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邓惜欢松开自己手中黑虎,突然拔刀朝顾韫章砍去。刀势凌厉,血煞十足。这是只有真正杀过人,上过战场的,才有的煞气。
顾韫章站在那里,身形未动。他偏瘦,身上只着中衣,素白的衣角被风吹得鼓起。宽袖猎猎,男子手中盲杖拄地,天际落霞如血染就,灿烂的金铺叠而来,照出男子一张平静无波的脸。
弯刀停于顾韫章眉间,只差一点。
苏细看到顾韫章眉间沁出一点血。那血顺着眉心往下淌,沾染在白绸之上,触目惊心。
苏细猛地攥紧顾韫章的宽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竟像是被堵住了似得,连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邓惜欢收刀,面无表情地盯住顾韫章,吐出二字,“废物。”而后牵犬离开。
苏细蹙眉,双眸泛红地朝邓惜欢的方向瞪一眼,然后取出自己帕子,给顾韫章按住额间,“疼不疼?”
顾韫章笑道:“额间有些疼,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苏细张嘴,后又闭上,等了半刻,才愤愤道:“那只狗儿刨坑,有颗碎石飞过来,砸了你。”
顾韫章了然,“原是如此。”
……
天色渐晚,苏细等人趁日落之前赶回了相府。
这一日碰到那邓家魔头,苏细一颗心儿真是被吓得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她捂着心口,下意识朝书房的方向看去。
夕阳正盛,隔扇窗前,顾韫章坐在光处,浅薄又热烈的光晕在他身上分割成块。男子似乎极适合这样素白的颜色,看着便觉清冷俊美如神袛一般摄人心魄。
顾元初换了衣裳,蹦蹦跳跳地朝顾韫章的书房去。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连窗儿都关上了。路安从书房里出来,手中端着漆盘,上头是伤药和干净帕子。他守在门口,正对上抻着脖子看过来的苏细,立时遥遥躬身行礼。
“砰”的一声,苏细关上了窗子。
书房内,顾元初顶着脑袋上的兔儿,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顾韫章,“兄长,拿到了。”
顾韫章伸手,接过那白瓷小瓶置于鼻下轻嗅,然后将腰间解下一袋糖果子递给顾元初,“不能告诉旁人,知道了吗?”
“嗯。”顾元初捧着糖果子,欢欢喜喜去了。
路安侧身进门,看到顾韫章手中白瓷瓶,眼前一亮,“郎君,这就是传说中邓家的独门秘方,能治伤残断骨的寸香断续膏?”
“嗯。记住,要亲手交到韩大人手里。”顾韫章将寸香断续膏递给路安。
寸香断续膏是邓家独门秘药,极其珍贵,一代也只得一罐。手足若遭重创,像韩忠那般的伤筋断骨也可治,无比珍贵。
“是。”路安小心捧着那白瓷瓶,正欲退出去,突然脚步一顿,“那个,郎君。”
顾韫章偏身,“何事?”
“那位卫国公之子,为什么不喜旁人说‘可爱’两字?”路安一脸疑问八卦。
顾韫章捏着盲杖,轻笑一声,语气中除了揶揄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兴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难言之隐?路安想了想,男人的……难言之隐?
第34章
苏莞柔一回苏府便听到了杨氏做的蠢事, 气得怒不可遏, “我不是与母亲说过, 把人接进来, 不必太逢迎, 也不要使绊子吗?我只是去送顾家二郎参加春闱,只仅仅这么一日,母亲便给我惹出这种事来。”
杨氏被苏莞柔骂得狗血喷头, 不敢言语。
苏莞柔见杨氏一副可怜模样, 努力忍住火气, “母亲与我备礼,去相府谢罪。”
“谢,谢罪?”杨氏大惊失色, “谢什么罪呀?”
“母亲难道不知, 您此番作为, 得罪的不是那外室庶女和顾家大郎,而是整个左丞府!”
“我, 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听苏莞柔指出利害关系,杨氏立时变了满脸惊惶, “那我们, 我们要怎么谢罪啊?相府会原谅咱们吗?柔儿啊, 你去哪啊?”
杨氏见苏莞柔板着一张脸,径直往外去,赶紧一脸急色的跟上。
苏莞柔头疼道:“备礼,登门谢罪。母亲与我一道去。”
“我, 我也要去啊……”杨氏双眸发虚。
“若非母亲,现下怎么会惹出这样的事来。”苏莞柔终于忍不住又发了火,嗓子尖锐至极。
杨氏吓得一缩脖子,“我,我也不是有意的。我现在立刻就跟你去相府谢罪。”
……
听到苏莞柔与杨氏携礼登门谢罪的消息时,苏细正往自己的高髻上插珠钗玉环。
“我还当娘子怎么今日竟起这般大早,还如此折腾自个儿,原来是那老母虫和小母虫来了。”养娘说话一惯是如此的不客气,“这两虫是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赔罪的。”苏细插完最后一根珠钗,那边素弯便打了帘子进来,“娘子,主母那边差人过来说亲家来了,让你过去见见。”
苏细微颔首,拂袖起身。一身水红色罗裙长衫,飘逸自然,纤细柔媚。行走之际,满头珠翠,富丽堂皇,晶莹辉耀,一步一摇,叮当相撞,清脆悦耳。
苏细俯身对镜,身上的罗裙掐着细腰,显出柔软身段。她以指抹红,对着花棱镜点上一点口脂色。“顾韫章呢?”
