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良建一把推开车夫,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冲进马车。
“娘子,娘子!”
马车里,一股浓郁的血气扑面而来,而比血气更刺目的,是张氏身下那已经被血浸透的褥子。
冯良建身子一软,抱着孩子跌坐到马车上。
张氏此时却醒了,看着丈夫怀中的孩子,仿佛突然有了力气,伸手去够孩子。
“这是咱们的孩子?”
“是你我的儿子!”冯良建忙把孩子递过去,焦急的问:“文慧,你感觉怎么样?”
“原来是个小郎君,”张氏用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怜爱的看着儿子,“郎君,可起名字了?”
看着张氏面无血色的脸,冯良建心知这是回光返照,心中大痛,勉强说:“生逢乱世,逃亡途中,生子于道,这孩子就叫道吧,希望以后能天下太平,莫让我儿再受这颠沛流离之苦。”
“冯道……冯道,这名字好,”张氏笑了一下,又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脸,慢慢闭上眼。
“娘子——”
第2章 刘守光赌气下聘
天佑二年 夏 五月 麦穗初熟
景城城外官道旁的麦地里,百姓们正头戴斗笠,手持镰刀,忙着抢收今年的新麦。
突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有骑兵来了!”
也不知谁喊了一句。
正在割麦的百姓顿时如惊弓之鸟,慌忙丢下田里的麦子,朝远处四散奔逃。
很快,一个锦衣公子带着两个部下和一群如狼似虎的骑兵,从远处呼啸而至。
“吁——”
锦衣公子突然一拉缰绳。
两侧的两个部下和后面跟着的骑兵见状也忙拉缰绳停下。
锦衣公子不等马完全停下,就直接跳下,提着马鞭走到旁边的麦田,对着麦子泄愤的抽起来。
“孽子!”
“贱婢生的畜生!”
“狗娘养的!”
“杂种!”
“庶孽!”
“你刘守文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家妓生的庶子,居然敢在我面前摆谱!”
“当初要不是我刘守光夺了沧州,你能坐上这义昌节度使的位子,就凭你那满嘴的假仁假义,我呸!”
……
刘守光一边抽一边骂,一直骂到口干舌燥,才把马鞭一扔,回马旁拿起水袋,咕咚咕咚喝起来。
后面两个部下见自家主子发泄的差不多了,这才敢上前,其中一个去捡回马鞭,另一个忙上前小声讨好道:
“公子骑马跑了这一路,气可消了?小喜帮您顺顺气。公子何必和那位一般见识,那位不过一庶子,如今得了使君几分宠爱,才如此嚣张,可他再怎么嚣张,也只是庶长子,而公子却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等到使君百年后,公子坐上卢龙节度使的位子……义昌节度使再好,也不过是沧州一州之地,又怎比得上卢龙节度使,到时公子想怎样,还不是一句话的是。”
刘守光听了,这才气顺了些,随及又愤然道:“父亲也不知被那孽子灌了什么迷汤,居然把义昌节度使的位子给了他,当年明明是我夺下的沧州,如今却成了那孽子的资本。”
“当年也是众位公子中只有那位成年,才便宜了那位罢了!”李小喜低声说。
“可那家伙居然非但不知足,还得陇望蜀看上了父亲的位子,”刘守光冷笑。
“公子何必担忧,那位天天满嘴仁义道德,句句不离忠孝悌义,小喜虽然读书不多,可也知道礼法最讲究‘嫡庶’二字,那位要真想要使君的位子,岂不是自打嘴巴子。”李小喜坏笑道。
刘守光想到他那庶兄素日一副道德君子的模样,也笑道:“你说的是,我那兄长可是孝子、贤兄,怎么会夺弟弟的位子。”
这时另一位部下也把刘守光的马鞭捡回来了,顺手还提了一个人。
刘守光接过马鞭,有些嫌弃的皱眉:“行钦,你提个老头回来干什么?”
