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时候,学生仿佛就不算人了——主要也不是钱的事,出去吃饭了怎么搬砖啊?他身后的科研狗纷纷露出受伤的眼神,曲琮被逗得直笑,她考虑一下,“好吧,那我就晚点回办公室好了,要是黛老师骂我,林教授要帮我说话。”
林天宇一缩脖子,吐吐舌头,他对元黛的看法全在这两个动作里了,他去换下白大褂——快开春了,羽绒服穿不住,他穿一件鼓鼓囊囊的棉袄,下面配了卫裤,年龄感比之前强多了,曲琮看在眼里,若有所思:中年男人离婚是这个样子的,没女人打理,生活质量起码下降两个档次。
“最近工作忙呀?”林教授不知道自己被暗中掂量,还反过来刺探曲琮近况。
“忙得不得了,一般情况下,我们同时也就只能做两三个并购案,现在一口气手里在做五个,吃饭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同事都实在挺不住了,我们在招人呢。”曲琮说,她又开玩笑,“不过再忙也要吃林教授的饭,亿万富翁请客,怎能错过。”
“什么时候到手还不好说。”林天宇讲,他有些期待也有些不舍,叹口气说,“其实我心里也很犹豫,有时候都不想卖了——也不是别的,就觉得,家已经没了,现在连沛宇都没了,那我生命里还剩什么啊?钱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它倒是能让你陪我吃顿饭,不过……”
他大概是很急于找到一亿和一千万之间的区别,寻找到多出来这九千万能带来的不同,但曲琮陪林天宇吃饭实际上也不是真看在钱的份上,她又不想和林天宇谈朋友,林天宇有一千亿也不关她的事。
“怎么会没有家呢?两个宝宝周末不是都过来陪你吗?”她宽慰林天宇。
林教授叹口气,“没时间陪他们。”
这完全是个悖论——沛宇如果不卖,不是更没时间陪孩子?曲琮很无语,林天宇也意识到自己的逻辑错误,叹口气有丝焦躁地说,“小曲,我是真的劝你,找对象一定要慎重,我现在全明白了——当时我和简佩都是糊涂蛋,两个人害了对方也害了孩子们,我们是真不该结婚,现在想弥补也回不去了,没得办法。”
“总是可以再找的。”
“找不到好的了,我这个年纪,而且平时也不耐烦待在家里,总是想做实验,孩子我是再不想要了,但现在去哪里找不要孩子的女人?——我也不想当别人的后爹,那剩下的都是什么啊?图我的钱,图我的论文。”林天宇抱怨说,“简佩还不许我找女学生,她说肯找离婚教授的女学生都是坏人,只想发论文,发完论文,叫我给她们联系到国外去读书,读完书拿了Tenure都要和我离婚的。”
实际上简佩完全没有说错,不然林天宇对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还有什么吸引力?钱、学术界的人脉,这就是他的筹码,林天宇的问题是太贪婪,什么都想要却一点也不想付出,又不肯付出单身汉那一点点代价——他一个人住别墅,卫生保姆搞,也可以帮他做三餐,是林天宇自己不可能回去吃,他就是还想要没离婚以前,偶然回家吃饭,饭桌上满满的天伦之乐,还有每日着装都由老婆放在衣柜上的省心。
除了简佩和他复婚,否则这一切注定是成空的,曲琮帮林天宇想想也觉得头疼,她想建议林教授去向圣母玛利亚求婚,看看神肯不肯答应,反正一般高知女性恐怕不容易点头。
“要不然,就放弃学历算了。”她说,“找个30岁左右,会过日子的……嗯……低收入人士?”
她其实想说保姆来的,但还好没说出口,因为林天宇的眼睛已经瞪得很大了,他谴责说,“没有大学学历怎么能聊天的?第一学历低于985和211的人我一般都不和他们说话的。”
他叹口气,自己也失落起来,“总之还是要怪简佩,也怪我,当年没看清楚她的性格,现在么,在一起痛苦,分开了,她也孤独,我也痛苦。”
这么挑三拣四,其实就是还没忘情于前妻的意思,总是下意识和简佩比,看到女学生就比简佩当年读书时的样子,同龄离异的对象开始嫌弃对方的孩子和他没关系,不像简佩身边那两个是亲生的,学历低一点的居家女孩子,嫌弃不如简佩那样高学历,恐怕真有高知事业女性又要嫌她不如简佩顾家了。林天宇虽然即将大发横财,而且也确实是为了避免到时候再□□家才同意离婚,但现在内心非常失落,公司卖了事业等于这个发展方向要告一段落,家庭又完全破碎,除了钱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除了和简佩复合想不到解决之道——可问题不仅仅在于简佩离开他天高海阔,还在于他也不想和简佩复合,在一起时简佩对他的冷暴力林天宇记忆犹新。
第一次见面,林天宇还算是讨喜的桃花男,自有风度在,现在完全是个潦倒落魄的丧志中年人,抱怨起来没完没了,甚至不知道看别人脸色,曲琮差点控不住场子,只好剑走偏锋,“复婚不可行,大不了不要卖公司,继续做沛宇,反正融资都有的,格兰德也不好强买,沛宇又没上市,你是最大股东,你不卖,没人能强迫你。”
林天宇的眼睛又瞪大了,“这是好几亿的钱——我这辈子账户里还没躺过那么多钱呢!”
