可闻地颔了下首,低声道:“……好。”
牧斐哗地一下起身,同时拉着秦无双起身,紧紧地拥入怀中,忘情地吻了起来。
明亮的月光洒在紫竹院的桂花树上,斑驳的树影洒在窗纸上,与屋内两个相拥的剪影重叠在一起,忽明忽暗的。
转眼除夕,汴都到处都是歌舞升平,表面上看上去一片祥和之态。
然而一只只喜庆的纱灯下,其实是血色清洗的开始。
二皇子被驱逐出京,半路上被劫匪所杀;五皇子于家中暴病而亡;六皇子被软禁府内,其他皇子皆因不同原因纷纷流放到贫瘠之地……
右丞相冯健被罢免官职;谏台院御史以谋逆罪被捕下狱后,在狱中畏罪自杀;兵部尚书、吏部侍郎、大理寺少卿纷纷落马,不是抄家就是灭门。
一时间,整个汴都内的官员几乎人人自危,生怕被新帝秋后算账,各各都夹紧尾巴做人,自此以后,屁都不敢放一个。
而此时,边境上的任何军事调动,或者将军妄动都会引起猜忌,是以,戍守边境的牧守业许久没往家里寄家书了。
年后,又是一年春。
因国丧期间,汴都城内禁宴乐婚嫁,一时没了乐子,整个汴都城都变得暮气沉沉的。
奈何宋人天性/爱美,爱热闹,看着春光明媚,百花齐放,城里人纷纷涌向郊外踏青,其首要之地便是秦无双的牡丹山水庄园。
等秦无双从忙碌里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很久没去给萧统佑诊脉了。
毕竟当初她已经答应过乌雷,一定会治好萧统佑的血厥之症,加上萧大哥的确帮过她很多,所以于情于礼她也不能置萧统佑于不顾。
但又怕牧斐误会,她只好将替萧统佑看病的事情全部告诉了牧斐,谁知牧斐听了,这回竟十分大度地同意她去了,只是条件是必须带着他。
再三商量,带上他可以,但只能在雅岚居的门外等着她,毕竟上次他与牧婷婷擅闯雅岚居的事情萧统佑还没追究呢。
牧斐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然而,等他们的马车到了雅岚居的大门外时,却发现门上上了一把大锁。
秦无双只以为萧统佑他们有事出门了,准备改日再来。正要回去时,斜刺里冲出来一个小乞丐,仰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脑袋问:“请问你是无双姐姐吗?”
秦无双一听,扭头看了一眼牧斐,牧斐蹙眉瞅着那小乞丐摸着下巴没说话,似在思忖着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秦无双蹲了下来,平视着那个小乞丐笑问。
小乞丐说:“这家宅子的主人托我等在这里,说将来会有一个漂亮的姐姐来找他,还说如果我看见了你来了,就替他转交你一样东西。”
秦无双蹙眉问:“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哥哥说的吗?”
小乞丐点了点头,然后从身上的布袋子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她,“这就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秦无双接过钥匙起身,又看了一眼牧斐。
牧斐抱胸撇嘴道:“既然是他给的,看看也无妨。”
萧统佑既然用这种方式转交给她一把钥匙,她直觉他已经离开汴都了,为了印证心中所想,她用钥匙插进锁头上一扭,“咔哒”一声竟然打开了。
大门打开,眼前依旧是一派春光灿烂,却没有鸟语蝶戏,仿佛失去了生气一般,透着一股华丽的落寞。
秦无双带着牧斐轻车熟路地进入中庭,牧斐边走便四下乱瞅,这次进来,眼前的景色没变,但是已经追寻不到阵法的痕迹了,心里不由得想:难道上次真的是吸入了那什么劳什子曼陀罗花粉所致?
带着疑问,他和秦无双一起来到一处宽阔的屋子里。
屋子的东西已经搬空了,孤零零的就剩下一些简单的陈设,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地上的锦毯上放着一长矮几,几上香炉上已冷,红木雕竹叶的几面上放着一本书和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几个铁画银钩的小字:小双亲启。
第062章
牧斐瞄了一眼信封, 克制住强烈想偷看的冲动, 逼着自己转身开始在屋里东看西看起来。
秦无双拿起信封, 露出书皮上的名字——《仲南花经》。
展信一看, 只有一行字:
原谅萧大哥的不告而别,此宅中花全都送予你,权当这一年来的诊金。
看之后, 心头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失望也不是失望, 失落也不是失落,就像一个很好的朋友,突然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让人猝不及防似的。
“怎么了?”见秦无双站在那里发呆, 牧斐忍不住蹙眉问道。
秦无双叹了一口气, 道:“萧大哥走了,以后也不需要我替她诊病了, ”她转身, 看着满院子的花海, 皱了皱眉, 语气很是无奈道, “只是这满院子的花该怎么办是好呢?”
