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败牵着鱼初月,悄悄靠近通道。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两只黑石凶兽之间的过道里。
两头凶兽偏着头,脑袋冲着过道,居高临下,仿佛随时准备扑向路过此地的罪人。
鱼初月一阵毛骨悚然。
“是禁制。”
话音未落,只见那两头凶兽身上蓦地爆起幻影,纯黑的影子仿若实质,扬爪直击入侵者。
鱼初月感到眼花缭乱,一时竟分辨不清究竟是自己头晕把凶兽看出了重影,还是这凶兽当真动了,正在扑杀过来。
逆光诀只能骗过肉眼和神识,瞒不过禁制法阵的气机感应。
“大师兄,圣人元血给你。”鱼初月急急提醒。
“先不急。到里面再用。”
崔败撤去逆光诀,寒剑出鞘,迎向幻影。
剑光凛冽,杀气凝雪。
濯日峰不似长生峰,此地炙热干燥,对他的冰系术法隐有抑制。
崔败想要速战速决,消耗极为惊人,鱼初月在底下看着,都替他心惊不已。
幸好他知道禁制的弱点。
与幻影缠斗之时,四散的冰霜一片一片悄然凝聚在两头凶兽的眼睛附近,寒阵布成,只见他手诀一变,硬撼两道幻影,口中喷血,低声吐字——“禁!”
冰霜涌动,顷刻封住了四只兽目。
阵眼一破,幻影散去,像卷烟一般从他身上穿过。
崔败解决了石兽禁制,却也伤上加伤,双足落地之地,前襟上已洒满了潋滟鲜血。
他扬起衣袖,很随意地抹去唇角残留血迹,哑着嗓,偏头示意鱼初月:“走。”
鱼初月担忧地望向他。
四目交接,她忽地一怔。
她看明白了,崔败,他确实是故意“受伤”的。
第64章 黄沙销金窟
鱼初月搀住崔败,一步一步走向石兽禁制后方的漆黑通道。
“大师兄,要不要先调息片刻?”
她掐起诀,又祭出几条鱼,逼着崔败吃了下去。
看着有些吓人,其实崔败并没有生吞活鱼——灵气化物看着活蹦乱跳,实际上它们并非活物,入口便会化开,变成至精至纯的滋补灵气,就像鱼初月当初吃的那些红果果似的。
“殷加行身上可能还带着濯日子的阳炎火,我出手之时,你离远些。”崔败一本正经。
鱼初月正色点头。
二人继续深入黑暗过道。
天极宗管理并不严格,宗内画风懒懒散散,像个养老宗门。养老的地方,自然是很少有人犯错。
左右两旁那些一看就很唬人的牢房,已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住过人了,地面积了厚厚的火山灰。
鱼初月不禁感慨:“为什么总是有人要想不开,放着好人不做,而要去做坏人呢?”
崔败脚步微顿,片刻之后,侧眸看着她,认真地说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言之尚早。”
鱼初月怔住。
她能感觉到崔败并不是在说笑。
他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在她愣神时,他已迈开脚步继续走向前方,极轻的声音回荡在漆黑阴冷的过道里,仿佛错觉——
“你会喜欢一个坏人吗?”
她怔怔看着他的背影。黑暗的通道中,他的白衣像是要渐渐融进墨色中一般。
不知为什么,此刻崔败的身影看起来颇有几分萧瑟落寞。
鱼初月疾走几步,追上了他。
她猛地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喜欢崔败。”
她低低地嘀咕。
嘴唇蹭着他的背,她知道他一定能听见。
半晌,他的身体闷闷地震了下。
他执意要一个答案:“若我做过很坏的事情呢?”
鱼初月沉默片刻,用额头抵着他的后心,不语。
她不知道。
很坏的事,有多坏?
他抓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叩击她的指节。
片刻之后,他拉开了她环在他腰上的胳膊,牵住她的手,继续走向通道深处,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鱼初月也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边,一步一步向着通道深处走去。
先……不想别的吧,解决了眼前的事情再说。
崔败故意说出濯日子圣人的元血是开启牢狱的钥匙,又放出风声,今夜要杀人。
那么,殷加行他,还在不在这里呢?