“郎君已去了。”
“那咱们也走吧。”苏细抹完口脂,扶着自己的高髻自梳妆台前起身,盈盈曳曳,媚态横生。
“娘子,虽说苏家是来赔罪的,但顾家主母可不会帮咱们。”养娘小声提醒。
苏细笑道:“虽不是一条心,但毕竟是一座宅子里头住着的。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这事,顾家主母想不掺和,我还真就不许了。”
“娘子,您要怎么让那顾家主母掺和?”养娘显然不信,“她不反水咬您跟郎君一口便是谢天谢地了。”
苏细弯唇一笑。
……
正屋主院,幽兰猗猗,花开如锦,琉璃粉墙,赤绿芬芳。屋内,锦盆杂果,围屏成架。梁氏坐在榻上,正听苏莞柔说话,“是我母亲的不是,她竟忘了昨日里是妹妹和妹夫回门的日子。”
梁氏端着手中茶盏,端庄轻笑,“既如此,也不是你们的错,不必特地登门……”梁氏话还没说完,那边帘子猛地被人掀开,一个金光闪闪的艳红色身影直扑进来,一把抱住梁氏小腿。
梁氏吓得一哆嗦,手中茶盏落地,欲往旁边躲,却不想这女子竟将自己的小腿抱得死紧,甚至那双膝还跪在自己脚背上,让梁氏根本抽身不得。
“大伯母啊!”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直穿透梁氏耳膜。
梁氏被震得面色惨白。
她还未见过苏细,自然不认得她。冯妈妈却认得,她赶紧上前,想将苏细扶起来,苏细却死拽着梁氏不放,甚至越发起兴哭嚎,“求大伯母做主啊!你们这些人!欺我夫君眼盲,欺我柔弱不能自理,便肆意践踏辱骂。大伯母啊!”
苏细指着杨氏和苏莞柔怒骂一顿,然后又靠着梁氏继续哭。
梁氏身为一位诗礼簪缨之族的贵夫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当时就懵了。冯妈妈站在旁边,也是一脸的无措和震惊。
这新妇怎的居然能如此没脸没皮?
苏细继续哭嚎,那头插满珠钗玉环的高髻几乎要戳到梁氏的脸上,“您一定要为我跟相公做主啊!”
梁氏没瞧清楚苏细的脸,只看到那艳俗之妆,登时便蹙眉,脑袋已空,下意识就道:“你要如何做主?”
苏细擦了擦眼角泪珠,哭嚎的喉咙一停,轻咳一声,然后盈盈站起身,看向杨氏,“开正门,摆宴席,要你,”苏细纤纤素手指着杨氏,“食素三日,焚香沐浴出迎。”
“什么?你个小贱蹄子,你做梦呢吧!”杨氏立刻跳了起来。
“啊,大伯母啊!”苏细身子一歪,就要倒向梁氏。
梁氏立即站起身,冯妈妈赶紧挡在梁氏身前。
苏细左扑右扑,扑不上人,索性就地一摔,摔到了顾韫章脚边。
男子穿素衫,坐在一旁,从头至尾,安安静静,仿佛屋前花楠作几上那只插着一株水仙的白玉瓶儿,漂亮洁净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梁氏面色不大好看,甚至隐隐有发怒的意思。可梁氏知道,这火不能朝苏细发,因着她家这位新妇才是受委屈的人。
她若责备了她,这事传出去,于她名声有毁。且正值她儿春闱大事,她一言一行,更该谨慎。
故此,梁氏这火便只能朝杨氏发了。梁氏站起身来,还未说话,那边苏莞柔便跪了下来,哀声哭泣,“都是我的错,是我记错了日子。此事也不怪母亲,不怪妹妹,全都怪我。”
苏莞柔本就是我见犹怜的清丽美人,如此掩面啜泣,便是梁氏见了,心头火气也下三分。
苏细见状,突然抬手猛地掐了一把坐在椅上的顾韫章。
顾韫章下意识张嘴,然后就被苏细往嘴里塞了一个东西。
“咳咳咳……”顾韫章捂着心口,开始不断咳嗽。
苏细立刻一阵大惊小怪,“哎呀,大郎,你怎么了?是不是昨日苏府外头风大雨大,给你吹病了?啊,我的大郎啊!”