元行钦直接把手中的老农丢在地上,“刚才给公子捡马鞭时,看到这老头躲在麦地里,想着公子正为转运粮草的事费心,这老头一看就是地道的庄稼人,问问他,不就知道那位有没有故意敷衍公子了。”
刘守光这次本是奉父亲刘仁恭之命来沧州转运夏税回幽州的,可谁想到来了之后,沧州不但没提前准备好粮食,他那大哥,义昌节度使刘守文反而借口今年麦子晚熟,收割缓慢,处处推诿扯皮,气的刘守光当场和他大哥理论起来,却不想那刘守文打仗不行,嘴皮子却利索,刘守光憋了一肚子气,这才带着手下气的从沧州跑了出来。
“你是沧州的百姓?”刘守光抬抬眼皮问道。
老农腿脚不好,刚才没跑远,才吓得躲到麦地里,却不想还是被抓到了,这时已经吓得浑身软了,哆哆嗦嗦的说:“回……回贵人的话,老头儿是瀛州景城人。”
“瀛州景城?”刘守光皱眉,想不到居然跑到景城来了,不过景城虽属瀛州,却离沧州也不远,就接着问,“今年麦子熟的晚?”
“是……是,今年多下了一场雨,所以……所以是晚了几日。”
“胡说!”刘守光呵斥了一声,指着旁边不远处一块很大的空地,“要是晚了,那处怎么麦子收完了,分明是你们偷懒磨滑,故意耽误功夫!”
老农被一吓,立马说道:“那是冯家的地,冯家一脉单传,除了一个正在读书的郎君,家中老的老弱的弱,每逢麦收都是雇人的,所以才收的快些。”
刘守光却一鞭子抽去,“雇人?如今麦熟,谁不先紧着自家地里,哪怕去别家帮工,也是自家收完了才去多赚些工钱,岂有放着自家地为工钱收别家地的道理,这不是因小失大么,你这老头是觉得本公子好欺不成?”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老头儿岂敢欺瞒贵人,大家以前确实如贵人所说,哪怕为了多赚些工钱,也先忙完自己家地里的,毕竟还是自家的地要紧,只是那冯家大郎出的条件太过好,只要收一亩麦子,就管一天的饭,工钱还和别人一样,大家伙就每次天不亮先去他地里收一亩,然后再回自家地里干活,这样就可省一日的饭。”
旁边元行钦摸了摸下巴,一个壮丁一日能收两三亩,快的甚至能到四亩,一亩地不过半个上午,为了省一日的饭,还真会有不少人顺手帮冯家收麦。
不过是舍一天的饭,却能不让自己家麦子落到地里,这冯家大郎倒是个有主意的!
只是这做法也大气,毕竟不是谁都舍得白管别人饭,尤其是这农忙吃的多时。
“干一早晨管一天饭,难怪!”刘守光也反应过来,冷哼了一句,随口问道,“这冯家大郎是?”
“是冯家村冯良建先生的独子冯道,为人品行敦厚,待人诚恳,侍亲至孝,平素在家只爱读书,在这十里八村素有贤名。”
刘守光一听“贤名”就想起他那庶兄,不由心生厌恶,“现在连田舍儿都学会沽名钓誉了!”
“公子说的是,这田舍儿既无家室,又无功名,要想往上爬,可不是只能在名声上下功夫。”李小喜笑着附和道,随及眼珠子一转,出了个主意。
“既然这位冯家大郎这么有‘贤名’,公子不妨聘了他,让他去沧州和那位打交道,想必他们这些孝子贤者能说到一块去。”
“妙!他刘守文不是素来爱贤才么,本公子就派个贤才去。”
刘守光大笑,他倒要看看刘守文看到和他一样有“贤名”的田舍儿会是什么反应。
“行钦。”
“卑职在。”
“去准备聘礼,聘冯家村冯道为本公子掾属,然后派他去沧州,督运粮草。”
“是,行钦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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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冯道被聘
聘请名士,本该提前告知,得到对方允诺后,再选黄道吉日,沐浴斋戒,备已玉器金帛之物,才能登门,这样不仅使被聘之士面上有光,也让聘请者有纳贤之名。
可元行钦知道自家公子不过一时意起,只是想找个人羞辱那位,再加上请的不过是个农家子,故而也懒得弄那些,只随便拿了几匹绢,然后点了一队亲兵,就让老农带着朝冯道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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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就是冯家村?”官道上,元行钦用马鞭指不远处的一个村落着问道。
“是,那就是冯家村,都姓冯,据说祖上是从长乐郡迁来的,里面第二排瓦房的那家就是。”老农忙回道。
“瓦房?”元行钦眯着眼望了一下,依稀可见一座三进的宅子,“他家有人做官?”