到底是数亿的巨款,还是有极大吸引力的,这是一个社会风气的问题,所有媒体都在鼓吹金钱,以片酬、市值、票房等等等等的巨额数字来做谈资的时候,很自然人们会以金钱来衡量一个人的成就,林天宇告诉曲琮,“你不晓得,格兰德要收购我们的消息一传出来,我身边人的态度变化得有多快——甚至包括我爸妈!本来他们一直骂我好日子不过,我一说,有个大公司要买我的公司,都搞好我可以拿好几亿,好么,脸色完全变了,叫我马上去和佩佩离婚,不要被她知道,她知道要分钱的。”
他唏嘘不已,“说起来是真的,就她们那三头母老虎,前前后后,对我态度没有什么不同——变是变了一点,元黛好像比以前高看我一些了,以前完全不把我当回事,不过改变真的算少的。”
这是当然,元黛不知道见过多少有钱人了,曲琮有点与有荣焉的感觉,她说,“你还没算我呢。”
“你,你不好说的,你今天陪我吃饭大概也有点看在钱的份上。”林天宇笑了,反倒有丝狡黠地举起手点点曲琮,他的脸舒展开了,没那样愁苦。“你自己心里明白的,小曲。”
小曲明白个屁!小曲这一次是真的被冤枉了,曲琮站起来要走,“那我用实际行动证明吧。”
“别别别。”林天宇赶紧拉住她,“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谈笑声中,菜上齐了,曲琮先说些游戏的事情(林天宇最近当然没时间玩游戏了,搞收购的事情都搞不清),又不经意地问,“对了,这一次那边要买的专利,好几项我记得当时我都有帮你整理过资料,专利所有权要注意,大学这边是否完全放弃了主张。”
林天宇是大学教授,沛宇的雏形是他在校内搞的实验室,这种事情有时候也是一笔糊涂账,主要看各方能否抹平,否则沛宇的一些早期专利,F大是可以主张专利所有权的,之前沛宇小打小闹,不值多少钱,学校当然不会在意,但现在公司要卖那就不好说了,F大内部如果有力量推动,确实可能出面为难,要分一杯羹。
“这个已经打过招呼了,不过还行,之前说的时候,可以把专利计价调低,都折合在公司股权里。专利不好说,但公司现在是干净的。”林天宇现在也很在行了,到底是磨出来了,之前曲琮刚接手的时候他基本就是法盲,“其实没什么,他们买专利主要是为了构建壁垒,保护格乐素的售价。”
格乐素!就是这个!
曲琮说不清自己听到这三个字是什么心情,她有点儿‘怕什么来什么’的感觉,说实话,她和林教授吃饭主要就是为了格乐素,可坐下来之后又好像下意识有点逃避,没想到林天宇居然这么配合,自己稍微一诱导,他就主动提起来了。
“格乐素,”她说,故作无知,“这药好像很有名啊,好像我身边很多高血压患者都吃这个药。”
“肯定的,降压类这几年就这个最走俏,降压效果好,而且是沙坦类,几乎无副作用,万金油的药,格兰德至少吃了十年的红利,他们肯定拼命构建专利壁垒,把相近分子式的专利全都买了。”这就说到林天宇的专业领域了,他本人就是做高血压方向的,“我们这种实验室,建在校内的还好,现在建在校外的很多就是靠卖专利,只要你做一个阶段性成果,他们就来买,大医药公司有的是钱,他们也知道你就是赚这笔钱,也情愿让你赚。”
这都是曲琮已经知道的常识,毕竟华锦业务中医药沾边的案子不少,她不知道的是格兰德的份量到底有多重,不过表面仍啧啧感叹,“能付出这么多成本来构建壁垒——格乐素一年得赚多少钱啊?”