……
阴暗的过道中,回荡着两道脚步声。
在这里寂静无声之处,任何一点细节都被无数倍地放大。
单听二人的脚步,便能听出崔败心情有些压抑,而鱼初月的心绪则是杂乱无章。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天字牢狱,封锁着八重禁制,皆是圣人亲自布下。
此刻,禁制已被阳炎之血烙出一道可供人侧身穿过的缝隙,破损之处,还残留了少许冒着高热白色蒸汽的金红之血。
意料之中!
鱼初月装模作样地喊道:“他跑了!”
崔败依旧维持清冷人设,用胳膊挡了挡鱼初月,示意她留在原地。
他侧身穿过八重破碎禁制,进入了牢狱。
鱼初月独自站在通道中。
崔败的白衣就像光源。他在,她便不觉四周黑暗。他消失在面前,周遭顿时又阴又冷,黑暗像是活物一样,挤向她,令她心神微微收缩。
幸好他很快就出来了。
他淡声道:“申时跑的。”
鱼初月垂眸,敛下暗芒。
时辰对上了!
早不跑,晚不跑,偏在崔败说出濯日子的元血可强制开启禁制、今夜将要动手杀死他之后便跑了。
世间没那么多巧合。殷加行,一定听见了她和崔败的对话!
他,就是掠夺者!
他通过蘑菇,一直用那双阴鸷冷酷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鱼初月心脏‘怦怦’直跳,指尖微颤,心情也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愤怒。
崔败牵住了她的手,落在她小指上的指尖,特别用力些。
那根手指上,端端正正戴着那只藏了蘑菇的芥子戒。
他这是在安抚和提醒她。
冷静。千万冷静。越到这种时候,越是需要绝对的冷静。
“怎么办?”鱼初月吸了口气,问,“是否通知圣人?还是……”
小指轻轻一勾。
‘要不然干脆灭了这蘑菇,断了殷加行的眼线。’她用眼神与他交流。
崔败轻轻摇了下头!头:“长生子得看着濯日子,防他畏罪自尽。纯虚子从不掺合俗事。你我追杀殷可行即可。”
‘蘑菇留着,麻痹对方。’他的眼神这样说。
越是接近猎物,越要步步慎行。
“现在怎么办?”鱼初月皱起了眉头。
“小事情。”崔败很淡定地取出一块透明的晶石。
见他胸有成竹,鱼初月不禁默默在心中给殷加行点了炷香——崔败真是千年老狐狸成了精,看这一环接一环的,早把圈套给设好了。
“孔雀绿,全名孔雀子母绿。这是母石,母子连心,无论距离多远……”他忽然收声。
大意了,他的鱼,是一只失恃失怙的可怜小鱼苗。
崔败动了动唇:“嗯。”
她的眼眶里泛着晶亮的泪光,唇边却绽出了笑容:“大师兄我没事的!那都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啊。”
——
他抬手摁住她的脑袋:“嗯,出发。”
大仇未报,还没到伤感的时候。复仇之后她爱怎么哭就怎么哭,他都会纵着她,或者还可以做些别的事情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崔败定定神,注入灵气。片刻后,他托在掌心的那枚透明晶石中,缓缓浮起了两滴绿莹莹的小液粒,一滴指向濯日子的洞府,另一滴直指东南方向。
孔雀子母石。
母亲的眼睛,永远关注着自己的孩子。
“看你往哪逃。”崔败轻笑道。
他揽着她,御剑先回了一趟长生峰,从冰玉池中取出她的剑,让她随身带着喂养。
“两把剑不能分开太远。”他道。
分明说的是剑,鱼初月的耳根却悄悄红了起来。
吞噬了满池子红鱼之后,属于她的这一半秀剑已泛起了浅浅的红色,像是花瓣浸过的清水结成的冰,染上了些许艳色光彩。
她轻轻抚过剑身,发现它像玉又像水,不太稳固,手指触上去,能清晰地感觉到它蕴藏了极为恐怖的威能。
它喜欢她。在她手指下发出骄傲的嗡鸣。
鱼初月给它化了个宽敞!敞的剑鞘,然后体贴地往剑鞘中扔满了红鱼,再小心地把剑置于正中,抱在胸前。
崔败忍不住捏了下额心——真是把剑当孩子养起来了。
他带着她,御剑出发。
循着孔雀母石的指引,往东南方向直掠三千里。
“不对。”鱼初月一边往剑鞘中补充红鱼,一边说道,“他不可能这么快,一定是从传送阵走的。”
殷加行带着圣人元血,天下传送阵,都可以随心使用。
“如果他一刻不停地传来传去……”鱼初月嘴角抽了抽。
她忍不住暗暗地想,若有一天,自己变成了天下人人喊打的女魔头的话,那就用这个办法保命也不错!