“这倒没有,只是听说早年冯良建曾中过明经,做过京官,后来因黄巢之乱逃了回来。”
“原来是个逃官,难怪……”元行钦随意点点头,不过面上到底多了一分客气。
一行人进了冯家村,走到冯家门前,元行钦对旁边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立刻上前拍门。
砰——砰——砰
“家里有人么?”
“谁啊?”
嘎吱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一位妇人伸出头来。
看到来的居然是官兵,妇人一惊,忙出来行礼道:
“妾丽娘见过将军,将军万福,不知将军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倒是个有见识的,”元行钦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半老徐娘,知道这八成是冯家的妾室或歌姬,因此也不避讳,就说道:
“本将军乃卢龙节度使二公子座下副将元行钦,奉二公子之命,特来聘你家大郎为二公子掾属,还不快让你家家主和大郎出来相迎。”
丽娘听了只觉脑子轰的一下,呆在那里。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通报。”元行钦耐烦的说道。
丽娘这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进去通报。
正院里
繁茂的古槐树下,冯道一手持笔,一手打着算盘,盘着今年夏收。
旁边的冯良建正摇着扇子纳凉,看着认真记账的儿子,笑着打趣道:“你这孩子,咱家就那点地,那点收成,你居然还特地做了账簿,每年盘账,也不嫌麻烦。”
“这有何麻烦,不过是随手的事,账目清楚才可知一年收支,早做打算,才能更好的持家,何乐而不为呢?”
冯良建想起自儿子掌家以来,家中日益富裕起来,既骄傲又心疼,“都是为父不擅长理家,你姨娘又身份不够,才让你年方弱冠就不得不撑起家业,这几年,苦了你。”
冯道这时算完了账,把算盘和账簿收起来,走到冯良建旁边的榻上坐下,拿起之前没看完的那卷书,倚着冯父笑着说道:
“父亲这是什么话,儿子能亲自奉养您,那是儿子的福气,您若觉得儿子辛苦,不防打扇子时打大点,让儿子沾沾风,儿子刚借了孙县令家的书,今儿得看完。”
“多大了,还耍宝。”冯良建笑着说了一句,不过扇子却向儿子移了移。
冯道小心打开卷轴,仔细的看起来。
就在父子俩一个悠闲的打扇,一个舒适的看书时,丽娘跌跌撞撞的从前院跑进来。
“郎君、大郎,不好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冯父一看丽娘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忙问道。
“外面……外面来了一个将军,说是……说是卢龙节度使二公子的手下,要聘咱家大郎去二公子府上做掾属。”
“啪”
冯父手中的扇子落地。
“什么,使君的二公子要聘道儿?你没听错?”
“那个将军已经带聘礼来了。”
“快,你快躲起来,”冯父蹭的一下站起来,立刻推着冯道,要让他进屋,转头对丽娘说,
“就说大郎出去了,想办法混过去。”
“是,”丽娘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等等,姨娘。”冯道突然出声叫道。
丽娘停下,回头看到还站在那的冯道,顿时急了,“大郎,你快进去躲着,外面有我和你爹。”
“姨娘,你是说他直接带聘礼上门了?”
“是……是啊。”
“除了他,还有谁一起来的?”
“还有一队骑兵,”丽娘急着说道,“你别管这些,快去躲着。”
冯道听了叹了口气,“姨娘,去准备茶水,把人请进来吧!”
“大郎/道儿,你在说什么!”丽娘和冯父一听急了。
冯道转头看着冯父,“爹,对方不告而聘,本就非礼也,又不带文人而带兵士,只怕聘无好聘。”
“既然你知聘无好聘,那还要答应?”冯父急道。
冯道苦笑,“既然聘无好聘,若不答应,只怕祸在眼前。”
冯父一愣,脸色顿时煞白,摇摇欲坠,喃喃的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这可怎么办。”
冯道吓得忙把冯父搀扶到旁边榻上坐下,看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心中一痛,突然在冯父面前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你!”冯父一惊,用手颤抖的指着儿子,“你可知那刘家父子都是什么人,那是一对豺狼,你去,怕是连命都不一定保的住。”
冯道再拜,抬起头来。
“莫为危时便怆神,
前程往往有期音。
终闻海岳归明主,
未省乾坤陷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