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个时候,应琥发现了逐星的存在。
因为在慕攸在被禁锢之前,逐星作为才来到人世几年的画灵,她还没有办法离开慕攸太远。
所以,在慕攸被锁进地宫里的时候,逐星也受到了牵引。
她眼睁睁地看着慕攸被沉入棺椁里,看着他闭上眼睛,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当时逐星灵力低微,加之那阵法诡异,难以挣脱,所以逐星被应琥作为测试阵法的可行性的实验对象,被吸走了一半的灵气。
那几乎是逐星的立命之本。
但因为应琥还是□□凡胎,没有任何有效的药物或者灵器的帮助,他只剥夺了逐星一半的灵气,身体就已经出现了排异反应,所以逐星才没有彻底散去灵识,反而在灵气四散的时候,逐渐获得更多,更纯净的灵气。
或许也正是因为应琥当初夺走了她一半的立命之灵,所以逐星才能感觉得到,应琥他还活着。
同样的,应琥也应该已经察觉到,她的变化。
“他或许,早就已经找到我了。”
听逐星提起应琥,慕云殊的眉眼间也渐渐添了几分冷意,他沉默片刻,忽然说。
在他失去记忆的这十年,他作为慕云殊,或许单凭这么一个名字,他就已经被应琥盯上了。
又何况是,他的那些画作。
当年除了魏明宗之外,应琥便该是第二个最为了解他的画作的人了。
一千年的时间,阵法在多年的消耗中逐渐受损,因此他才有机会醒过来,离开那里。
而阵法被毁,应琥一定会有所察觉。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却没有找上门来?
“别怕云殊,我现在真的特别厉害的!只要他敢来找你,我就揍他!”逐星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甚至还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她身后的那几只小蘑菇也已特别的姿态在空气中游来游去,发出激动的“唧唧”声。
仿佛是在应和着逐星的话。
慕云殊或许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逐星一直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自己生而为灵,当初却并没有能力保护她最珍视的少年。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
逐星在画中世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轮回,尝过了他所尝过的所有世味辛酸,才终于能够明白,作为一个人所要经历的苦乐悲欢。
她在那样冗长的轮回转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练习中,终于明白了属于人类的种种情感。
“好。”
慕云殊在听见她的这句话,在看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时,原本内心里凝聚的所有深沉晦暗的情绪,都在他的那双眼睛里,转化成了这样的阴雨天里,最清亮的柔光。
他轻轻地应她。
又忍不住细细地端详她。
她真的……
好可爱啊。
他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想。
此时此刻,他这样温柔的神情,多像是千年之前,少年准备放她远走时,那样的情态。
应琥的爪牙遍布朝野,而慕攸来到魏都时,他的身边只有逐星,此后也有万千吹捧,多少人的追随,可他终究还是年少,棋差一招。
没有护住他的老师,魏明宗的性命,也没能……保护自己的国。
于是去时,他想丢下逐星。
孑然一身,如他的老师那般,从容赴死。
逐星应该活着,她来到这个世界不过短短几年,她还有许多河山没有看过,还有许多她喜欢的食物没有吃过。
那时的少年理所应当地想,他不该困着她。
他不该让她陪着他一同陷在泥沼里,陷在黑暗里。
明明前夜,他还那样害怕地问过她,“逐星,你也会离开我吗?”