他摁住她的脑袋,颇有些好笑:“傻鱼,传送阵轻易便能毁掉。”
她很不服气地嘀咕道:“老说我傻,就不知道什么锅配什么盖吗。”
——
崔败听到也只能假装没听到。
越往前行,他看起来越是吃力。
“大师兄,你的脸色很糟糕。”鱼初月担忧得货真价实。
虽然她能猜到他这是故意使苦肉计,想骗殷加行铤而走险对他出手,但他也结结实实捱了濯日子一记掌风,又硬撼了凶兽禁制,是真伤着了——掠夺者不是傻子,假伤是骗不过去的。
崔败这么拼命,不是为了什么正道,什么大义,而是为了她。
他要帮她逼殷加行,逼出真相,替她复仇。
这一次,是极为难得的契机。
殷加行偷了濯日子的元血和灵气,崔败又身受重伤,“大意”追出了宗门,殷加行必定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对他出手,极有可能暴露底牌。
“无事。”崔败神色淡淡,剑诀一变,寒剑破云而出,搅动半空风云,带起一道长长的卷雾。
“做完这件事,你我便回宗结侣。”他道。
鱼初月的心忽地一痛:“别,别说这种话,不吉利。”
心中已分不清是在做戏给蘑菇看,还是真情实感。
“呵,”崔败闷闷地笑起来,“那点歪门邪道的伎俩我还不放在眼里。小师妹,你我将来,还有无尽岁月要相伴度过。”
鱼初月:“……”
她十分怀疑,崔败也看过不少话本子。
简直句句都在预示!英雄即将殒落。
见他薄唇微动,还要说,她实在是忍无可忍,回身扑进他的怀里,脚尖点着剑鞘,把唇凑了上去。
“别,御剑呢。”他偏了偏头。
“你嫌弃我!”她凶狠地瞪他。
这是一个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吻。
她本来是想尝试着用舌尖写字的。
结果……一个字还没写完,崔败已被她撩得心猿意马,根本没有半点兴趣和她商讨伐殷之计。
就只顾着吃。
只见这个狗男人眼尾发红,声音沙哑:“再试试。”
鱼初月傻乎乎地上当了。
——
直到她再一次被他攫住了书写工具,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他方才的语气有多么不正经。
她叹息一声,破罐子破摔,放空了自己脑袋,任由他的温度和气息将自己的意识彻底侵占。
再也不想分开了。
心脏上好像抽出了许多温暖的藤蔓花枝,攀向他,缠住这株坚实可靠的树。
虽然只是亲吻,却像是灵魂相接一般深刻。
许久,他轻轻啄着她的唇瓣,将她从迷茫中唤醒,然后搂在怀里。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坚定,有力,比平时快很多。
像是,熔岩翻滚,即将爆发的火山。
不过这座火山外,还罩着层冰壳子。
“大师兄……崔败……”她轻唤着他的名字,眸中流露出依恋。
他抚着她的头发。
终于把他的鱼骗出来小半只,大胆地敞开双鳍和他拥抱。
“真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他低低地道。
鱼初月心尖一颤。
也不知是‘孩子’这个称呼,还是他宠溺的语气,这一刻的他,让她感到羞涩,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清凉的甜蜜。
“大师兄你答应我,无论如何,安全第一。”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本就清甜的声音变得绵软了许多,说出的话也像极了话本子里那些即将失去丈夫的可怜妻子。
崔败本想调笑一句“不吉利”,但对上她那双清澈依恋的眼睛,心脏忽然就像是化成了一滩温热的泉水,失笑着,叹息一声,将她紧紧摁在怀里,一动也动弹不了。
“嗯。答应了。”
说话时,忽!忽见孔雀母石中的绿色光点稍稍挪出了一段距离。
“近了!”鱼初月顺着绿光指向,放眼望去。
只见地平线上泛着金色的微光,像一条沙线,把天空和大地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