……
新帝登基后,大肆开科进取,选拔人才,而牧斐以优异的成绩升为上舍中等生之后,突然决定放弃文举, 要从武举,阖家惊诧。
反对最激烈的自然是老太君,好不容走到如今这步,眼见着就要步入官场了,牧斐说放弃就放弃了,一来可惜,二来有违家训。
然而牧斐却是死了心的要从武举,并瞒着老夫人从太学里退了学籍,悄悄去武学院报了名,定在三个月后选拔合格后入学。
在祁宋官场,有文举自然也有武举,其选拔人才几乎和应天府学院如出一辙,只不过祁宋重文抑武,武举的条件比文举要宽松的很多,许多通过武举出生的人不用上阵杀敌便能从事武职。是以,有些文举无望的世家子弟为了能混个一官半职多有从武举下手的不在少数。
牧斐在院子的里的桂花树下扎这马步,秦无双取来巾帕替他擦汗,擦着擦着牧斐突然收势起身拉秦无双入怀,下巴蹭了蹭她软软的头顶心,“你是不是也想问我究竟为何要弃文从武罢?”
秦无双的手指在牧斐的胸膛画着圈圈,“……你想好了?”
“恩。”低低的声音由胸膛发酵而出,带着几分迷人的低醇,他低头轻轻地捧起她的脸,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我要变得强大,强大的让官家忌惮却又离不开我,我再也不想等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只能用挨打才能保护你,我要强大的足够护你一世长安。”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她啊,秦无双鼻根一酸,千言万语萦绕在舌尖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眼里有水汽弥漫,她只好一头扑进牧斐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阿斐。”
牧斐惊喜地推开她,“你方才唤我什么?”
“……阿斐。”秦无双羞赧垂眸。
“那我以后可以唤你……茵茵吗?”牧斐小心翼翼地问。
秦无双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垂眸,抿唇笑着道:“可以。”
“茵茵。”话落,一记滚烫地吻落在了秦无双的眉心上。
*
牧斐不知从哪里认识了一名隐士高僧,据说功夫十分了得,就是为人孤僻,少言寡语,离群索居,住在鹿山一个不知名的小破庙里。
在牧斐锲而不舍地七顾小庙之后,那高僧终于收了牧斐为徒,自此之后,牧斐风雨不误,日日去那破庙里学艺。
两个月后,牧斐学艺归来,整个人就如同脱胎换骨,洗筋伐髓一般,文弱不在,英气逼人。
去武院考核时,顺理成章地以弓马骑射第一的成绩进入武院,正式成为一名武生员。
转眼到了秦无双及笄之日,在牧斐潜移默化的催促下,老祖宗早已将二人的大婚之礼准备妥当,只待吉日到。
成亲的前几日,秦无双重新回到了她在秦家的闺阁里待嫁。
吉日一到,从牧家到秦家,长龙似的的迎亲队,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好不热闹。
牧斐在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里将秦无双抱上了花轿,一路欢欢喜喜,送进了期待已久的洞房里——
至此,大礼终成。
牧斐将谢茂倾段逸轩那些准备闹洞房的人一股脑全部推了出去,喧嚣的聒噪声终于隔绝在了门外,片刻后,众人笑哈哈地离开了。
西屋的喜床上,朱红绣幕,高烛煌煌,秦无双穿着凤冠霞帔,手持团扇怯面,正安静地端坐在床沿上。
虽然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已经三年多了,但是真的开始同床而眠了,牧斐这心里便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尤其他心底里暗暗对那件事情有几分骨子里的犯怵,他生怕对秦无双也会这样,便忐忑不安地坐下,并不揭秦无双手里的团扇,心里一个劲地琢磨揭下团扇后下一步该做什么来着。
半柱香过去了,牧斐还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做,额头上隐隐已有细汗渗了出来。
“哎……”秦无双叹了一息,自个儿将团扇放在膝上,扭头不解地看着牧斐,“你打算就这样干坐到什么时候?”