“这不好说的,看财报都看不出来,反正几十亿美元肯定有,毕竟,高血压嘛,针对三高的药物肯定都是最赚钱的。”林天宇耸耸肩,“但是人家门槛也高,支出也多,这个不好说,只有真的在大公司里工作的才明白——像是格兰德这样的公司,你说它是小国家都不为过,盈利、亏损什么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能算出来的了,就算在内部都一样,格兰德的影响力甚至比很多非洲小国家都强得多。”
这是自然,全球型药企,非洲那些小国家无非是往外输出资源,不买他们的资源基本就没联系,但很少有国家会不买格兰德的药。曲琮手里的筷子不断和碗底碰出咯咯声,她缓缓神把它捏牢,“这么牛?——说起来,格乐素到底牛在哪里啊?真的完全无副作用吗?我最近不是在做格兰德的案子吗,也看了很多他们的资料,好像欧美那边有文章在质疑格乐素的副作用,说是会提高心肌梗塞的风险,好像说什么……十年间服用格兰德的高血压患者心肌梗塞致死率比服用其他药物的要高一倍。”
“是吗?”林天宇有点吃惊,“你在哪里看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是看的内部报道摘录,他们摘录的期刊叫什么……我不知道怎么翻译,”曲琮装模作样在手机上找了半天,实际上她连影响因子都搜出来了,确实不高,很水的刊物,林天宇没看过不足为奇。
果然,林教授扫了一眼她搜到的记录,不以为意,“这种小刊物,什么文章都发的,沙坦类药物怎么可能会提高心肌梗塞的风险?不可能的,开发得很成熟的产品了,真有这样的事,十几年前在药物上市前那一系列实验的时候应该就有相关数据的——我记得格乐素是九年前入华的啊,入华之前也要审批的,如果真是显著提高,我应该知道的。”
很正常的反应,以他的身份也确实有底气说这句话,曲琮喝口茶点头不语,她不想再问更多了,今天的对话如果林天宇无意间和纪荭提起,已足够让纪荭起疑甚至是猜出她的意图——
格乐素应该确实是有问题,而格兰德对此是心知肚明,并准备像是在美国掩盖它一样,在中国也掩盖掉这部分风险。刚才她给林天宇看的论文,曲琮搜索了作者名字,第一作者萨姆.斯特朗,是N州的一名青年讲师,三年前死于车祸,肇事者是醉酒驾驶。
真奇怪,为什么很多人总是喜欢用醉酒驾驶这一招?曲琮想,不是死者醉酒,就是肇事者醉酒,是不是有什么默认的规矩在里面?
她又想起了元黛的话。【洲佳的张经理已经死了】,【巨额的财富会让人变得危险】。
洲佳的市值才多少?格兰德市值多少?格乐素一年能赚多少?几十亿美元,洲佳市值有几十亿美元吗?
很奇怪,曲琮现在反而不慌乱了,只是平静的意识到,她是真的被卷进大,麻烦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林天宇这种状态应该也是中年离婚男人常见的感觉,其实就是旧情难了,眼界无法放低
如果你是小曲,你该怎么选呢?
话说,这里格乐素相关的全都是瞎编的,不用太考究,真正一款常用药出这种不是直接致畸的问题本身可以写几百万字的了,时间战线拉到十年以上都有可能,而且沙坦类药物的确是降压药里几乎无副作用的一类
第66章 陪侍
该怎么办?曲琮没有太明确的答案,她有心拖一段时间,可喜的是纪荭现在也没有图穷匕见的意思——她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来找曲琮,总归都是有高层在背后推动,既然纪荭还没有问,那就证明格兰德认为事态还不急迫,曲琮甚至想,这种调查一向是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也很可能在他们调查之前曲爸爸的职务就调动了,甚至是内退了都有可能。她以一种革命主义的乐观精神盼着事情如此结束,却又不禁好奇如果事情这么收场,纪荭会如何调整对她的态度。
还有,这是她收拾过的第几个烂摊子?她有意识到她正在掩盖的是数千万甚至是数亿人可能要面临的健康风险吗?
一个人的惨剧会让人流泪,数百个人的惨剧会让人愤怒,但当数据扩大到数千万、数亿的时候,人体会失去实感,人类的本质就是猴子,这么大的数字很难化为具体的感官印象,而很多事情被这样的数字一均匀,道德压力也会变得稀薄。曲琮最近频繁在查看一些大型事故,切尔诺贝利、F岛核电站,全球数十亿都在承受一个组织管理不善带来的健康影响,但却因为关联性难以证明,具体责任人也很难查明,一个集体来承担责任,约等于所有人都不必承担责任,最后就会出现专家在电视上面带微笑地承认F岛核污染已经进入水体的消息。
格乐素大概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利益链条遍布全球,不论是公司内的纪荭,还是公司外的曲琮,对于这么庞大的实体都难以想象其规模,纪荭无非也就是奉命行事,曲琮可以猜得出,她之前掩盖过的问题不止这一起——她是亚洲法务总监,格兰德印度分公司的法务也由她管理,纪荭经常去班加罗尔出差,而曲琮最近做了很多功课,印度是制药公司的后花园,在那个国家,法制腐败,制药公司又恰好有很多钱,印版药就是他们为自己做的恶付出的价钱。
也许在印度,格兰德的手段会更加过激,在国内格兰德的手腕会更柔软,曲琮能猜得到纪荭想从曲家身上得到什么——曲爸爸实际上在这么大的行动中无法提供任何决策帮助,他自己本身也是权力中心之外的事务干部,只做事,不问权。格兰德想要的也不是曲爸爸一言定鼎,否决掉整个调查,那样的话,他们付出的代价将远高于华锦的一个职位,升迁时的一些便利。纪荭只是为曲琮说了几句话而已,她想要的,应该也是曲琮的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