“怎么突然咳成这样?”梁氏掩鼻后退。
苏细顶着那张绮丽面容,蹙眉哀切之时透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媚色,“定是昨日吹了风,身子不舒服了。”
顾韫章被那突然进嘴的东西呛得说不出话来,咳得面颊臊红,热汗淋漓。
梁氏赶紧道:“快扶回去歇息吧。”
“可是……”苏细悄悄往杨氏和苏莞柔的方向看过去。
梁氏也顾不得跪在地上的苏莞柔了,只转身看向杨氏,神色严整道:“亲家,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你苏家未将我顾家放在眼里。”
苏莞柔赶紧又道:“大娘子,都是我的错。妹妹所说,母亲皆会照办。”话罢,苏莞柔又神情柔弱的朝苏细道:“还望妹妹不要怪罪。”
苏细抬手掩面,嘤嘤悲切。
苏莞柔暗自咬牙,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我回去后便也跟着母亲一道吃素斋,沐浴更衣,等妹妹回门。”
苏细放下帕子,露出那张娇美面容,毫不客气道:“姐姐真是客气了。”
杨氏站在苏莞柔身边,气得面色涨紫,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如此你可满意?”梁氏询问苏细。
苏细自然满意,立刻便娇娇弱弱的扶着顾韫章出了屋子。
可怜的郎君已然咳得面颊涨红,连那截天鹅似得白脖颈也跟着泛起了绯红。
苏细有些心虚,“只是一点点的小辣椒,你怎么这么不禁辣?”小娘子用两指比出一点点。可惜郎君看不到。
顾韫章的咳嗽终于好些,他喉咙沙哑,嗡嗡道:“我从不食辣。”
怪不得呢。
“那回去我让养娘给你做带骨鲍螺吃。”
那边,苏莞柔与杨氏出了主屋。苏莞柔疾走在曲廊之上,面色阴沉。杨氏急追上去,“柔儿,柔儿,你慢些。”
苏莞柔猛地停步,她半张脸隐在廊边芙蓉之下,竟有些狰狞。
“柔儿?”杨氏胆战心惊地唤了一声。
苏莞柔努力压下火气,使劲折断身边的一支芙蓉枝,狠狠往脚底一踩,“圣人正在给大皇子选正妻,若我能嫁给大皇子,顾家,也不过就是我的一条狗而已。”
……
马上便是夜禁的时辰。京师南街处卫国公府。金钉朱户,琉璃殿宇,高楼辉煌,明凌虚阁。远看恢宏熠熠,近看气象轩豁。
一郎君自曲廊过,行至亭榭处,突闻身旁有人唤,“可爱,去哪?”
邓惜欢双眸一暗,霍然拔刀而出,与卫国公对上。
刀刀相撞,发出激烈的“哐哐”声,甚至亦有火花四溅。
两人自亭榭打到曲廊,再由曲廊打到尖峰假山之上。邓惜欢毕竟年轻,比不上老道的卫国公。百招过后依然落败。
高台之上,邓惜欢单膝跪地,以弯刀支撑身体,脸上热汗涟涟,一字一顿道:“不要,喊我的,字。”
反观卫国公,却只是呼吸稍急,额角冒些虚汗罢了。他单手扛刀于肩上,另一手背于后,微微颤抖。
卫国公虽老当益壮,但毕竟年纪渐长。被刚才邓惜欢的第一刀震得掌心发麻,却又不能表示出来。这小子的武艺真是越发精进了。
“这可是你姑母亲自给你取的字。《左传》曰,‘冬日可爱,夏日可畏也。’多好的字,你怎么就不喜欢呢,嗯?”
面对自家父亲的明知故问,邓惜欢面色越发冷硬。
卫国公适可而止,“好了,不逗你了,你要出府?”
邓惜欢起身,将弯腰插回刀鞘之中,“寻物。”
“寻物?你丢东西了?”卫国公上前,正欲跟自家儿子勾肩搭背,邓惜欢却侧身避开,“无关你事。”话罢,邓惜欢纵身自高台跃下,不见踪影。
卫国公抬头叹息一声,身后管家过来,拱手礼道:“公爷,王将军差人送来了今年的新茶。说定要让您尝尝,味道是极好的。”
卫国公虽是武将,但却是个好茶的,“嗯,去尝尝。”
……
邓惜欢一路疾马行至相府。相府和卫国公府是死对头。门房见是邓惜欢敲门,吓得白了一张脸,赶紧急赤白脸的去告知左丞。
顾服顺问,“可说了什么事?”
周林道:“说是前几日在芰荷园丢了一样东西。”
“芰荷园丢的东西,怎么寻到我相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