牧斐恍然惊醒似的,松了松手心,这才发现手心里已是汗腻腻的,他不敢直视秦无双的眼睛,微微别着脸,咽了一下口水道:“我,我,只是太紧张了。”
“噗嗤!”秦无双一时不支笑出了声。
牧斐脸颊有些发烫,看着地面神色不自在地问:“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
其实秦无双心里也很紧张,虽经两世,不过前世虽年纪二十有余却并未嫁过人,对风月之事自然知之甚少,不过一听见牧斐说紧张,她反而松了一口气打趣了起来。
“我只是没想到以前整日沉迷在风月中的你,有朝一日竟然会对风月之事紧张。”
他对风月事不紧张,他紧张的是眼前这个人而已。
牧斐扭头,想要辩解,当目光触及到秦无双那张浓妆雕琢的脸,呼吸陡然一滞,惊艳在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顿时肆意绽开。
他见过的秦无双淡如素菊,洁如皓月,时而也能娇媚动人,可从没见过这样的秦无双,——明艳的如同一团火似的,直烤得他口干舌燥。
他就像那明知死无葬身之地却偏要扑火的飞蛾,浑然忘我地凑了上去,然后无师自通的将他那隐藏在心底里的恐惧,悄无声息地变成了热烈的渴望,纠缠着彼此,一直到最后……水到渠成。
秦家药行与牡丹山水园让秦无双赚得钵满盆,回门待嫁时她旁敲侧击地暗示过父母,希望他们能够跟秦家里头分出来,住进她买的宅子里,只是被父亲拒绝了。幸好这些年秦无双一直定期私下里给曹嬷嬷一些银子救济三房的生计,好歹也过得还算勉强光鲜。
秦无双大概骨子里天生是个做生意的料,如今手里有了闲钱,又开始按捺不住地想要筹谋下一个产业。她觉得在这商业如海的汴都想要独树一帜,就必须有着别具一格的生意头脑,她的牡丹山水园之所以能成功也是源于此。
思来想去了许久,她决定下个产业做丝绸生意,汴都有的是绫罗锦缎布匹庄,却独独缺少专门的丝绸庄,原因无他,汴都城里的丝绸本土产不了,全部采自盛产丝绸的吴越,而吴越是祁宋的蜀国,年年往祁宋皇室进宫,其中最好的丝绸便占了一半,深受祁宋皇亲贵族的喜爱,一半仕宦平民很少穿得起。
她想去吴越一趟,学习丝绸的技术,然后回汴都开一家可以面向大众的丝绸字号。
当然这只是她的一时热血沸腾时的想法,成不成熟不好说,只能先亲自去吴越考察了解一番后,再做最后定夺。
她将要去吴越考察丝绸技术开丝绸庄的想法告诉了牧老太君,老太君听了之后倒是同意了。毕竟这几年她将秦家药行与牡丹山水园经营的风生水起,而且祁宋重商,只要她不经常抛头露面,只在幕后运筹帷幄,老太君对她在外经商一事一向乐见其成,只是这次考虑她一个女子远走汴都去吴越,便坚持让她将牧守业留在汴都里的四个武功不俗的护卫带上才肯放行。
牧婷婷听说此事后,争着闹着要跟着秦无双出去见见世面,秦无双只好答应了。
牧斐在武院里一时风头无两,司昭倒是时常召见牧斐进宫打马球,最近又带着牧斐去西山狩猎去了,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所以秦无双这次去吴越并未派人去通传牧斐,只以为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谁知这一去险些没能回来。
仲秋时节,天高气爽,白云如浪卷。
秦无双带着牧婷婷,一路轻装从简,奔向吴越。
五日后,车马到达吴越境内,大概身为学武者的高度警觉性,甫一入境秦无双总觉得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待她细细留意却又无半点蛛丝马迹。
眼看天色将暗,他们人生路不熟,又未进城,险些错过宿头,还好如意客栈的门前挂了一个大牌子,上面注明下家客栈距此三十余里,是以,他们当即决定在此处打尖。
只是他们的车队刚停下,客栈里的掌柜突然带着小儿就迎了出来,笑容可掬道:“等待各位多时了,三间上房已为你们准备好,里面请。”
秦无双听的莫名其妙,“敢问店家,可是认错了人?”他们的确准备开三间上房,可是这个掌柜的怎么知道他们要开三间上房,而且早就在此恭候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