可后来,他却又说,“逐星,你迟早要走的。”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必要陪着我去死。”
“你或许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他说,“死后,你再也没有办法看见这样的天空,没有办法再闻到院子里老槐花的香味,也没有办法……听到任何你想听到的声音,看见你想看见的人了。”
逐星还记得那时,他是那样认真地捧着她的脸。
少年嘴唇干裂,嗓音嘶哑,眼里有泪滴落下来,就落在她的手背。
她听见他绝望地说,“我原本……原本是想让你陪着我一起死的。”
他是真的抱有那样的私心。
他想让这个因他而生的小画灵,也合该陪着他一同死去。
“可我舍不得。”
他笑起来的样子,在逐星眼里,却比哭还要难过,“逐星,你要好好活着。”
那时,他以为他什么都算到了。
他甚至理所当然地替她铺好了日后所要走的每一条路。
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她。
所有他收藏的名家字画,都给她。
所有他珍视的一切,全都毫无保留地留给她。
好吃的食物,好玩的东西,好看的风景……所有他能想到的,都写满了一张张的信纸。
他怕她不快乐。
他希望她快乐。
望她能去到这世间最美最好的地方,体味这世间百味。
他也盼她,最好不必去懂这人间所有的复杂情态。
少添烦忧苦,努力加餐饭。
而他的心思,她不必知道。
他也从未对她轻易吐露出“喜欢”这两个字,因为有些东西压在心底太久,就会变得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无法开口。
可他绝想不到,她会花一千年的时间,等待他的醒来。
再用十年的重复轮回,来让自己懂得生而为人的复杂情感,再回到一千年前的所有记忆里,在他至始至终的沉默里,发现他从未对她宣之于口的,喜欢。
可惜当初,还曾年少的慕攸没有料到,只要他还活着,她就没有办法离开他一步。
于是他为她所做的那一切,最终成了泡影。
但是逐星,永远不会忘记。
于是此刻,这个眼圈儿已经红透了的女孩儿,忽然又开始往他怀里钻。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但却没有被他看见。
“为什么哭?”他听到她发出的细微的抽抽搭搭的声音。
他低眼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儿。
此时此刻,一直悬浮在半空的几只小蘑菇居然都凭空伸出了两只半透明的手,捂住自己并不明显的眼睛,几只开始团成团地飘着,再不敢发出“唧唧”的声音打扰到那两个人。
等了好一会儿,慕云殊才见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然后又直愣愣地望着他的下巴。
慕云殊被她盯得有点不太自在,他抿了一下嘴唇。
逐星忽然伸手,去够他压在鼻梁上的眼镜。
“做什么?”慕云殊抓住她的手腕。
“给我看看呀。”逐星说。
女孩儿柔软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亲昵撒娇的意味。
慕云殊的手在刹那,就很诚实地松了手,甚至还主动低了低头,任由女孩儿摘下他的眼镜。
他的眼睫颤了一下。
低头时,他和枕在他腿上的女孩儿,是那么地接近。
逐星新奇地拿着眼镜看了又看,问他,“你为什么要戴这个?”
“不戴的话,眼睛会看不清。”他解释。
逐星他说着,自己就学着他的模样,把眼镜戴在自己眼前。
“我好晕啊……”
逐星晃了晃脑袋。
“咦?”
她看地上的时候,发现地都变得陡了一些。
她摘下,再戴上,摘下又戴上。
一会儿看这里,一会儿看那里,隔着朦胧的雨幕,把院子周围给看了个遍。
最后她趴在慕云殊的怀里,脑子已经有点犯晕了。
慕云殊伸手捏了捏她的鼻梁,忍不住弯起唇角。
好像这么多年,
也只有这一刻,能让他感到如此的安宁与轻松了。
仿佛这十年,他忘记了的,丢失了的,终于被找了回来。
真好。
第24章 长夜寂寂
贺姨最近总觉得慕云殊的饭量比以往要大了许多。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
毕竟, 这么多年来,慕云殊的胃口一直不怎么好, 往往吃饭也最多只是一小碗, 再多的都不肯吃了。
胃口的变化,本来应该也昭示着,他的身体状况或是有所好转才是。
但贺姨每每送药过去的时候,却仍见他止不住地咳嗽, 而那张面庞也仍然苍白,少有血色。
他的身体孱弱, 或已到了一种极其虚弱的境地。
这多年来,汤药始终没有断过, 但慕云殊的身体,却仍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她哪里知道,
慕云殊原是一个活了千年的人。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早已不算得是一个凡人。
在他沉睡着的那千年岁月里,地宫里钻心刺骨的寒凉之气,早已浸透他的骨髓。
魏明宗强迫他吃下的那颗灵药, 虽有长生之效,却并不能令他真的长出仙骨, 如神明一般, 不老, 且不死。
因为神明仙骨永铸, 仙灵之气便是其区别于凡人与妖魔的天生法门, 自然刀枪不入, 长生不死。
但慕云殊没有仙骨,他只是一个借由灵药的药力,从此跳脱出轮回的凡人。
即便是他也因此拥有了吸取灵力,转化为自己的能力的本事,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办法躲避开人心的算计,甚至是刀枪剑戟的致命伤害。
他从来都避免不了,同凡人一样生病,或死亡。
但说到底,如果他能够借由灵力的帮助,修炼出自己的功法,或许也就不会如凡人一样脆弱。
可千年之前的慕云殊,并没有来得及去参透这修炼的奥秘,就被应琥给锁进了地宫深处。
如今的他,连怎样吸收灵气,转而将其炼化成自己的东西,都做不到。
于是在地宫里千年积累下的这样的寒症,已将他拖累折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慕羡礼为他找的那位老中医,是虞城曾经的旧城区里,颇有声名的老医生,姓陶,叫做陶永明。
他开的方子,虽然对于慕云殊这样早已不同于凡人体质的身体来说,并没有显现出很大的效用,但也并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据说这位老中医的医术是他祖上代代相传,据说至今,最少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而这样的中医药世家,在发展到新时代的时候,在中医被越来越多的人刻意忽略与不信任中艰难度日时,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求变革新,开办了专为各种医疗机构提供加工中成药的医药企业。
但即便是从中医转去做了中医药,这个家族性企业,也仍然没有忘本。
他们的后辈几乎都是懂医术的。
慕羡礼除了替慕云殊常年聘请了郑医生这位在西医方面尤其出色的医生之外,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与那位陶老先生保持着联系。
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是陶老先生在调整更换慕云殊的药方子。
只是现在,陶老先生年事已高,也没有办法再亲自过来平城,探查询问慕云殊的近况。
于是陶老先生就跟慕羡礼说好,让自己的孙儿陶从知这两天就过平城来给慕云殊诊病,然后再商量着要不要改药方子。
在陶从知过来的前一天,慕羡礼原本还在京都忙那个大型墓葬的收尾工作,因为惦记着慕云殊的事情,他特地抽了时间赶了回来。
这个刚刚步入五十岁的人,在多年的忙碌操劳中,两鬓渐白。
慕羡礼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彼时,漆黑的天幕里也开始坠落急促的雨。
近来平城多阴雨,而此时此夜,这场雨来得也很快,就如同慕云殊在得知慕羡礼回来的消息时,他踏出院子的步履匆匆。
这些天以来,逐星已经开始了解这个新的世界里,那许多新奇的事物。
她最喜欢的,是坐在沙发上,跟慕云殊一起看那个挂在墙上,扁平方正的,叫做电视机的东西。
真的好神奇。
就如同仙人的幻术,如同是乍现的海市蜃楼,将这大千世界里所有的一切,全都收罗进那个方方正正的电视机里。
她可以在那里面看到好多人,看到好多的事情。
此时此刻,逐星正坐在沙发上,吃着慕云殊递给她的小饼干,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贺姨的声音。
她敲了门,送了一碗银耳汤进来,脸上仍是笑着的,“先生忽然就回来了,也没打声招呼,我还得去厨房再给先生做一顿晚饭。”
逐星趴在沙发背上,看着站在那儿的慕云殊。
他几乎是在听见贺姨的这句话时,神情就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贺姨却惦念着该做什么菜的事情,没有发现慕云殊的异样。
送了汤之后,她转身就离开了。
也是这个时候,逐星见慕云殊忽然回头,望向她。
她说不清楚,他那双眼睛里闪动的,究竟是怎样的复杂情绪。
手里捏着半块饼干,逐星愣在那儿。
“逐星,你知道……”
彼时房间里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的雨声仍打在檐上,落在廊前的栏杆,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他话说一半,忽然顿了一下。
然后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嗓音有些发干,“你知道,他是谁吗?”
逐星诚实地摇头,又继续望着他。
彼时,房间里只开了两盏灯,电视机里仍然播放着热闹纷杂的声音,他站在交错的光景间,忽然向她伸出了手掌:“来,”
“和我,去见见他。”
他的声音里好似藏着过分沉重的情绪,那是潜藏了多少年的遗憾。
逐星把饼干塞进嘴里,乖乖地跑到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任由他带着她,撑着一把如夜色一般浓厚如墨的大伞,走出这间院子。
他本该,是那样迫切地想要再一次见到这个人。